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近乎嘶哑。
飘在风里,可君千策还是听到了。
那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风声,草木声,衣袍翻涌声,仿佛一下子都归于寂灭。
他能瞧见的唯一的景象,便是叶忘昔仰头凝视着他的那张脸,那个人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神明。
他一下子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原本想到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他以为那个时候……他应该会有许多想法,高兴,可以,狂喜。
可是那个时候的念头很奇怪,竟然只是……只是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已比叶忘昔高了那么多。
他记得他成为她的小徒弟第一年,他还只是堪堪到她的肩膀。
那个时候他看那个人都是仰望着的。
原来……时间,真的已过去好久。
许多事情,也都已改变。
他曾经听过一首曲子,曲子里唱着:
风沙漫延,扰乱晴天,丹心照明月。
遥望城外,兵器相见,浮生又一劫。
君独守皇宫已非昨日威严,谁在此哽咽。
故人一直就站在君的面前,不问也不怨。
…………
故人发已衰白,风尘覆盖,不奢求重来。
只盼君能收起战台,断头换不来。
最后的城墙破开,登高望海,一片烟火海。
无能为力,尸遍满地,故人心已远。
无能为力……故人心已远。
君千策嘴唇嗫嚅,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地喃喃着:“你……说什么?”
叶忘昔却突然笑了笑,那笑容君千策熟悉又不熟悉,君千策在那双凤眼里,看到自己近乎扭曲的神情。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可是……叶忘昔一直都没有变。
而自己……
他突然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前,他也是见到过那人的笑容的。
他知道自己的师尊一向不喜徒有其表的人,所以……他才会努力练功,只是……为了那人能看他一眼。
花枝和藤叶簌然拂动,光影斑驳间,君千策不由地想到了当年那个刚刚拜入叶忘昔门下的自己,笑容和言语都很温软,恭谨地笑着问他:“师尊,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这是什么意思呀?师尊能教教我吗?”
“我向来蠢笨,只希望师尊不要嫌弃我……”那个时候的君千策尚且年幼,对于叶忘昔还是没有那么多惧怕。
也许他心中总觉得其实他的师尊也只是看上去凶了一点,其实他真的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原本君千策也是在认真听着课的,只是眼神总是忍不住落到那个人身上。
叶忘昔一袭白衣,衣袖间绣着的卷云纹,隐约闪着光泽,只用一支羊脂玉簪子束着长发,冠钗缀着的雪绡丝带。她广袖飞带,恍如谪仙,有风轻轻吹过,那雪绡丝带正与袍袖一起随风飘摆着。从他的角度看去,也只能看到她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道淡淡的阴影,双瞳漆黑而深邃,宛如一泓深水。不知看到了什么,原来冰冷的神色不由得柔和了几分,嘴角也微微勾了勾。
他就再也移不开眼睛了。
无事的时候,自家师尊总是喜欢站在那里练字,廊上覆压着满枝藤花,风一吹香雪飘落,满纸都是芳华。
那个时候的叶忘昔就坐在廊下,在一张石桌前练字。
叶忘昔慢慢地写着,眼神里满是认真。君千策好像从未告诉过叶忘昔,她低垂着眼睛,认真地写着字的时候,是多么的温柔。他慢慢地写着,笔墨在宣纸上缓缓铺展开。
她先写“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后写“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撰书也好,写信也罢,她的字从来都是端正的,字如其人,温润如玉。
后来,微风吹落紫藤花,有些落在浣花纸笺上,叶忘昔舍不得拂去,看着那淡淡的紫色,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眼神温柔地一塌糊涂。
不知道有多好看。
这么美好的一个人是她的师尊……
他不知道有多么的开心。
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家师尊就像是*海棠花一样。
师尊的身上一直都有海棠花香,这种味道总是让自己觉得很安心。
海棠无香,纵然千般好颜色,却无香,没有温和的话语,给不了人亲近的感觉,只是给别人的温情,都是一样的,而且更纯稚澄澈。
就像师尊喜欢的诗一样
二月巴陵日日风,春寒未了怯园公。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海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即便是最艳丽的西府海棠,也只是更加红艳而已,没有香气。
就像他的师尊一样。
看起来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却让人无法轻易靠近,可是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其实他的师尊那张骄矜的面容下,藏的是一颗温柔的心。
叶忘昔的温柔,已经到了骨子里。
所以那个时候,他总是装作学不会的样子,为的便是那声温柔的叹息,和那双温暖的手。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低垂着眼睛的时候,有多么的……温柔。
君千策身着一身浅蓝色的劲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头发只用发带束起,俊美的脸上表情淡淡。一双凤眸同样是淡无颜色。剑若霜雪,周身银辉。虽是长剑如芒,气贯长虹的势态,却是丝毫无损他温润如玉的气质。就像是最安谧的一湖水,清风拂过的刹那,却只是愈发的清姿卓然,风月静好。剑气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环他周身自在游走。带起衣袂翩跹,顷刻间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若这般舞剑,他就欲乘风归去一般。足不沾尘,轻若游云。
那个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呢?
是了,他的小徒弟有好好的长大呢……
总有一天,他也会成为人人口中所敬仰的宗师……那个时候,她应该可以安心了。
连叶忘昔自己都不知道,她看了那个人多长的时间。
君千策收了剑势,看到了那站在树下的人,笑着朝她跑来。
“师尊,师尊,你是在看我吗?”
叶忘昔:“………………”
不看你,难道是看剑的吗?
叶忘昔自然是不会这样说的,她向来脸皮薄,一时之间被口无遮拦的小徒弟揭穿之后自然是不好意思的。
叶忘昔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地指出他剑法中的不足:“你心里慌,脚下就会站不稳,那个样子的话……再厉害的剑法也只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花架子罢了。遇到困难的时候,人人都会生出退缩的念头……退缩是人之常情,这不怪你。可是你很难在短时间里凝聚反击之力,反而会手忙脚乱地落到对方手里。”
只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看得到底是那人的剑法,还是……那个人。
“多谢师尊指点,师尊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最厉害的……最好看的……
最最重要的是也是……他最最喜欢的人。
“无妨,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叶忘昔顿了顿,她自来不喜欢夸奖人,只是那个时候看着自家小徒弟的眼睛,就像是一只又软又奶的小狗,等着自己师尊的一个肯定。所以那些话也就不自觉的说出来了。
真奇怪……那个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打破她所有的防备和规则。
“师尊,师尊,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叶忘昔:“…………………”
叶忘昔的心立刻被丝丝缕缕的暖意包裹住了。
少年从背后抱出一只兔子,“上次我和苏子玉下山的时候遇见了这只兔子,只不过当时它受伤了,我就把它捡了回来。可是如今我想把它送给师尊。”
叶忘昔:“………………”
叶忘昔接过那只兔子,软乎乎的,也是挺可爱的。
“因为我觉得师尊和这只兔子一样的可爱……”
叶忘昔:“………………”
自家师尊虽然没有说话,但君千策精准地看到了自家师尊红红的耳朵。
其实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虽然自家师尊看上去冷冰冰的,但确实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她总是会偷偷的看他练剑,偶尔给他一些建议。琇書蛧
他记得有一次……
他像往常一样练剑,而叶忘昔就倚在桃花树下,身上披着一件外袍,明显是已经睡着了。
君千策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竟再也移不开了眼睛,原本行如流水的剑法好像一瞬间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君千策慢慢地走到她的面前,伸手替她挡住了阳光,见她嘴里不停在嘟囔着自己,肉嘟嘟的嘴唇,看起来软软的。几乎是下意识地君千策轻轻地吻上了她的嘴角,不过好像做贼一般,很快就放开了她。
然后……就逃跑了。
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实在是罪大恶极。自己合该把那些心思切了剁了……
可是好像即使自己这么做了,却也依旧会喜欢那个人呢。
实在是……太傻了。
然后,那双眼睛缓缓闭上,叶忘昔就那么倒下了,君千策几乎是在她跌落瞬间把她拦到了自己的怀里,他疯狂着恼地怒嗥着,像是野兽崩溃时的声音。
“叶忘昔!叶忘昔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怀里的人却没能再答话,嘴唇苍白如白纸,那张脸一贯都是冷漠的神情,可是现在却凝固在一个有些凄凉的笑容上,嘴角有一点勾起,微微笑着,有些温柔。
那些温柔碎裂了,海棠花零落一地。
“君千策……”
“师……师尊?”他喃喃自语着,似是不敢相信。
是梦吗?
也是,一定是梦……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又怎么会出现呢?
可她怎么会愿意出现自己的梦中呢?
他觉得仿佛有温热的水珠滴在他的脸颊,渐渐的,他慢慢的便瞧清了,眼前的人有一双如江南杏花的凤目,她的脸色是苍白的,还沾着血迹。
君千策却也只是怔忡地望着她,从来没有在叶忘昔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他的师尊一向是寡淡的,可眼前的人,在哭。
君千策伸出手,想去触摸,想知道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将死之人瞧见的幻觉。可是指尖离了那人的脸颊数寸,便又停住。
有的时候恨一个人,是一种习惯。如果骤然间不该恨他了,就会变得很茫然。
他不敢碰上去。
怕是真的。
也怕是假的。
“君千策。”那温柔地近乎是叹息的声音,不知是前世的幻影,而是她留在耳边的呢喃。
“对不起啊,是师父的错……”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
叶忘昔,我不要你认错,我要你——
怎样?
忽然顿住,竟也不知道自己作何想。
不要她认错,那要她怎么样呢?
君千策猛然睁开眼睛,剧烈地喘着气。看着红莲水边的人,“是我做的梦啊……也是……师尊你已经不在了啊……”
君千策看了看红莲水边的那个人,忍不住去碰了碰她的脸颊,冷的……死的……冷的……
他就这么一遍一遍确认着,他不能让自己有一丝丝的希望否则自己会留恋这世间的。
“师尊,这次是真的要说再见了。”似是想到了什么,君千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那天,叶忘昔看着他远去的黑色背影,最后说了一句话。
她说:“君千策,若是你毁去昆仑宫,杀了苏子玉,我便也死在你面前,你说得对,我确实没什么可以跟你交换的了,但我至少还可以选择死。”
君千策听了,顿了顿,然后侧过半张英俊的脸,在那样暗沉的风雨里,展颜一笑。
“叶忘昔,有本座在,你死不了的。”
叶忘昔:“………………”
“你鲜血流尽我都能把你从阎罗殿里捞回来,你这辈子就算再恶心我,也得就这么和我过下去。”君千策的癫狂释放之后,脸上渐渐恢复了平素沉冷杀伐的从容,他说,“我的好师尊,你就乖乖待在清风阁,待我捉了苏子玉回来,我让他好好看看,他日夜牵挂的师尊,如今在我身下是什么淫荡模样。好歹同门一场,我总该让他死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到底还是我小瞧了师尊……”君千策想了想,“以前听人说过人死后会踏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前世种种,便忘的干净。可是……我不想忘呢。”
君千策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血迹斑驳的手指施了个符咒,把自己传送到了那棵海棠树下。
那是第一次遇见那个人的地方……也是,叶忘昔最后待的地方……
此时正是深秋,海棠花开的稠丽风流。
他看着那满枝海棠花,突然想到了那个人,若是她还在的话,看着这样的场景一定会悄悄的在心里欢喜一番。
他的师尊向来嘴硬心软。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最后会选择在这里结束罪恶的一生。但觉花开得如此灿烂,不失为芳冢。
他躺进敞开的棺椁,仰面看着夜间繁花,无声飘谢。
飘入棺中,飘于脸颊。纷纷扬扬,如往事凋零去。
他罪恶至极,满手鲜血,所爱所恨,所愿所憎,到最后,什么都不再剩下。
他缓缓走上台阶,走到那株兀自风流的海棠花树下。伸出手,抚过干枯的树疖,硬邦邦像心头的茧。
此时距楚晚宁身死,已近过了三天。
墨燃仰头,忽看到花树温柔,依稀如旧。直到这时候,才陡然涌起一阵无尽悲伤,他将额头贴在树干上,终是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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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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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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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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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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