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千策:“………………”
君千策微不可闻地勾了勾嘴角,想来她说的应该是真的吧。
否则,那个人怎么从来都不愿意出现在那个人的梦中呢……
君千策想了想,看着红莲池边的那个人,叶忘昔的尸骸躺在那里,和睡着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见她着一件浅白色的裙,身披淡蓝色的翠水薄烟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长发垂肩,用一根水蓝的绸束好,玉簪轻挽,簪尖垂细如水珠的小链,微一晃动就如雨意缥缈,上好的丝绸料子随行动微动,宛如淡梅初绽,未见奢华却见恬静。眉清目秀,清丽胜仙,有一份天然去雕饰的自然清新,尤其是眉间唇畔的气韵,雅致温婉,观之亲切,表情温暖中却透着几分淡淡的漠然。
只是她现在睡着,倒是少了几分冷冽,多了几分温柔。
他突然想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带着叶忘昔去看海棠花。
那晚夜色正好……
一盏,两盏,三盏……黑夜之中,逐渐浮现出一阵如若白昼的光芒。
那光是灯。
如千万游鱼过江海,无数盏孔明灯缓缓升上天空,又不知道要飘到那里去。
它们在黑夜之中闪闪发光,又熠熠生辉,如同瑰丽的梦,壮美至极,照亮了漆黑的人间。此般奇景,不可言喻,一时间只剩下凝固的呼吸和断断续续的言语。
叶忘昔怔怔望着那漫天的明灯,仿佛窒息,什么都听不见了,恍神了好一阵。才默默的在心里许下了心愿。
君千策看着自己的师尊难得的温柔,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他的师尊露出那么温柔的表情。
其实倒也不是,只是那个温柔是因着自己。
所以……他便记了一辈子。
他的师尊向来清冷矜傲,可是他也知道叶忘昔其实向来是嘴硬心软的。
就像是海棠花一样……
师尊的身上一直都有淡淡的海棠花香,这种味道总是让自己觉得很安心。
他曾经打趣过那个人说她是草木修成的人,不然怎么会连汗都是香香的呢?
海棠花……那也是那个人最最喜欢的花。
海棠无香,纵然千般好颜色,却无香,没有温和的话语,给不了人亲近的感觉,只是给别人的温情,都是一样的,而且更纯稚澄澈。
就像师尊喜欢的诗一样
二月巴陵日日风,春寒未了怯园公。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海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即便是最艳丽的西府海棠,也只是更加红艳而已,没有香气。
就像他的师尊一样。
看起来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却让人无法轻易靠近,可是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其实他的师尊那张骄矜的面容下,藏的是一颗温柔的心。
叶忘昔的温柔,已经到了骨子里。
所以到了后来,叶忘昔浸透了自己生命,是披与自己长发的光,是拂过脸颊的风,是流过指隙的泉。
她是他的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是她的一世人间。
无论世事如何,只要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与他而言,都是最好人间。
所以,让他觉得安心的,并不是海棠的香味,而是一直陪着自己身边的这个人。
君千策席地而坐,他托着腮,笑着说道:“师尊。”
风送荷香,他看着满池莲花里,那个闭目阖眸的人,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好像是许多许多年前一样……
那个时候,对于叶忘昔他还是敬重的。
他们也还……算得上亲近。
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
对于叶忘昔,他似乎总有一腔很饱满的情感,但那情感太复杂了,里头酸甜苦辣那么多,他也品不出来自己对这个人是恨多一点,还是别的感情多了一点,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待这个人怎么样。
明明他的许多次心动都是因着那个人。
他还记得那年他还是他的小徒弟的时候……叶忘昔其实是一个很安静很安静的人。
大多数的日子,她便是坐在清风阁的廊下的一张石桌上读书,廊上覆压着满枝藤花,风一吹香雪飘落,满纸都是芳华。
想到最后,有些出神,恍惚想起当年自己还是他的小徒弟的时候,叶忘昔曾教过他们提笔写诗作画。
苏子玉和秦芷萱学的都很快,唯有君千策,一个字写个三四遍都是错的,总要师尊手把手教他才行。
当时写过什么呢?
君千策恍神地,仿佛像是看见笔墨在宣纸上缓缓铺展开。
她先写“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后写“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撰书也好,写信也罢,她的字从来都是清晰端正的,怕读书的人看不懂,也怕弟子跟着自己学歪。
字如其人,脊梁极傲。
她写“海棠不惜胭脂色”,写“独立蒙蒙细雨中。”。
后来,风吹着紫藤花落,歇在浣花纸笺上,她舍不得拂,看着那淡淡的瑰丽的紫,笔锋渐转,又写“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
平平仄仄。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花枝和藤叶簌然拂动,光影斑驳间,叶忘昔不由地想到了当年刚刚拜入自己门下的君千策,笑容和言语都很温软,恭谨地笑着问他:“师尊,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这是什么意思呀?师尊能教教我吗?”
那些日子他已经忘了许多……
只是现在反倒是像是昨日发生过一样的。
他曾经告诉自己,留叶忘昔在身边,只是为了发泄仇恨,为了餍足私欲,可是后来叶忘昔死了,自己却留下了这具不可能再与之缠绵悱恻的尸身,坟冢都已立好,却不舍得埋葬。
其实留着这冰冷的、不会动、不会说话的尸体,又有什么用呢?
他大约自己也不清楚。
经历的太多,最初那一点点干净的东西,已经彻底被淹没了。
叶忘昔活着的时候,他两人极少有心平气和待在一起的日子。
如今叶忘昔死了,死人与活人之间,倒生出些残忍的温和来,君千策常来看望他,拎着一壶梨花白,只是看着,话也不多。
君千策忽然很想跟这具冰冷的尸身好好聊聊天,反正叶忘昔已是尸首一具,反抗不了,责骂不了,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得乖乖地听着。
君千策想了想,反正她都已经那么讨厌自己了,也不在乎更恨自己一些了。
君千策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冷冷的,却又很好看。
“师尊……”君千策喃喃自语着,他修为甚高,所以毒药的药性在他体内发散的仿佛也格外地缓慢,因此五脏六腑被蚕食消融的痛苦也愈发深刻鲜明,“你一定很讨厌我吧,否则,怎么都不愿意来我的梦里看看我呢?”
叶忘昔:“………………”
“也是,我和一个死人说什么话呢?是我太傻了……”君千策喃喃自语着,“这些日子,我总是会想起以前的日子,想到那个时候我刚拜到师尊的门下……师尊教我写字,那个时候……并不是我天资拙劣,只是……师尊低头写字的时候,很温柔很温柔,所以……我才会……”
苏锦落:“………………”
原来是这个样子……她就知道明明修炼那么厉害的人,怎么老是在那些很简单的事情上犯蠢。
原来竟然是为了引起那个人注意吗?
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做些小心思的。
只是……那些人却有着太多太多的顾及,仿佛说一句软话便会……原地去世一样。
可是我们却也只能就这么往前走,一步也不能回头。
“师尊,若是知道这些一定会很生气吧。”君千策笑了笑,默默的将手中的酒饮尽。“反正,我常常惹师尊生气。我也不在乎了。”
品行劣,质难琢。
那是她曾经给他的评价,也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他记得那些年他也曾向那个人发泄过,他掐住了叶忘昔的下巴,笑得既甜蜜又狰狞,叶忘昔轻轻地挣了挣,却发现自己早已不是那个人人的敬仰的叶宗师,她只不过那人的阶下囚。
“师尊,徒儿如今是修仙界唯一的君主,你怎么还是不开心?”
“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叶忘昔淡淡的错过了那个人的眼神,一副不想看见那个人的眼神。
君千策却并没有生气,只是哈哈哈地笑开了,笑得恣意放纵,他用力扳正了那人的脸,正对着自己。
“师尊这样绝情,可当真叫本座心凉啊。”他笑着大声说,“你说没有我这样的徒弟?那我的心法是谁教的?我的身手是谁教的?我的冷血刻薄——又是谁教的?!我浑身的戒鞭至今不消——我问你,这些都是谁打的!”
他收敛笑容,声音陡然凶煞凌厉,目露寒光。
“叶忘昔!收我这样一个徒弟很丢你的脸吗?我是骨子里贱了,还是血里的腌脏洗不掉了。若你如此看不上我,当初为何要收我为徒?为什么明明都是你的徒弟,你却可以为了苏子玉不惜放下一身的傲骨……而我……”
他最后既然是有些疯魔了,嗓音扭曲地吼道。
“而我……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作徒弟,甚至从未看得起我!但我……但我曾经……是真的把你当做师父,真的敬你爱你,可是……你为什么从不愿夸我一句,为何不管我做些什么,都得不到你半个好?!”
叶忘昔浑身一震,她微微睁大那双凤眼,就那样望着君千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不是的……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你。
叶忘昔想要这么告诉他,可是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算说出来又能如何呢?
这些年的怨恨也不会因此烟消云散,他们也再也回不去了。
是她不好……叶忘昔垂着眼帘,似乎依旧沉浸在刚刚君千策那一番近乎偏执的自白中,没有回过神来。
是她不好,是她之失……
她枉为人师……
君千策看着她这个样子,以为她又想像从前一样……君千策捏着她的下巴,强制着抬起了她的脸。
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程度了,他一定要看看叶忘昔清高矜贵的外表下装的到底是怎么样的灵魂。m.χIùmЬ.CǒM
可就在逼着她看向自己的时候,君千策却忽然愣住了,就连捏着她的力度也不由得松了下来。
那是他第一次,在叶忘昔的脸上看到了近乎悔恨的神色。
那神色太陌生了,君千策觉得自己猛然被烫了一下,反射性地松开了捏着她脸的手指。
“你……”
君千策勾了勾嘴角,认真想了想,当时叶忘昔说了什么呢?
是了,她说:“对不起啊,君千策,是师父不好……”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近乎嘶哑。
飘在风里,可君千策还是听到了。
那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风声,草木声,衣袍翻涌声,仿佛一下子都归于寂灭。
他能瞧见的唯一的景象,便是叶忘昔仰头凝视着他的那张脸,那个人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神明。
他一下子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君千策,君千策。”
似乎有人在唤他。
君千策模糊地睁开眼,昏沉沉的视野里倒映出一个雪白的影子,他依稀觉得这个人很像叶忘昔,可又实在是不敢相信,那人已经死了,且又讨厌极了自己,又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呢,他只觉得那人轻轻地碰了碰他的眉头,就像是那次一样……
即使是在梦中,君千策还是想要见见那个人。
假的也是好的啊。
他努力地睁开眼睛,试图看清那太过模糊的身影。
“君千策……”
“师……师尊?”他喃喃自语着,似是不敢相信。
是梦吗?
也是,一定是梦……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又怎么会出现呢?
他觉得仿佛有温热的水珠滴在他的脸颊,渐渐的,他慢慢的便瞧清了,眼前的人有一双如江南杏花的凤目,她的脸色是苍白的,还沾着血迹。君千策却也只是怔忡地望着她,从来没有在叶忘昔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他的师尊一向是寡淡的,可眼前的人,在哭。
君千策伸出手,想去触摸,想知道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将死之人瞧见的幻觉。可是指尖离了那人的脸颊数寸,便又停住。
有的时候恨一个人,是一种习惯。如果骤然间不该恨他了,就会变得很茫然。
他不敢碰上去。
怕是真的。
也怕是假的。
“君千策。”那温柔地近乎是叹息的声音,不知是前世的幻影,而是她留在耳边的呢喃。
“对不起啊,是师父的错……”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
叶忘昔,我不要你认错,我要你——
怎样?
忽然顿住,竟也不知道自己作何想。
不要她认错,那要她怎么样呢?
君千策猛然睁开眼睛,剧烈地喘着气。看着红莲水边的人,“是我做的梦啊……也是……师尊你已经不在了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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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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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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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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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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