她那时候估摸也是十几岁,仍是穿着一袭鹅黄色的襦裙,裙摆上有阿娘亲手绣下的蝴蝶,灵巧精致,栩栩如生。她梳了双环髻,上头各自别了两朵明艳的宫花,正站在一株梨花树下等她的心上人。
梨花开时,正是初春,本便是冷极了,她只批了披帛,冷得发抖,却因着担忧穿了厚衣裳,显不出原本的好姿态来,愣是咬牙忍了。
国子监中传来了下学的钟声,一个身穿绣龙锦袍的少年,从学堂中飞快地跑了出来,停在她的跟前,面上带着明朗的笑,捏了捏她的鼻子尖,轻声说了一句,“来年花开,与卿相许。”她便低头浅笑,既是害羞,又是期待。
那人牵着她的手,她回头便看见同样下学堂的辛珏,与他旁的两个小玩伴,正在后头冷冷地看着她。
她心中一惊,而后眼前的少年,便是不见了踪影,她的头上盖了红盖头,耳边传来鞭炮锣鼓声,有一只骨节分明的,牵着她缓缓地向前走去。她跨过了门槛,走过了火盆,一双大红色的绣鞋上缀着的东珠如拇指一般大,灵动得像是一双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
她听到有人拖长了声音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有人在道“恭喜”,那只手的主人声音稳稳的,隐含喜悦地回应着,说娶到她,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日后定待她如明珠,绝不叫她蒙尘。
她迷迷糊糊地被他牵着进了房,头上的盖头,却忽然不见了。她的额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下腹一阵一阵地收缩疼痛,她支着双腿,隐约间听到一个妇人喊着:“夫人用力啊,孩子很快便出来了,吸气——”
她觉得自己痛死了,却不得不依着那妇人的指示去做。渐渐地,疼痛便是没有了,不久之后倒听到了啼哭声——是个还未睁开双眸的女婴。她躺在床榻上,气若游丝,摸了摸女婴的脸,外头却徒然传来了一阵哀嚎声,是年轻的端妃的声音,说着,大燕没了,国破家亡,只怕七哥亦是要没命了。
她的手一颤,指甲便划到了女婴的小脸上。女婴当即哭了起来,却又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走进来,抱起女婴轻声哄着,他周身仍是带着血腥味,声音却温柔,“瞧瞧咱们的小宝贝,当真是阿爹的福星。”
旧日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如同皮影戏一般,一幕幕地从眼前飞快地闪过。她从抱着孩子,到没有孩子可抱,再到抱着旁人的孩子;从小院,到大宅,最后住到了宫里头,而那个“旁人的孩子”,亦是陪了自己许多年。
原本一切该是如此美好的,但有一日,她生下的女婴,长大成了少女,却忽然血肉模糊地被人送到了她的跟前来。她瞧着那一团早便看不出原本是个什么东西来的血肉,心头似乎被人用刀片剜开,血淋淋的。
她后悔极了,却又听闻她的第二个孩子,亦是丢了性命,而唯一活下来的,便只有那个被她养大的“旁人的孩子”。那孩子巧笑嫣然,同她的生母站在一旁,神采飞扬地看着她,如同得了失心疯一般地闹腾着。
她知晓自己做错了,但却无法挽回了。往后她便住在了一座山头上,那里埋葬了她的丈夫、女儿、儿子,待春草长第二回的时候,她也在绝望之中,等到了生命的终点。
芙蓉是被皇后的哭声给吵醒的。今夜仍是她守夜,自从安帝将皇后寝宫中的宫人们撤换不少后,寻常时候守夜的除去她,旁的一个宫女,却还是安帝的心腹。这未央宫里头,尽是些可信之人,安帝亦是放心了不少。
芙蓉走进去将灯点亮,皇后却是双眸红肿,也不知晓是怎么了,整个人皆是有些不大对劲儿。她缓步走过去,皇后便猛地抬起头来,“皇上呢?我要见皇上,皇上呢?”
那噩梦叫她吓出了一层冷汗,她几乎不敢去想,倘若当真有一日,她竟失去了丈夫与孩子们,她是否还会如往前一般,仍将端妃当做唯一可依靠之人?昔日里总觉得,没了端妃,她的日子大抵是十分无趣难熬,却不知晓有人为着叫她能够欢喜无忧,竟付出多少。
梦境中,她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一丧命,却无能为力。直到最后,方是幡然醒悟,只觉一生中错过良多。人何苦要在旧日的记忆中挣扎留恋,分明那些时日早已是远去,而随着时日渐增,那些她原本以为会陪着自己到老永世不会发生任何改变的人,纵然明面儿上仍如往昔,内里却早已不同。
人人都在向前走,唯有她还留在原地,守着那些记忆,企图抓住些什么。分明最该抓住的东西,便是在眼前啊!
“我要见皇上!”皇后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何以多年来的长久相伴,竟比不得年幼时的萌动?她的到底究竟是有多糊涂?
芙蓉见她脸色不对,却也不敢再有耽搁,忙是差使了宫人,去将安帝给请来。
皇后却仍是在想方才那个噩梦,与其说是噩梦,却不如说是一个人生。她在那梦中仍旧糊涂,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一离去,最终只余下自己。彼时端妃与辛如意得意洋洋,她却如同丧家之犬,失去庇护,没有希望地煎熬着。
她想着,大抵是白日里发生的事情,着实太过是震惊,方叫她夜里梦魇了。虽说梦中的一切,她只记住了郦光的惨死,可却足以叫她震撼。
窗外不知何时,竟是下起雨来了。雨帘淅淅沥沥,从半开的窗户飘了进来,片刻后,便电闪雷鸣,划破深夜中的沉静。她恍惚间想起,她同辛珏定亲的那日,亦是下了大暴雨,她浑身湿透地去找七皇子,想要同他私奔。
她不要身份,不要尊严,只求同与他长相厮守。偏七皇子却说:“不可能的。你既是同别个定了亲,本皇子与你便是再无联系了。你回去,你可以不要一切,本皇子却不能。”
在她与荣华富贵之间,七皇子没有选她。
她在宫门外淋了很久的雨,泪水混着雨水流到了她的脖颈里头。旁人对她指指点点,最后还是辛珏将她给捡了回来。他的手掌温暖,同她说:“我叫你看穿了七皇子,你不是该欢喜?他若当真心悦你,为何偏又与旁的小娘子牵扯不清,房中更是早早便有了侍妾?他许下的诺言无数,你不过是其中一个被蒙了心智的。”
可她不信的。
不信那些誓言都是假的,不信那些甜言蜜语都是敷衍。于是她开始恨辛珏,恨他颠倒黑白,恨他拆散了自己与七皇子,却从未想过,大抵辛珏那样聪明的人,从来都将一切看穿。唯独她还在那幕独角戏中,久久不愿离去。
一声惊雷将她从回忆中扯了出来,她近乎狼狈地伏在了床榻上,捂着脸低声呜咽。
门外的说话声由远及近,仍是那个稳稳的声音,却从少年,蜕变为了男人,“皇后梦魇了?怎不早些来寻朕?她如今可是吓着了,她最是胆小,往后你们伺候再旁也许机灵些,莫叫她再被吓着了……今日去了国安寺?怨不得回头做了噩梦,往后不能再叫她看到那些东西……”
仔仔细细地吩咐了一遍,仍站在门外交待了好一会儿,诸如平日的吃穿用度,往来交际。直至再是无话可说,那高大的身影方是怔了怔,状似低叹了一声,推开门走了进来。
皇后登时便坐直了身子。安帝走进来,身上的衣裳都未能穿戴整齐了,想来是未央宫的人一到,他便赶来了。可人既是来了,偏又不敢进来,直在外头说了许久的话,到无话可说了,方是开了门。
他已是不再年轻了。皇后还是头一回这般仔细看他,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而今成了沉稳内敛的帝王。眉宇间仍俊朗,偶尔转眸冷光乍现,在她跟前却总控制得极好,似乎总怕吓着她一般。
他的鬓角多了几缕苍白,开口说话时,亦不再如从前那样张扬,“听闻你要见朕?”
皇后一怔,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做了噩梦,想起皇上来了。”
“哦。”安帝坐到桌案前的椅子上,灯烛噼啪作响,房中一时有些安静。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才是低声问:“可是今日看到不好的东西,被吓到了?”Χiυmъ.cοΜ
皇后凝视着他那张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脸,满满地点了点头,“有些吓到了。不过梦里的东西,才更是吓人。因如此,所以想要见皇上。”
“那朕在这里陪着你,待你睡着了,朕再是回去?”安帝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艰涩。
皇后听了,却更觉得难过了。
他们成婚之后,辛珏便是起兵造反了。他们不能再在天子脚下住着,倒是四处漂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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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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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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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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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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