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一头六四年的猪>钓鱼台纪事
  一

  沂蒙山有个钓鱼台。钓鱼台没鱼可钓,但又为何叫这个名字,不知道。不是每一个庄名都能说出来由的。

  钓鱼台的姑娘美,一个赛一个,钓鱼台的姑娘多,一抓一大把,有“若看风景燕子崖,要看姑娘钓鱼台”的说法。

  钓鱼台的姑娘美,原因挺复杂。当地比较流行的说法,是水土的关系。这里没鱼可钓,却有的是山泉。山泉的水,清又纯,喝了,能舒筋活血,清心健脾,洗了脸,甭搓雪花膏,有花露水味儿。外加整年吃不饱,肚子不大,食物中多含叶绿素,榆钱儿、柳叶的不少吃,腰细。

  钓鱼台的姑娘多,原因挺简单:打仗。庄上青壮年中的大多数都到部队里当兵去了,外加支前的,南下的,剩下的都是老弱残疾,姑娘们就相对地多起来了呗!

  钓鱼台是姑娘们的天下。

  说这话,是四十年代末期的事。

  二

  退后数几年,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沈鸿烈驻扎东里店。钓鱼台的形势复杂起来了。

  钓鱼台在东里店以北五十里,钓鱼台以西十五里是八路军正规部队和游击队驻着,以东三十里,是日本鬼子的一个小队。

  三足鼎立,钓鱼台正在夹缝儿里。

  兔子不吃窝边草,钓鱼台处在相对静止中。

  钓鱼台的村长叫刘乃厚,是男的,这年十四岁,个子跟村公所的那根秤杆子差不多高,两个袄袖子擦鼻子擦得锃明,有金属感。他不识字,但会看秤,脑子不很灵活,伺候一阵子部队,人家走了,还分不清是哪一部分。他会抽烟,耳朵上经常夹着不知哪一部分给他的烟卷把儿,抽完烟,把烟头儿往随身携带的秤杆儿上一捻,秤杆儿细的那一端让烟头儿烧得木头糊了,秤星儿没了,称东西用着那地方的时候,就糊儿马约的。

  八路军正规部队、游击队和沈鸿烈那边儿,经常有人来钓鱼台。吃饭,刘乃厚在村公所伺候,需要住宿,就到各家去称铺草。往外拿的时候,他称得糊儿马约,往回送的时候,他称得很准。

  这庄上分别有在八路军和沈鸿烈的部队里当兵的,回家也不用偷偷摸摸,刘乃厚听说后就往村公所请。他管他们叫“吃公粮的”。有时候,他能同时请两个分别在两部分当兵的去吃饭。那两位也不介意,把枪放到炕上,一个桌上喝酒,喝到一定程度还划拳。

  刘乃厚很骄傲,经常训斥比他的年龄和个头儿都大许多的大姑娘、小媳妇。只有两个他不敢训,一个是妇救会长,叫李进荣,按庄亲他管她叫二奶奶;一个是青救会长刘玉贞,他的一个本家族的大姑。这两人是秘密着的共产党员,但他并不知道。他怕她俩的原因是因为一条人命案,他知道,又不敢说。“说出去扒了你的皮”,是他大姑刘玉贞的话。

  李进荣个头儿很高,膀大腰圆,二十七八岁,没缠脚,走起路来“忽腾忽腾”的,老远能听见。她臂力过人,一只手抓着他的脖领儿提溜起来很轻松,独轮车推五、六百斤跟玩儿一样。

  刘玉贞比他大三岁,十七,长得高而不大,壮而不胖,美而不俗,她大叔和二爷爷分别在八路军正规部队和游击队里当连长和副队长,他怀疑她手里有枪,因为她会打。

  “要看姑娘钓鱼台”的说法,传得很广,沈鸿烈的部队里也有不少人知道,其中有个小当官儿的听说之后就来想好事儿。刘乃厚照例好酒好肉地伺候。喝到酒酣处,那人把匣子枪往炕上一扔,开始讲“老子”怎么过五关斩六将,然后张开大嘴,让刘乃厚看他的金牙。刘乃厚从没见过这玩艺儿,不知怎么弄上的,很稀奇,很羡慕。

  “好看吧?”

  “好看!”

  “如今大闺女就喜欢这个,奶奶的,为了镶这个金牙,老子把一个好牙硬硬地拔下来了,哎,小孩儿,你找个大闺女来,给老子倒酒!”

  刘乃厚这便就去找。在村公所专管炒菜的老头儿听见大金牙的话,把他叫住了:“这人没安好心眼儿,你别傻乎乎地就去找!你去问你二奶奶一声!”

  刘乃厚这才去找李进荣。李进荣正吃饭,听完他的话,问道,“来了几个?”

  “就他一个!”

  “你先回去,就说‘你要的大闺女马上就来’!”

  刘乃厚颠儿颠儿回去了。

  李进荣悄悄地跟到村公所,从窗棂儿里看见大金牙块儿头儿不小,又悄悄地退出来,去找刘玉贞。正巧刘玉贞的二爷爷游击队副队长刘杰在家。刘杰一听大金牙,很兴奋:“很可能是他!”

  “谁?”

  “这人是个汉奸!正给鬼子和沈鸿烈牵线儿呢!”

  “那就拾掇了他!”李进荣说。

  三人商量了一番,刘杰让玉贞去村公所先稳住大金牙。李进荣不同意;“孩子小,俺去!这么俊的闺女,让这种人看见都便宜了他!”

  那时节,大金牙正喝得迷迷糊糊,见进来的是个不很年轻的妇人,有点扫兴,可再一细看,却也觉得这个也将就。于是迫不及待地就要不规矩,他呲着金牙扎煞着手向她的胸前掏去。只见她笑咪嘻嘻地就将他的手扭到了后边儿:没等大金牙醒过神儿来,门外进来两个人,是刘杰父女俩。刘杰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给收拾了。

  刘乃厚没见过这阵势,吓得躲在墙根儿里尿了裤子。刘玉贞将他提溜起来,杀气腾腾地:“说出去扒了你的皮!”

  就因为这件事,他怕她俩。

  刘杰怕沈鸿烈报复,跟她俩嘱咐了几句,连夜调队伍去了。

  没几天,日本鬼子的飞机炸了东里店,沈鸿烈没来得及报复,往南跑了。

  三

  刘乃厚村长当得很辛苦,很难,尽管他自己抬举自己,骄傲一会儿,训训没能耐的大姑娘、小媳妇,可多数人没把他当回事儿。他爷爷经常拿烟袋锅子敲他,他娘也经常拿笤帚疙瘩抡他,这很伤他村长的尊严。

  说起他挨他爷爷的烟袋锅子敲,除去挨敲的本身不太光彩之外,这挨敲的原因,却不能不说是他的一件英雄事迹。若干年后,当他得势的时候,在他讲到“从小参加革命”的光荣历史时,经常提及这件事儿,但这是后话。

  日本鬼子还没炸东里店的时候,驻扎在钓鱼台以东三十里的那个鬼子小队,偶尔也到钓鱼台来过。八路军、沈鸿烈的军队进村不用跑,日本鬼子进村,却就要躲躲。钓鱼台三面环山,山很大,峪很长,四散开去,就是大部队搜山也很难找到。说不定哪条山峪里就藏着八路军、游击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给你一下子。他们各自怕着对方,一般不敢在这里轻举妄动。

  鬼子小队第一次进钓鱼台,庄上的人都跑了,刘乃厚自恃当村长,没跑,扛着秤杆儿迎了上去。初见时,鬼子没看清他扛的什么武器,唰地一个队形,端着刺刀围了上来。走近了,见他笑咪嘻嘻,没有动家伙的意思,放了心。刘乃厚将他们迎到村公所,就要烧水做饭,不想鬼子自己动起了手,去各家抓鸡牵羊,在村公所煮来吃。刘乃厚也帮着提水、抱柴禾,鬼子小队长还拿出一包糖块儿让他“米西”。因为不知道钓鱼台的政治和地理形势,鬼子的胆子很大,在杀鸡宰羊的过程中,就把枪架在院子里。刘乃厚见枪架附近有一堆铁盒子,上面画着搔首弄姿的美人儿很好看,他动了心,当再次抱柴禾的时候,便用脚踢了两个到柴禾堆里。xiumb.com

  鬼子走了,庄上的人回来了,他将那两个圆铁盒子拿回了家。他爷爷一看,勃然大怒,用烟袋锅子敲着他的头,“狗日的,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往家拿?”

  “不知道!”

  “这是炸药!还不赶快给我扔出去!”

  一听炸药,刘乃厚吓了一跳,就赶忙往外抱。在往外走的过程中,他动了一番脑子,扔到哪里呢?扔到山上?要是拾柴禾的小孩儿见了,不知道是啥东西,把它弄响了呢,炸着人呢?他还知道炸药怕水,正好前边儿老槐树底下有口井,便把那两个圆铁盒子扔进了井里。他娘听说他把炸药扔到了井里,拿笤帚疙瘩抡他:“王八羔子,你扔到井里,庄上的人向哪打水,”他娘心眼儿挺好,告诉四邻八舍“别吃井里的水了,里面有炸药!”

  好在钓鱼台村外山泉有的是。打那,庄上的人,都到村外去挑水吃。

  这便是若干年后,他经常提起的同日本鬼子“机智灵活”开展斗争的那件英雄事迹。

  四

  日本鬼子投降,沂蒙山解放,钓鱼台成了共产党的天下。

  刘乃厚的村长撤了职,由青救会长刘玉贞担任,妇救会长李进荣当了党支部书记,刘杰回村当了治保主任。刘乃厚始才知道,庄上还有这么多共产党员,连他爷爷,还有儿个过去他经常训过的大姑娘、小媳妇也是。

  村长是个苦差使儿,但撤了职,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他有点小牢骚。

  往后,庄上常过解放军,每当需要住宿的时候,刘玉贞还非常注意发挥他的特长,调动他的积极性,让他烧水、称铺草。他秤杆子还经常扛,耳朵上照例夹着烟卷把儿,不过神气上稍微差了点儿。

  这年钓鱼台来了土改工作队,说是叫队,其实就一个人,是女的。看来,钓鱼台的情况,上边儿很熟悉,这庄上没有雇长工、短工、吃剥削饭的,只有一个雇过工,雇的还是他本家的一个哥哥。钓鱼台土改工作量不大,所以只派了她一个。

  她叫曹文慧,比刘玉贞稍大点儿。钓鱼台的姑娘美,她比钓鱼台最拔尖的姑娘还好看,怎么美她怎么长,该苗条的地方就苗条,该丰满的地方便丰满,再加上会打扮,那就更是盖了!她留着短发,扎着皮带,皮带上挂着小手枪,既英俊又威武,刘玉贞让她比得怪丢得慌。

  曹文慧没住村公所,住在玉贞家。玉贞的娘那时刚给玉贞生了个小弟弟,她爹五十岁得子,恣得了不得。玉贞的娘,生了孩子得了病,当玉贞把曹文慧领回家的时候,她娘还躺在炕上,管曹文慧叫“工作同志”。

  玉贞和文慧一铺睡,她叫她“曹大姐”,她叫她“玉贞妹”,叫得挺亲,跟亲姊妹俩一样。

  玉贞很快就发现曹文慧的黄挎包里有一个跟蜂窝似的“小机器”儿,放到嘴上,吹气能响,吸气也能响,而且响起来怪好听。挎包里还有个小本本儿,里面写着数码字儿,玉贞问她:“是账本儿吗?”

  文慧笑了:“不是!傻妹妹:这是歌谱儿!”

  于是文慧按着歌谱唱起了嫂嫂、嫂嫂、蜜嫂,嫂倒拉嫂嫂

  玉贞挺纳闷儿,心里话,“曹大姐唱的歌里,怎么净‘嫂嫂’?”

  她唱一遍,又用那“小机器”吹一遍,吹的跟她唱的一个调儿。玉贞越发纳闷了:“这‘小机器’儿叫什么?”

  “是口琴!”

  “口琴?得几年才学会?”

  “不用几年,你识了字就会了!”

  往后曹文慧教她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

  文慧唱得很甜,很好听。

  这时候,玉贞也确实觉得:天格外蓝了,地格外大了,水格外甜了……

  但刘玉贞很敏感,曹文慧叫他“傻妹妹”,她不痛快了好几天。她在钓鱼台的姑娘中,算是最有能耐的,家里、地里、公事、私事,她都能拾得起,放得下,可曹大姐还说她“傻”。过后,她又冷静地想了想,跟人家曹大姐一比,可不就是傻吗?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哭了。文慧挺奇怪:“怎么了,你?”

  玉贞不答腔。待到文慧躺下的时候,玉贞趴在她耳朵上,不好意思地说:“曹大姐,你懂的事儿真多,俺怪馋得慌,跟你一比,俺活了这么大,就跟白活了一样!”

  文慧嗔怪地:“真是个傻姑娘,这点事儿也值得哭?以后学就是了,我教你!哎,这两天咱也学了上级的政策,你说王文敬家该定个什么成分。”

  “按说该定个富农,可王文敬的大儿还在咱队伍上,再说他雇短工雇的又是他没出五服的一个哥哥,定高了合适吗?”

  “文件上可没说儿子参加革命,就可以划得低一点儿……”

  “进荣二婶怎么说?”

  “她说上级怎么说就怎么办!”

  “那就定富农。哎,高三婶子,刘乃厚他娘,李五爷爷,还有儿家,这两天找俺,说要把成分改得高一点儿,改成中农呢!”

  “为什么?”

  “他们说定成贫农,怪丢得慌!”

  文慧哈哈笑了:“……我的乡亲们哪!”

  五

  刘玉贞的长辫子铰了,也会唱“北风那个吹”和“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了。个别地方唱得不很准,她自己又加进去了许多拐弯儿的调儿,但听起来格外好听,格外有味儿。

  玉贞铰辫子和会唱歌儿这两件事儿,有点脱离群众,姐妹们有点嫉妒:

  “当个村长,就跟工作同志样的,还铰成半毛儿,没看看自己穿的什么,配吗?”

  “人家行噢,家里住着工作同志,有人教,会唱歌,咱白搭!”

  “人家还会弹……什么琴?”

  “口琴!”

  “对,弹口琴!”……

  这种议论很多,但刘玉贞本人并不知道。

  这天,她跟文慧去村外泉边挑水,遇见进荣二婶,李进荣给她传了传话,她就直问;“谁说的?谁说的?”

  文慧在旁边笑笑说:“人家说说怕啥的,抽空儿我教她们,让大伙儿都会唱!”

  回家的路上,文慧要挑,玉贞问她:“你行吗?”

  “我试试!”

  文慧不会挑,挑起来前仰后哈,扭扭摆摆的,玉贞说:“还是我来!”

  “不,我非把它挑回家不可!”

  回到家,文慧累得满头大汗,肩膀也压红了。她问玉贞:“老槐树底下,不是有井吗?怎么都到村外去挑水?”

  “井里,让刘乃厚这个私孩子扔进炸药去了!”

  “什么炸药?”

  “不知道!乃厚说用铁盒装着!”

  “走,去看看!”

  井里,黑漆溜光,石缝里长满了青苔。文慧脱了鞋就要下,玉贞拦住了;“不行,你没下井的样子,谁扔进去的让谁捞!”说着就打发旁边的小孩儿去叫刘乃厚。

  不一会儿,刘乃厚扛着秤杆子颠儿颠儿地来了。

  读者三年没见他了,他好像没见长,鼻涕是不流了,耳朵上却仍然夹着烟卷把儿。他平时还偶尔发点小牢骚,嫌村公所没村公所的样子啦,怨公家来人往各家派饭啦……但在刘玉贞面前他却毕恭毕敬,不管他正干着什么,只要她叫他,便马不停蹄地跑去。他让她吓破胆了。那晚上她提溜他,杀气腾腾的那个凶神样儿,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大姑,啥事儿?”

  “下去,把你扔下去的东西捞上来!”

  刘乃厚哼哼了一会儿,他不是不会下,他是怕那东西响了。

  文慧看出了他的心思:“不要紧的,是炸药,在水里泡了这么多年也不会响了!”

  这时候,井边儿上早就围了好多人,刘乃厚也有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特点儿,这会儿,想在众人面前露露脸儿,便让人找来筐子和笊篱,然后把点着的灯笼放到筐子里,用绳子吊下去,把笊篱往腰后一别,才顺着灯光慢慢往下挪。

  水很深。笊篱把儿很短,捞了半天没捞着,他干脆跳到了水里。

  当那两个铁盒被提上来的时候,围观的人们“刷”地跑出好远,都怕那玩艺儿有危险。

  文慧看了铁盒却笑得直不起腰来了,笑够了,她拿起两个铁盒对大家说:“乡亲们哪,这不是炸药,是罐头!”

  “罐头?”

  “罐头是干什么的?”有人问。

  “罐头是好吃的!”

  “好吃?”

  “你敢吃吗?”又有人问。

  “敢!不过,我不舍得吃!咱们慰劳下井的吧!”

  这功夫,刘乃厚刚从井里露出脑袋,冻得嘴唇发紫,浑身打“得得”,听见这话,以为是取笑他,便真地动了肝火儿:“没看俺冻成这样儿,还作践俺!”

  文慧把他拽上来;“小兄弟,不诳你!真的好吃,不信我吃给你看看!”

  说着就让人拿镰刀把盖儿起开,自己先吃了一口,“咦!是狗肉!快吃点暖和暖和!”

  众人见这东西确实好吃,又不舍得了:

  “别给这小子吃!娘的,害得咱全庄三年到庄外打水吃!”

  “可怜可怜他吧!你看他冻得那个熊样儿!”

  人们七嘴八舌,争吵不休,玉贞却就不知什么时候眼圈儿湿了:“别吵了!谁也甭怨!都怨咱不识字啊!曹大姐,您教俺识字吧!”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

  众人受了她的感染,想起这些年因为不识字受的那些难为,都哭了,连刘乃厚也掉了眼泪。

  曹文慧眼睛也红了:“大伙儿放心,现在土改也搞完了,明天咱就开办识字班!”

  六

  钓鱼台第一个识字班,就在井台旁的老槐树底下办起来了。开学后的第一件事,是给大姑娘、小媳妇铰辫子,铰髻子。这是刘玉贞的决定,“封建尾巴不割的,不准参加识字班”。“封建尾巴”的话,是她跟文慧学来的。

  她这个决定不大得人心。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东西也能铰?”

  “您当干部、办公事,剪了行,俺小百姓家铰了像啥话?”

  “他大姑,你抬抬手,行行好吧,要铰让姑娘们铰,俺老婆家就甭铰了吧,咹?”

  “都给我铰了!”李进荣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舞舞扎扎地就一声断喝,“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咋不能铰?你下生的时候,脐带儿不铰还不行哩!你那几根黄毛儿就那么值钱?当小百姓的昨不能铰,小百姓就不干革命,不奔社会了?先铰我的,跟我一般大的,比我小的,统统铰,我今年平四十!”

  “那得问问俺舅!”

  “你舅见了要不愿意,让他找我!”

  这时候就有几个想溜的,李进荣喊道:“玉贞!把你刘杰二爷爷叫来,让他带上枪!”

  人们一听要去叫刘杰,都不敢动了,他们三个杀大金牙的事,这时候已经在庄里传开了。

  “玉贞啊!你就别麻烦他老人家了,俺剪就是!”

  “识字还得剪辫子,唉,铰吧!”

  于是乎都铰了。

  剪完了头发,吹口琴。曹文慧把会吹的曲子都吹了。完了,每人又把口琴传看了一遍,最后由曹文慧教唱“北风那个吹”。

  第一堂课上完了,剪头发的时候,还哭哭咧咧,哼哼唧唧的大姑娘、小媳妇们,这时候都夹着小板凳儿唱着笑着离去了。

  七

  识字班不光识字。这时候莱芜、孟良固,往后是淮海大战相继打响了,识字班又担负起了动员民工队、做军鞋支前等任务。

  识字班动员民工队很得罪人,刘玉贞得罪的最多。按庄亲该叫四哥的刘德厚是她动员出去的。这年麦收前的一天,西北角上突然压上来一块黑云,各家都忙着收自己的麦子去了,刘德厚的老婆披头散发,满脸鼻涕地找到玉贞:“我跟你拼了!”

  玉贞一闪身:“我正要去给你割麦子,你拼什么?”

  “你一个人顶屁用!”

  “现在这么急,上哪找人去?”

  “你的识字班呢?你的村长呢?我不活了!孩儿他爹呀!我不活了哇!”哭着就跟玉贞扭到了一块儿。她哪是玉贞的对手!玉贞一拳把她打倒:“你要好意思,就在这里疯吧!”这时正好文慧赶来,两人去给刘德厚割麦子去了。刚割完,雹子也下来了。玉贞家的麦子一棵也没割,全砸到了地里。

  玉贞娘从炕上爬到院子里,连急加哭带雹子砸,昏过去了,她的弟弟在雨水里“哇哇”地哭,一群小鸡儿的死尸在院子里的水洼儿里漂着……玉贞回到家一看,号啕大哭起来。

  识字班刚开始的几个月,刘玉贞忙着自己识字,再加上爹支前,娘有病,回家还得哄弟弟,没怎么顾上别的学员,多一个少一个的,没往心里去。这天,刘乃厚拿着那盒罐头来找她:“给俺小叔吃吧!”他管她小弟弟叫叔。递上罐头,他猴猴着脸,蹲在旁边不走。她问他:“有事啊?”

  “有点事!”

  “说吧!”

  “俺替乃义家二嫂上识字班行吧?”

  玉贞很奇怪:“你凭什么替她?”乃义不是他的亲哥哥,先前他在沈鸿烈的部队里当兵,日本鬼子炸东里店的时候,把他给炸死了!刘乃厚管乃义的老婆叫二嫂,她比他大四岁。

  刘乃厚吭哧了半天,说道:“嘿嘿,那档子事,您还不知道吗?”

  玉贞先前对他俩倒是有所耳闻,可光寻思刘乃厚还是个孩子,就没往心里去,听他的话音儿,想是真的了,她装作不知道地问他:“哪档子事?”

  “嘿嘿……她有了!”

  玉贞一下羞红了脸,马上又板起脸孔:“人小心不小,干这种丑事!”

  “不是我……是她……”

  “你十几了?”

  “虚岁十八!”

  他个子小,玉贞先前没以为他这么大,如果知道,她早动员他支前了。她想狠狠骂他一顿,可这种事她从没遇到过,不知怎么处理,就说:“你去找进荣婶说去!”

  “往后,识字班里要是有什么事,俺多干点儿!”

  过后李进荣告诉玉贞,刘乃厚跟她二嫂的事,是该怨女的。

  刘乃义的老婆,是富农王文敬的三闺女,叫王艳花,长得不错,就是懒点儿,馋点儿。早先刘乃义的爹跑小买卖,贩个虾皮儿什么的,家境不错,刘乃义识几个字,会记账,王艳花看中了他,她爹也同意,就嫁给了他,那年她十七。后来刘乃义不知怎么跑到沈鸿烈的队伍里当了兵。日本鬼子炸完东里店,跑到钓鱼台扫荡过一回。村长刘乃厚这回没敢呆在庄里,也上了山,他跟王艳花躲在一个地窨子里,从里面又把洞口垒起来。头回鬼子送给他一袋糖临上山也没忘了,他俩正在洞里吃糖,鬼子追到了山上,两人都听见鬼子的皮鞋声了。这时候,一条花不溜秋的蛇从石缝里钻了出来,王艳花吓得脸干黄,大气也不敢喘,眼看要爬到她身上的时候,刘乃厚一把抓住了蛇头,又怕弄出响声,就往石头上磨,把蛇磨死了,他的手也磨破了。王艳花很感动,打那以后,她对他挺好,她公公不在家,婆婆早死了,有点好吃的也叫他去吃。上回刘乃厚下井捞罐头,上来之后感冒了,王艳花给他熬姜汤,让他捂着被子出汗,她守了他一夜。刘乃厚他娘孩子多,不怎么管他。王艳花把他的病养好了,他很感激,她问他:“你怎么感谢我?”

  “给你干活儿!”

  “你这点小人儿,力气还没我大呢,能干啥?”

  “你叫我干啥我干啥!”

  “那好,你给我端盆水来!”

  “干啥?”

  “给我洗洗脊梁!”

  她把衣服脱了,他就给她洗。三洗两洗,就洗出事儿来了。

  “你说怎么办?”玉贞问。

  “我也不知道该咋办,要不,去问问文慧!”

  李进荣将这事儿跟文慧又学了一遍,文慧说,“恐怕也不能全怪女的,我原先也觉得他挺老实,见了玉贞妹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可前天我在沂河里洗澡,有个人趴在树丛里看我,我一喊,他跑了,看背影挺像他!”

  李进荣说:“让王艳花把他勾引坏了!”

  文慧突然深沉地说:“谁都不要怨,其实这是一种正常的感情,我们是女人,战争把姑娘们留大了,让女人们受苦了!”

  她俩从她的这不太好懂的话里,觉察出了什么,她们对她的心事一无所知。

  好半天,李进荣又说:“按说刘乃厚那一年维持会长当得算不赖,当时大伙儿耍弄他,选他当村长,他就认了真,庄上还就得有这么个爱跑腿儿的!”

  玉贞说:“咱识字班里要不要男的,像刘乃厚这样的咱们收不收?还有,孩子们怎么办?”

  文慧笑笑说:“男的要是好意思参加,让他们参加就是了!孩子上学问题嘛,现在还打仗,要上级派教员来恐怕不可能,要不,咱们先把学校成立起来,从识字班里选几个学习好的当教员,怎么样?”

  “行!”

  八

  钓鱼台的识字班里,大姑娘多,小媳妇少,渐渐的“识字班”成了大姑娘的代名词。沂蒙山区各地的情况差不多,一提识字班,就都知道是大姑娘。

  识字班们学习很刻苦,如同“洛阳纸贵”一样,钓鱼台里一时铅笔贵。李进荣和她的女儿都参加了识字班。她年纪大了些,学习格外吃力,每当看着她用舌头蘸蘸铅笔尖儿,一笔一画地学写字的时候,曹文慧心里总是热呼呼的。而她的女儿却常常因为她写错了某个字,就大声吵她,她脸上泛起惭愧的神情,一声不吭,这是她唯一允许别人可以顶撞她的时候。

  钓鱼台的识字班,使全村大部分妇女都能识字了,这里的女人比男人的文化水平高,像刘玉贞、李进荣她们,都能看报纸、作记录了。为着学文化,她们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这中间,刘玉贞的爹在淮海战役支前的时候牺牲了,她娘得病死了,她背着刚会走的弟弟既当村长,又参加识字班。一九五五年,当她作为沂蒙山区第一个女社长参加全国劳模会的时候,她的发言稿就是她自己起草的。

  钓鱼台的识字班,使全村姑娘们身价倍增,当支前的、参战的男人们都回来的时候,他们发现,识字班们不仅把持着庄上的所有领导权,而且一个个的还有点儿牛皮烘烘,就像她们的功劳比他们还大似的。她们满口的新词儿,动不动就跟你理论理论,她们胆大妄为,随便就在沂河上的柳汊里划禁区,中午不让男人们去,而她们自己则嘻嘻哈哈,赤条条的就下河洗澡,她们闹自由、自己搞对象,找对象还要看奖状,看特长,嫁妆不要柜子、橱子,单要钢笔、本子,个别奢侈的还要口琴;她们搞新式婚礼,包袱一挎就上了婆家……钓鱼台的上层建筑不知不觉地就发生了许多变化,而男人们并不难接受。

  全国解放后,曹文慧当了钓鱼台乡的第一任乡长。后来,她跟她的同学,一个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回来的团副政委结了婚。若干年后,刘玉贞的弟弟当了作家,跟曹文慧的女儿结了婚,但这是后话。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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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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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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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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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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