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片狰狞里,拆了发辫,披散下如墨的头发,斜侧在湖边,任由粼粼水光将他脸庞映得阴晴不定。
“好啦,发冠丢了,发髻也散了,老刘,你再帮我想想,还差些什么,本座才能回到登基前的模样?”
“这……”
“是发带吧?”君千策看着倒影,说道,“弟子最普通的那种蓝色发带。宫里还有吗?”
“有的,尊上登基第一年,脱下死生之巅的弟子服时,叶宗师曾交代老奴放好,老奴知道叶宗师放在了何处。若是陛下想要,老奴就帮您去拿过来。”
连叶忘昔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放着那人旧时的衣物,大概她心里总是想着若有一天,那人能像从前那般……
眼前尚有少年时的君千策在朝她微笑,漆黑的睫羽帘子温柔地颤动着,像是栖落黑色的蝶花。
叶忘昔不由地想到了当年刚刚拜入自己门下的君千策,笑容和言语都很温软,恭谨地笑着问他:“师尊,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这是什么意思呀?师尊能教教我吗?”
“我向来蠢笨,只希望师尊不要嫌弃我……”
这么一说,叶忘昔一时之间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来了。
原本就是自己选的徒弟,自然也没有嫌弃的道理。
只是她这个人向来冷清,人人都尊称她为宗师,却没有一个人敢走到她的身边。
可是她的小徒弟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这么敢走到她的身边的人……
所以她才会对她的小徒弟生出许许多多的眷恋来吧……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她有的时候也会想,她的小徒弟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是会像自己一样成为一代宗师,为人所敬崇,还是像他所希望的一样……有一间小小的屋子,闲时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必要时斩妖邪,立正道。
她总是在想象着那么一天……
她也是曾经见过他练剑的……
君千策身着一身浅蓝色的劲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头发只用发带束起,俊美的脸上表情淡淡。一双凤眸同样是淡无颜色。剑若霜雪,周身银辉。虽是长剑如芒,气贯长虹的势态,却是丝毫无损他温润如玉的气质。就像是最安谧的一湖水,清风拂过的刹那,却只是愈发的清姿卓然,风月静好。剑气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环他周身自在游走。带起衣袂翩跹,顷刻间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若这般舞剑,他就欲乘风归去一般。足不沾尘,轻若游云。
那个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呢?
是了,他的小徒弟有好好的长大呢……
总有一天,他也会成为人人口中所敬仰的宗师……那个时候,她应该可以安心了。
可她怎么也无法料到,他们最后的结局竟然是这个样子……
可她却总盼着他有一天能回头……
只是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踏入黑暗……
一步也不回头……
“好极了,你去吧,除了发带,其他的也一并取来。”
刘公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叠陈旧的衣物,君千策便坐起身,指尖触上棉麻的质感,忽悠悠的往事翻上来,像是枯叶一般落在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上。他一时兴起,随意拎起一件外袍,想要披在身上。m.χIùmЬ.CǒM
可是少年时的衣衫,已经太小了,任凭他怎样摆弄,都再也穿不回身上。
陡然暴怒。
“为何穿不上!为何回不去!!”
他犹如困兽在笼中兜着圈子,脸上神色疯狂,眼中精光骇人。
“这是本座的衣衫!这是本座的衣衫吗??!!你可曾错拿!你一定拿错了!!!若是本座的衣衫,为何会穿不上!!!为何会穿不上——!!”
老奴已见惯了主人疯魔的模样。
曾经他也觉得君千策这样很可怕,但是今日却没来由的,觉得这个男人很可怜。
他哪里是在找衣服,分明是在找那个再也回不来的自己。
可是……到底也是回不去了。
人们好像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会珍惜,却忘了……有的时候,人心不是那么的……
“陛下。”老人幽幽叹息着,“放下吧,您已不再是昨日少年人了,又何必执着于此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到底我们也只是命运手中的一枚棋子
君千策:“………………”
君千策原本正在发着滔天的怒火,闻言恶狠狠地回头,盯着老人枯木般的脸庞,却好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一样,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眼尾发红,不住喘着气,很久后才说,“不再是……?”
“不再是。”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那个三十二岁的男人脸上,便第一次浮现一种孩提时才会有的茫然无措,他闭上眼睛,喉结攒动,垂头立在旁边的老奴原以为他睁开眼时会暴戾地露出臼齿獠牙,撕碎眼前的一切。
可是君千策再睁开眸子时,眼眶却有些湿润了。
或许是这样的湿润,淬灭了他心头的烈火。
君千策开口,嗓音是沙哑疲惫的:“好……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他无限倦怠地放下了衣袍,在石桌边坐下,把脸埋进掌心。
过了很久,他才说:“那就绑个发带吧。”
“……尊上……你这又是何必……”刘公忍不住说道。
“本座命已该绝,死的时候,不想太孤独。”君千策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没有放下手掌,没人瞧得见他脸上的神情,“想换身行头,觉得还有故人陪着。”
刘公叹息道:“那是假的。”
“假的也好。”
君千策说道。
“假的,也比没有要好。”
她就只能那么看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疯魔。
可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妄为师尊……
“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这一句话,叶忘昔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念了无数遍。
到最后,她怔愣地发现有水珠滴落,在绢本上缓缓晕染开。她伸出冰冷的手,试图去擦拭那水渍。
但手还未触及绢面,便本能地转至脸庞,遮住了湿润的睫毛,遮住了颤抖的眼睑。
是她不好,是她之失。是她从来矜傲,将自己的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她有什么话都不愿意开诚布公地说。
若及时发觉……
不至,失其本心。
可这么多年了,她却什么没有发觉,她怎有颜面忝居尊位,怎有颜面受君千策称她一声“师尊”?
若及时发觉。
一句话犹如梦魇犹如诅咒盘桓耳边,她芒刺在背,她如鲠在噎,她惊极愕极——她,枉为人师。
苏锦落捂着自己的心脏,想到了刚刚自己遇见的那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衣袖间绣着的卷云纹,隐约闪着光泽,只用一支羊脂玉簪子束着长发,冠钗缀着的雪绡丝带。他广袖飞带,恍如谪仙,俊美绝伦,有风轻轻吹过,那雪绡丝带正与袍袖一起随风飘摆着。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一双剑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凤眼,充满了多情,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沦陷。此时却紧紧的闭着,长而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道淡淡的阴影,高挺的鼻子,厚薄适中的红唇此时正绽放着令人目眩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个人很熟悉很熟悉。
就像是等待了千万年那么的久,如今终于遇见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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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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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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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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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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