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一头六四年的猪>山里山外
  在我们沂蒙山区的小县城里,若是写过几篇变成铅字的东西,便会莫明其妙地有点小威望,听许多溢美之辞,来一些陌生客人。那年我从部队转了业,携妻带子地回家乡,家还没安好,便有许多热情得让人纳闷儿的陌生客人来给我“温锅儿”。他们各自一瓶酒、二斤肉地到你门上,你须入乡随俗,热情接待。老婆孩子一起动手,从还没拆开的箱子里找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临时到不熟悉的邻居家里借跟来客数量相等的小板凳,请他们吃喝。他们的酒一般都喝得很沉着,喝一口酒,吃两口菜,然后把筷子放下,恭维你一番,夸奖你的孩子一通。你刚到一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心里装着许多马上要办的事。眼下你的老婆孩子就在外边等着,要客人走了才能吃饭,你急得不得了,但脸上要做出从容而又自然的笑容,跟他们应酬。喝到一定程度,他们开始转入正题,从兜儿里掏出他们的大作,要你指导,要你推荐,就像你家开着编辑部似的。

  回家乡半个月,我接待了这样的来客三十七人次,其中有三个神经方面有点小问题。这三个当中,有一个还跟我一个村。我出去当兵的时候,他还小,后来的几次回去探亲,也没怎么注意他,所以他进门的时候,我一开始没认出来。当他恭恭敬敬地叫了我一声“爷爷”的时候,才知道他也是钓鱼台人。

  他叫我“爷爷”,是庄亲的叫法,并不是年龄的原因,其实我跟他并不近,叫不叫的问题不大,但他却叫得挺亲,叫得我老婆很不自在。

  我问他:“有事啊?”

  “见到您,很荣幸!”一种农村小学教师讲课用的普通话。

  “我又没闹个师长、旅长的干干,你荣幸什么?”

  他尴尬了一小会儿,从兜儿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俺原来想写个小说的,没写成,只写了个题目!”

  我一看,上面只一句话,叫“母亲在遥远的地方”:“嗯,像个小说的题目!”

  “您能写写俺吧?都是俺家的真事?”

  “说说看!”

  他突然就站了起来:“我先唱一支歌您听吧?”

  “唱吧!”

  他便十分认真地唱道:“妈妈啊……妈妈呀妈妈……”是日本电影《人证》里面的《草帽之歌》,他唱得不很准确,但很动情,眼里含着泪。我的上一年级的儿子让他吓了一跳,诧异得在旁边老实了半天。

  唱完了歌,他便让人不得要领地讲起了他家的真事,虽然听起来费劲儿,但却触人心弦,有好几次,我差点儿让他感动出眼泪来。为着这个,我对他犯神经的原因动了恻隐之心,便根据他的请求,写了这个他家的“真事”。以下是正文。

  他叫刘长生,小名叫“同意”。他叫这小名是随便起的,不是受某些红头文件的启发。有一年快过元霄节的时候,庄上来了个既卖糖葫芦,又卖用面做的各种小鸟的老头儿,拉着长腔在街上喊“糖沾儿来……虫艺儿!”这地方管各种小鸟统称“虫艺儿”。老头儿喊“虫艺儿”的腔调儿跟庄上人叫“同意”的声音相类似,他娘听见街上有人喊孩子的小名,替孩子应了一声,抱着他跑了出来,一看,原来是卖面鸟儿的,围观的人都笑了。打那,都管他叫“虫艺儿”。

  “虫艺儿”的爹叫刘乃常,外号“指导员”。这外号是当着他的面的叫法,背后都叫他“半页子”。我到现在不知道“半页子”的真实含意是什么。是指他说话“咬舌子”?还是说他比一般人少个心眼儿?抑或是因为他脸上有点麻子(但不深),耳朵有点背(但不聋),动作有点迟缓(但不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不知道。

  他叫“指导员”的原因,是五十年代初期他当过三天兵。他是每年报名参军的积极分子,这三天兵,是他适龄期间所争取到的最好成绩。他从县城新兵集结点“复员”回来,很神气,言必谈“指导员”。他对那些参军还要识字班动员的青年嗤之以鼻,说他们是“指导员的挎包——成(盛)问题”。而他自己则很得指导员的信任,指导员曾亲自送给他半套军装。

  人们叫他指导员,他很得意,三天兵的军龄,使他自我感觉良好。他有一杆“三八式”,走到哪扛到哪,在全村所有民兵中,经常以军事素质量棒自居。我小时候曾领教过一次他的最棒的军事素质。钓鱼台村中有个关帝庙,关帝庙的前面有一个平台,平台的四周是铮明溜滑的石凳。就像所有村庄都有一个人们爱去的地方一样,这关帝庙前的平台便是钓鱼台的文化中心。往常每当晚饭后,不等天黑,这地方就坐满了人。那段时间,因为春节将近,家家忙着办年,平台上就显得有点冷清。他是光棍儿,没多少“年”可办,而且春节期间是人最和蔼,兄弟们关系也最好的日子。他的外号叫“机智灵活”的哥哥在那些日子里自会请他吃喝,跟他叙手足之情,年办不办的问题不大。我因为还不到为办年操心费力的年龄,便一如既往地去那地方玩。他早在那里了,抱着枪,见我走近,以阿Q同小D打招呼的那种神情同我打招呼:“吃饭了?小霄叔?”

  他叫我叔的时候,连小名一起叫,有点不尊重。但不尊重的程度不很厉害,这地方兴这个,对不是很近、年龄又比自己小的长辈,都是这个叫法。

  “吃了。”

  “吃的什么饭?”通常人们问吃饭,只是一般的问候,就像城里人见面问你好一样。他对别人吃的内容感兴趣,八成与他自己的伙食一般化有关。

  “煎饼。”

  “咦!那好啊!要是来它顿煎饼卷豆沫,再用红辣椒一抹,那简直就没治了!”他咂巴着嘴,有点馋涎欲滴。

  “看看你的枪行吧?指导员?”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拿着,你在旁边看就是!”说着,他把枪平端起来,食指勾着板机,做瞄准儿状,“看见了吧?打枪的时候就这样……”

  “腾——”不远处一声爆竹响;

  “叭——”他的食指一哆嗦,枪响了。

  弹头打到对面墙上,又崩回来,擦着我的耳根过去了。

  治保主任听见枪响,从家里窜出来,见他正在发楞,问道:“怎么回事?”

  “没……没寻思的,就响了!”

  “你混蛋!你这熊样儿的,还能当民兵?”说着,把他的枪给下了。

  打那,就再没见他背过枪。他还是不是民兵不知道,但“指导员”的外号还照常叫,只是叫的时候,多了些另外的意味儿。

  “指导员”很喜欢办公事。村里开会下个通知啦,春节过后队里请烈军属吃饭的时候提壶端盘子啦,“玩十五”给高跷队打灯笼啦,谁家死了人往外抬棺材啦……他都愿意干,没人叫他,他自己就去了。干的时候很负责,有一种非我莫属的神情。他之所以喜欢干这个,也不是由于觉悟方面的原因,而是出于一种兴趣,一种爱好,抑或是一种虚荣,不管什么场合,总想露露脸儿。

  他这种瘾头儿挺大,只要能露脸儿,脏点儿累点儿也不在乎。先前这地方杀猪是要煺毛的,煺毛之前需在猪腿上割条小口,再拿通条从小口里捅进去,在猪的皮和肉之间捅出几条通道来,然后用嘴对着猪腿上的小口往里吹气儿,把猪吹得虚胖胧肿,滚瓜溜圆,以便在开水烫过之后好煺毛。

  往猪腿上的小口里吹气儿的事,按理该杀猪人干的,但他们往往嫌脏不愿意干。这时候只要“指导员”在场,他便不放过露脸的机会。

  他吹气儿的时候很卖力,一口气吹得时间很长,像故意显示他的肺活量似的,脸憋得发紫,腮鼓得很高。在吹气儿的过程中,为了让气流通得快一些,还需拿棍子在猪身上敲,猪毛里的细粪尘土便飞扬起来,落到他的脸上、他的头发里。吹完之后,他“呸、呸”两下,吐出嘴里的腥气,擦擦唇上的血污和腮上沾着的猪腿上的粪便,讲它几秒钟的卫生。这时候,自会有人夸奖他一通:“指导员,真能干!”“嘿,看人家这气儿吹的!”他便十分得意,跨步格外高远地离去了。

  他放羊。单干的时候,全村各家的羊都由他来放,他便轮流到有羊的家里去吃饭;集体的时候,他也放,挣工分,在自己家里吃。夏末秋初,是吃山羊的季节,庄上经常有杀羊的。杀羊的时候,他不到场,不像杀猪的时候那样喜欢去锻炼肺活量。

  放羊这活很辛苦,风餐露宿,早出晚归,饿了啃干粮,渴了喝凉水。而且还有一种比辛苦更让人难挨的东西:整天一个人在山上,没有露脸儿的机会。这时候,他会唱两声,唱那种他自己谱曲填词、谁也听不懂的歌儿或戏。诸如:“叽咕烂蛋欢,八咕噜嘟钱,岛米嫂拉睐,稀糊拉达山”,中文不像中文,外文不像外文。他还会唱《五哥放羊》,唱得不准确,但很有感情:

  正月个里,正月正,

  正月那个十五挂红灯,

  红灯那个挂在大呀门外,

  单等着五哥快回来!

  他想到自己在山上放羊,家里没人等,心情很复杂,眼角里常常湿润上一小会儿。m.χIùmЬ.CǒM

  而且这羊的动物世界里,时有谈情说爱的现象发生。公羊、母羊们常常守着他干些传宗接代的事情,他往往受它们的感染,心里很迷乱。

  他早已到了该迷乱的年龄了。

  钓鱼台村外有条河,河边有片柳树林,到了中午该歇晌的时候,“指导员”便把羊群赶到柳林里去避暑,他自己则四仰八叉地躺在树荫里,罩着苇笠枕着鞋,美美地睡它一小觉。

  这天中午,他把羊群赶到河这边柳林里去歇晌,自己回家去吃饭。过河的时候,遇见他嫂子王艳花在小桥旁边洗衣服。王艳花这时候三十五六岁,正是身体各处都丰满的时候。裤腿儿挽到膝盖以上,两截白嫩丰满的腿肚子浸在水里,上身穿短袖带大襟儿的月白褂,露着一双圆圆胖胖的白胳膊,胸前突出着双乳的轮廓,随着她搓衣服的劲儿在颤颤微微……“指导员”上午正唱过“五哥放羊”,并受过公羊、母羊们的感染,这会儿望着水中的那两截腿肚子便楞住了。王艳花衣服洗得专心致志,一开始没注意他,他就有一点由此及彼地细看和脑瓜儿复杂的时间。他想到没分家的时候,嫂子经常跟他开玩笑,玩笑开到兴头儿上,会把他按在地上,把她硕大的奶子往他嘴里塞。只可惜那时他还小,没有认真地去体会。此时,他很想她还能塞他一大会儿。他想到,天热的时候,她让“机智灵活”给她洗脊梁,此时便想把她泡在水里,抹上肥皂,“咯吱咯吱”地洗上她几遍……想着想着,他的脸色开始不对头,喘气开始不均匀,没等王艳花发现,“扑通”一下迈到水里把她抱住了。她“啊”的一声吓了一跳,他便抱着她楞怔了一小会儿。

  等她醒过神儿来,她挣开身子:“你找死啊?”

  “死、死了也值得!”

  “啪”,一记耳光,“没撒泡尿照照你那个熊样儿!”

  一记耳光一付镇静剂,他丢毁了堆,饭也没敢回家吃,往柳林里跑了。

  他三四天没敢回家,他怕王艳花告诉了“机智灵活”。后来当他试探着回到家的时候,没发现有异样的情况出现,而且他碰见“机智灵活”问他“吃饭了?”的时候,他还说“吃了。”他放心了。

  她没告诉她丈夫,“指导员”很感激,在一段时间里经常帮她推磨压碾抱孩子。

  再过些年,全国闹灾荒,从北边来了许多要饭的。沂蒙山穷,也闹灾,但山的容量很大,富,不太容易富起来,穷,也穷不到哪里去。“白毛女”能活下来就是因为在山里,山里没有饿死人的纪录。

  这天,钓鱼台来了个十八九岁的要饭的,长得不难看,穿得不破烂,饭要得也不熟练。女孩子家这种年龄正是要脸的时候,不到实在没了办法不会出来要饭。待要到王艳花门儿上的时候,王艳花把她留下了。

  她叫张惠英,上过三年学,父母都去世了,哥嫂对她一般化。一人一天二两口粮,全家的不够一个孩子吃,嫂子整天说话给她听,使脸子给她看,她就出来了。

  王艳花对她很同情,陪了几滴眼泪出来。三句话一投机,两人就认了干姊妹。

  头年,“指导员”因为在王艳花身上犯过错误,在河边抱了她一小会儿。这时候,还偶而过这边来帮她推磨压碾抱孩子。他来送孩子的时候,发现嫂子家多出一个人,以为是她娘家方面的亲戚,便没往心里去,嘴里照样敲着锣鼓点儿、“叽咕烂蛋欢,欢,叭咕噜嘟钱……”

  张惠英觉得挺好笑,问王艳花:“这是谁呀?”

  “‘指导员’,俺小叔子。”

  “指导员?是转业干部?”

  啊……啊,差不离儿吧。

  “这人真逗!”

  “怎么了?”

  “怪乐观!”

  “乐官?乐—官—”工艳花当年识字班上得马马虎虎,不知道“乐官”属于哪一级,反正是一种官儿,又赶忙应道:“啊……啊,也差不离儿吧!”

  她俩经常去山上挖野菜。这时候王艳花便会向张惠英介绍一番钓鱼台的地理概貌,介绍她丈夫为何叫“机智灵活”。张惠英便知道王艳花的丈夫,十四岁的时候当过一年维持会长,偷过鬼子的两个罐头,却误认为是炸药给扔了。后来,他给小学生作报告,便说他“从小参加革命,机智灵活地破坏鬼子的军火供应”,打那,都管他叫“机智灵活”。王艳花露着自得的神情,介绍完了她丈夫,又歌颂一番“沂蒙山上好风光,风吹草低见牛羊”,说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时候,便自然谈起“指导员”,虽然他只放羊,不放牛。谈他助人为乐的好心眼儿,谈他羊放得多有水平,偶而也说一些她自己十七岁就出了嫁的好处和乐趣。

  经过一番较长时间潜移默化的“沂蒙山好”的启蒙教育和感情培养之后,王艳花开始转入了正题。

  “惠英妹,你来咱家时间也不算短了,你觉得咱这里怎么样?”

  “挺好的。”

  “指导员呢?”

  “也不错。”张惠英不知道她的用意,没加思索地说。

  “你这不是真话!”

  是真话!

  “我看他也就一般化,人长得丑了点儿,跟俺那口子一个熊样儿,年纪嘛,也大了些!”

  张惠英悟出了她的用意:“你是不是想……?”

  王艳花一下给她跪下了:“妹妹,委屈你了!”

  张惠英哭了。

  王艳花也哭了:“俺寻思咱姊妹俩怪合得来,离不开你,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就想了这么个主意。你要不同意,也别犯难为,只当姐姐我放了一句狗臭屁!”

  人说“吃人家的嘴短”,又说“不怕楞,就怕敬”,在这种情况下,张惠英能说什么?

  这么的,张惠英嫁给了“指导员”。

  他俩结婚的时候,我还去闹过他们的洞房来着。按说,当叔的不该去闹,终究还是去闹了的原因,一是那时我还小,二是他跟别人也没大没小,那晚上爷爷辈儿上的也有去闹的。

  婚礼办得很简朴,但羊还是宰了的,在院子里煮了一锅。他哥哥“机智灵活”这时候对他格外亲切,一边啃着羊腿,一边替他跟来客打招呼;也很热闹,他人缘儿不错,那些先前死了人他去帮着抬过棺材的人家,单干的时候家里有羊的人家,也都凑了份子,给他买镜子、挂帐子,连家住东里店、给沈鸿烈当过几天秘书的历史反革命胡尧才也给他写了对联。竖联的内容忘掉了,横联是“三面红旗”。这人的毛笔字写得很绝,在方圆百八十里之内很有名,当着历史反革命,但牛皮烘烘,一般人请他写字不很容易。他给“指导员”写对联的原因,是他跟王艳花的爹是拜把子兄弟,跟“指导员”自然就有点拐着弯儿的亲戚。他这对联的内容,据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的揭发说,有冷嘲热讽、旁敲侧击的味道,但这是后话。

  张惠英看见自己的婚礼办得挺像回事儿,感到了山里人的温暖,挺感激。当屋子里只剩下她和“指导员”的时候,她眼泪汪汪地对他说;我什么东西也没有,就只有我这个人!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得挺有水平:娶媳妇就是娶的人,又不是娶东西!

  窗外有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听见了,往后见了张惠英就管她叫“人”:

  “吃饭了,人?”

  “人,洗衣裳去呀?”

  她听了也不恼,头一低就过去。

  “指导员”结了婚,像换了个人,往猪腿上的小口里吹气儿的事也干得少了。“人”对他说:“你要学得值钱一些,别净干些丢人现眼的事,把嘲笑当成夸奖!但谁家有什么正经事需要帮忙,他仍然很主动,”人也不拦他。

  很快就到了“调整”时期,钓鱼台搞起了“三自一包”,“指导员”也过上了“煎饼卷豆沫,再用红辣椒一抹”的生活。他恣运得不得了,虽然这时候他已经不放羊了,但“红灯挂在大门以外,单等着五哥快回来”的小曲儿还照常唱。他想到屋里有了办饭的,家里有人等,心里很充实。

  他也仍然喜欢在嘴里敲锣鼓点儿:“叽咕烂蛋欢、欢,八咕噜嘟钱……”

  “人”听见便说他:“都快当爹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指导员”听见自己快要当爹了,愣怔了一小会儿,完了便一蹦高,感动得不知干啥好,抱着“人”叫了好几声“小娘”。

  第二年一开春,“指导员”果然当上了爹。他的儿子便是“同意”,会写小说题目的那个。

  往后,“人”听说家乡那里建起了个大油田。油田就油田,不关咱老百姓的事,她也没动啥念头儿。看见庄上的大姑娘、小媳妇逢年过节的走婆家,回娘家,心里也难受一阵儿,可难受一阵儿也就作罢,她忘不了哥嫂的那些脸子。姑娘的心不是好伤的,伤了能记一辈子!

  邻近村里有几个跟她同种情况的,这时候有的回去走过娘家了,也有一去不回来的。王艳花听见了,教给“指导员”:“同意他娘要是提回娘家的事,你可不能答应啊!”

  “嗯!”

  “你把钱藏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她要偷着走,也叫她没盘缠!”

  “嗯!”

  可“人”根本就不提回娘家的事,而且他自己藏钱也有困难。他不识字,先前家里都是她当家,要是猛丁把不多的几个钱要过来,也不好意思。没两天,他把王艳花教给他的话,全对老婆说了。“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看你老婆是那种人吗?”

  他说:“不是,不是!”

  “你还耽着心吗?”

  “你越对俺好,俺就越怕你走了!”

  她想试试他:“俺走了,你不会再找个好的?”

  “像你这么好的,俺到哪里去找?”

  “你老婆好什么,一个臭要饭的!”“臭要饭的”是个很难堪、很敏感的字眼儿,她为自己说出的这话伤了心,她哭了。

  “指导员”安慰她:“再别提要饭的事了,俺从没说过你是要饭的。要是有办法,谁愿意干那个?又不是报名参军。可话又说回来,也多亏你要饭哩,你若不要饭,也不会嫁给俺!”

  “人”破涕为笑了:“你这个死人,死疙瘩呀!”

  人人都说“机智灵活”的老婆王艳花就这件事办得还差不离儿,有点人味儿,给她小叔子找了这么个好媳妇。

  那时节,这地方对好媳妇的评价主要看两条:一看长得俊不俊,二看煎饼摊得薄不薄。用这两条标准去衡量,“人”比王艳花还略高一筹。因为“人”年轻,不用很打扮就比王艳花受看,而且煎饼也比王艳花摊得薄。

  提起王艳花摊煎饼,到现在庄上还流传着“两个□”的笑话。王艳花在家当姑娘的时候,懒点儿,馋点儿,煎饼摊得很一般化。嫁给“机智灵活”的时候,“机智灵活”的娘还在世,他娘煎饼摊得就不咋的,“机智灵活”经常发牢骚:“摊得这么厚!”对伙食说好道歹,是整劳力的标志,标明他辛苦,他有功,这伙食的原材料是他挣来的。

  这天,“机智灵活”回家吃饭,拿起煎饼又发牢骚:“又摊得这么厚!”

  他娘说:“是你媳妇摊的!”

  “噢,是两个□!”其实是一个。他把一个煎饼的厚度说成两个,证明他媳妇煎饼摊得薄一些。

  这么说,不是说王艳花就配不上“机智灵活”,不是的,以“机智灵活”的德行和形象,能找到王艳花就算不错。

  所以庄上的一个民办教师就这么说:“你看这家弟兄们咹?一个个长得蒜臼子样的,可找的媳妇一个赛一个,简直可以为‘好汉无好妻,赖汉子娶美女’作注解了!”

  因为“人”比当年曾把“指导员”馋得犯过错误的王艳花还要好一些,而且还耽着她要回娘家的心,“指导员”对“人”的疼爱那是竭尽全力的。农忙的时候,“指导员”中午不回家吃饭,“人”给他捎的饭是玉米煎饼卷鸡蛋。男人们中午在坡里吃的那顿饭很微妙,有经验的主妇,通常都把那顿饭做得很有分寸,既不做得质量特别高,高了会露富;又不做得特别寒碜,寒碜了会丢丈夫的人。

  这时候,“指导员”手里攥着金黄的煎饼在人多的地方转上一遭,然后找个僻静的地方把煎饼吃掉,把煎饼里卷的“内容”留下来,带回去给“人”吃,“人”见了往往会生气。

  “指导员”到庄外去干活的时候,一出庄就把鞋脱了,搁手里提溜着,进村的时候再穿上。他穿鞋不费,别人穿三双,他一双还穿不烂。“人”从别人的嘴里听说他丈夫“把鞋穿在手上”,埋怨他,他“嘿嘿”着:“你做得那么好,不舍得穿,俺穿得省一点儿,你就少做一双,少受点累!”

  “人”嘴上生气,心里却热乎乎的。

  这一段,大概是“指导员”整个生活中最美好的时期了。任何人的好日子都不会平均过的。

  说话间便搞起了“文化大革命”,钓鱼台人的生活又回到了“人”来要饭的那个水平,更重要的是,还要比那时多出许多麻烦。

  以那个民办小学教师为首的造反派认为:钓鱼台人人都拥护社会主义,唯有一个不拥护的就是“人”,她用要饭的行动来诬蔑社会主义。

  “大历史反革命胡尧才,一贯牛皮烘烘,连公社书记请他写字他都不写,为何偏偏给一个臭要饭的写对联?还含沙射影,旁敲侧击地影射”三面红旗“,难道这是偶然的吗!难道……”

  对张惠英说来,反革命倒不怎么可怕,最使她敏感、忌讳和伤心的是“臭要饭的”。这话她自己说可以,别人说她受不了。加之民办教师经常找她“个别谈话”,他的眼经常在她身上的某一部位搜索。民办教师先前对蒜臼子似的“半页子”找了这么个漂亮媳妇,曾一直愤愤不平来着,而他本人如果是好汉,他自己的老婆也可以为“好汉无好妻”作注解的。

  “人”回到家经常哭,“指导员”这时候便没了办法。这天,他把猪卖掉,拿出卖猪的钱给“人”:“同意他娘,你回娘家吧!”

  “人”倒动过这方面的念头,只是一直不好意思开口,如今见丈夫说出了这话,却又不忍心:“俺走了,你咋办?”

  “俺是爷们儿,好说!”

  “你好好带同意啊!”

  晚上,同意睡了觉,“指导员”用独轮车把“人”送出二十多里地。待到分手了,他哭了:“以后,就是见不着你,俺这一辈子也知足了!”

  她也哭了:“不许你说这个,俺又不是不回来了!”

  然而,“人”却终究没有回来。

  这年秋天,队上分粮食的时候,“指导员”发现少了一口人的口粮,方知道老婆的户口已经起走了。老百姓的户口卡片都是大队会计管着的,会计不给他说,他自己也就不知道。那年头儿,老百姓把户口跟结婚证分不清,户口走了,便觉得结婚证也没了用处。

  “指导员”带同意,很苦。到现在庄上还流传着一句歇后语,叫“指导员带孩子——喂精饲料”。他把喂羊的经验运用到带孩子上,经常炒豆子给同意吃。傍晚时分,关帝庙前的平台上,人们正围成堆儿闲拉呱儿,猛丁听见“咯崩”一声,那便是同意嘴里发出的。人们听见这声音,一开始心里还难受上一小会儿,时间一长,便出来那么一句歇后语。

  吃炒豆儿长大的同意,牙很好,身子很结实。

  同意经常问“指导员”娘哪里去了,“指导员”告诉他:“你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这话,同意从小就印象很深。由此使人想到他能写出那样的小说题目的原因。

  “俺娘怎么还不回来呢?”

  “兴许山外比咱山里好了,那里要是遭了灾,比山里穷了,她就能回来了!”

  同意便盼着他娘那地方能遭灾,比方让黄河水淹个一塌糊涂什么的。

  然而山外始终没遭让“人”再要饭的那种灾,“人”也便终究没回来。

  同意上学上得马马虎虎,好歹挨到初中毕业,便下了学。他也喜欢办公事儿,谁家来了人,他老远看见了,跑到那家送个信儿啦;上边儿来了当官儿的,在队部里侍候的时候,提壶端盘子啦;杀猪剥皮的时候,拽个猪腿啦……他都干。

  他仍经常向“指导员”要母亲,哭起来能“嘤嘤”一天一夜。时间长了,他的神经开始有点小问题,不知什么时候就跑出去了,村里的人到处找。他拿着“母亲在遥远的地方”的小说题目来找我的时候,就正犯着神经。傍晚,他动不动便站到钓鱼台村东的山梁上撕肠裂肺地喊“妈妈——娘啊——”,山梁离村不近,听起来隐隐约约,使人想到《卖花姑娘》里面花妮的妹妹在黄昏的雪地里哭喊“姐姐——”的那种声音,那种氛围。

  王艳花给“指导员”出点子:“去找找同意他娘呗!你不是还有那个证?”

  “指导员”便又卖了猪做盘缠,父子一块儿去寻“人”。

  山外的世界很大,但人找人并不难。当“指导员”父子从张惠英的娘家又有目标地找到油田指挥分部家属区的时候,便找到了。

  爷俩儿先去一家饭馆吃点什么。

  一个服务员模样的女人直瞅他俩:“山里来的?”

  “嗯”

  “咦!怎么怪面熟呀?”那女人的眼睛在两人的身上来回撒摸一阵儿,声音突然发颤地:“是钓鱼台的?”

  “你……?”

  “你可是乃常吗?”

  “指导员”嘴唇哆嗦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是同意吧?”

  “指导员”点了点头。

  那女人的泪水“哗”地流出来,一下把同意抱住了:“我是你妈呀!”哭着把他俩领到外边的一个墙角里。过路的人看见这三个人低声地哭了好长时间,都挺纳闷儿。

  “你俩先等一会儿……我去请个假,咱回家!”张惠英很快就从饭馆里出来了,“指导员”这才敢看她一眼:她并没见老,而且脸上白胖了许多,他突然有点犹豫。

  “走啊!”她催促他。

  “俺、俺不去了,在这里见见就行了!”

  “……他知道!”

  她在前边领着,有点神不守舍:你俩再、再等一会儿!

  她走进一家商店,买了一瓶酒出来,塞到“指导员”的挎包里:“你就说是你买了给……他的!”

  他心里一热。

  她的神色也稍稍自然了一些。

  张惠英的家很不错,独门独院,院子里架着葡萄养着花,屋子里是土洋结合,有八仙桌,还有沙发。

  她手忙脚乱地招呼他们坐下,拿糖、沏茶,沏茶的时候,她将暖瓶盖儿放到茶壶里去了,又慌忙往外倒暖瓶盖儿。

  她坐下,看着同意:“都长得这么大了!”

  “指导员”泪眼婆娑地:“孩子想你啊!都想出病来了……”

  张惠英的眼泪刷地流出来:“委屈你爷儿俩了,对不住啊!他让我打信的,也没打,他挺喜欢孩子……”

  三个人傻坐着,同意怔怔地。好半天,张惠英又问道:“没上学呀?”

  “上了,也不中用!”

  张惠英看一眼挂钟:“他过一会儿才下班儿,他在厂里看大门儿,厂里照顾他,要不,我去叫?我去叫吧!”

  她起身出去了。走到门口又回来了:“他姓陈!”说完,又二番往外走。

  门外传来“笃笃”声,张惠英扶着一个人进来了,那人一条腿,柱着拐杖,个子很高,脸膛很大,上身很魁梧。

  “你就是刘大哥?”一进门,他便说。

  “啊……啊!”“指导员”尴尬地答应着。

  “你叫同意了?”

  “是……大叔。”

  “都这么大了!坐,坐下!”他嗓门儿很高,挺和气,“给准备几个菜,咱们好好喝两盅!”

  “同意他爸给你带酒来了!还有沂蒙山的栗子、柿饼、大红枣!”

  “是吗?那好!那好!”

  张惠英管现在的丈夫叫“老陈”,管“指导员”叫“同意他爸”。老陈酒喝得很猛,一口一杯,几杯酒落肚,话多起来了。“指导员”这才知道,老陈跟张惠英原是一个村,两个自小就不错,虽然关系没明确,可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困难时候,张惠英进了沂蒙山,老陈去油田当了钻井工,一次事故中,他的腿让倒塌的井架给砸断了。张惠英回来的时候,他还在家里躺着。

  “她当时是可怜我,我也知道她已经结了婚。可……钻井的油鬼子,就是好好的也没谁愿意跟;如今腿断了,谁还瞧得上?那时候,在山里结了婚,回来又找主儿的也不光她;加上我年龄不小了,就……对不起你呀,老哥!”说完,老陈站起来一鞠躬,却忘记了柱拐杖,一下子摔倒了,他竟趴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指导员”将他扶起来:“俺没怨你呀!大兄弟!”

  “你应该告她!”

  “告她什么?”

  “告她重婚!”

  “俺怎么能……”

  “你……好人啊!”

  这时候,张惠英将同意安排到另外一个房间里睡下,刚走进来,便听见老陈大骂“化工厂里的毛孩子”,骂他们“一个个贼不溜球,晚上一个人看大门看不住”,骂完了,便柱着拐杖趔趄着站起来:“我该走了!我去值班!你留下!我不行,没孩子……”

  “老陈!你醉了,说胡话!”张惠英拽住他。

  “老子没醉,你们……干就是!都有证儿!”说完,一下把张惠英推开了。

  拐杖触地的“笃、笃”声在院外消失了,屋子里只剩了他和她。两人茫然了一会儿,张惠英忽然笑起来:“要不,你就听他的吧!他准了!”她偎到他的怀里,开始用手抚摸他的脸:“你老多了!”

  他惊慌了一会儿,便将她紧紧地抱住了。他又感受到了那种他熟悉的女人的气息,她的身子很温驯……这时候,却又看见她的脸被泪水沾湿了,他马上挪开身子:“同意他娘,俺这就走!”

  “上哪?”

  “回去!”

  “你疯了?”

  “让同意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他想你啊!”

  “这黑灯瞎火的,你就是不……也得等到天亮啊!”

  “不了!俺到车站呆着,盘缠还有!卖的猪!噢,老陈说的那个证儿俺带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张结婚证,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了,“你让老陈放心吧!”

  她哭倒在他的怀里:“他是喝醉了,他不是说的这个意思!”

  “俺知道,他是好人,这回咱都放心了!山里的日子也跟山外一样,好了!就是同意上学上得不咋的,老陈要是喜欢孩子,就把他留在这里!”

  “你呢?”

  “俺好说!”

  她哭着捶打着他的胸膛:“你这个死人!死疙瘩呀!”

  自打那回同意让我看过他写的小说题目之后,三年多了,就再没见过他。最近听钓鱼台的人说,同意考上了油田的一个中等专业技术学校。张惠英倒是经常来看“指导员”,“指导员”借着看儿子也去过几回。两家走动得还挺勤,像走亲戚似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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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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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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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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