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我有多爱你,时光它知道>第十二章 这样的罪,他要怎样清偿?
  耳边静了静,舒珉疑心自己听错,莫不是电视还开着,哪个在说戏里的台词?片刻愣怔后,眼泪先她思想一步复活,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她瞠大双眼,缓缓回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嘴,仿佛在求证,刚才所听见的是幻觉。

  这迟到三年的,忽然被揭开的、洞心骇耳的真相让轮椅上的老人呆住了,唇抖了抖,她哑声问:“城南,你说什么?”

  陆城南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林越诤是林允升的儿子。”

  冷不丁地听见“林允升”三个字,仿佛有一只手在舒珉肩膀上拍了一下,给陆城南的话下了一个注脚。她竭力迫自己冷静,像是要去推倒他说的一切:“林允升是什么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是……”舒妈半边身子瘫在轮椅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说,“他是你爸爸生前,办的最后一个巨贪。”

  撑着舒珉的那根支柱轰然间碎成齑粉,舒珉脚下一软,无力地向门上靠去,眼前的亮光一点点收了去,成千上万只黑色巨鸟拍着翅子铺天盖地地朝她眼底袭去,她重重合上双眼,灵台里一片清明。她想起来了,高中毕业前夕,她时不时能从父亲的电话里零散地听到这三个字,高考毕业后,她帮父亲收拾书房,象牙白的书案上,父亲在一叠叠宣纸上,用无比肃杀的字体写着的,也是这三个字。

  还要旁人说得再明白些吗?

  父亲生前工作作风极其硬朗,案件调查中从不讲情面,办下一批又一批的贪官、商人和黑道势力,他常常自诩自己是海瑞,早已经买了棺材在家里等死。那时她尚年幼,不知道父亲的工作是高危职业,更听不懂他含笑说出的话里,藏着怎样的苍凉无奈。直到后来,她才知道,父亲每天都活在死亡的阴影下,无数只被他斩断的黑手都藏在阴暗处,伺机复仇。

  他的死,哪里可能真的是一场意外?

  “果然是林家人做的!我当年,不止劝了多少次,让你爸爸不要动林允升,他偏不听。”舒妈窝在轮椅里老泪纵横,“现在怎么样?不但搭上了自己一条命,还搭上了女儿!”

  “珉珉,你醒醒啊,他的父母是被你爸用命锁进监牢的呀,他怎么可能不恨你爸爸?不恨你?那个孩子,他是回来报复的啊!”

  报复……

  妈妈的话像把凌迟的刀,反复在舒珉身上片着,切着。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好好的在那里,他却要来招惹她,伸手将她拉出困境,转身却将她推进更深的绝望;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对她做尽温柔的事,拿捏着她的心,却始终不肯对她说一句切实的话……他用虚虚实实的手段,早已将她五花大绑地悬在空中鞭笞着泄恨,她还错以为,那是爱情里甜蜜的痛苦。

  背上升起涔涔的冷汗,这一刻,她才发现,他那深井一样的眼睛,她从未看透过。然而,让她更加恐惧的是,到了这一刻,她还想着他的温柔。

  双手死死地覆在小腹上,泼天的怨恨当头浇下,从她的皮子渗透到骨血里。古人说,一念成魔,她隐隐听见心底有个小人在朝她怪笑。

  她的宝宝、她的爱、她的梦想、她的人生,那一切光明美好的事物,她还能要吗?

  舒珉捂着肚子,面如死灰地坐在医生对面。

  医生问几个月了,陆城南答:“四个月了。”

  医生蹙着纹得青黑的眉,厉声说:“怎么拖这么大才来啊?流是流不掉了,要引产,自己生下来。”

  陆城南不明就里:“什么意思?”

  医生没好气说:“孩子已经成型了,得先用药打死,再催产,像生孩子那样生出来。早干吗去了?现在来,不是造孽吗?生的时候会很痛,孕妇要忍着,有一定生命危险,比如血崩,还有绝经的危险。要是没问题,你签个字,马上就入院。”

  陆城南的脸骤然白了,两手紧握成拳,神色复杂地望着舒珉。

  舒珉面色平静,她像在潜在水底,他们的话声自岸上传来,渺远而虚空。

  陆城南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舒珉,不做了,我们结婚吧,把孩子生下来。”

  舒珉抬头看着医生,漠然说:“我自己签字可以吗?”

  利落签完字,舒珉抛下陆城南,游魂一样地往走廊尽头的特护病房走去。阴森老旧的走廊里,两边病房里的人都虚浮无力地或坐或躺,没有人气。

  她乖顺地在病床上躺下,大而无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医生和陆城南随后进了门,医生语速极快地说:“今天先做各样检查,去照下B超,明天一早给你打催产针,要是顺利的话,晚上就会有妊娠反应,慢的话,后天一早也能生下来了。”

  舒珉木木点头,医生则又转身跟陆城南交代了几句后离开。

  陆城南关上门,在舒珉床前坐下,拉住她毫无力气的双手:“舒珉,把孩子留下吧。”

  舒珉缓缓侧过头,望着他冷冷一笑:“不要他的是你,要他的也是你……去也是你,来也是你……陆城南,你还能再反复无常一点吗?”

  陆城南眸光一暗,歉然说:“对不起……求你给我机会,让我赎罪,嫁给我吧,一辈子折磨我。”

  舒珉喉咙一动,却怎么也笑不出声,只低低地说:“你毁了我最初的爱情,毁了我对你信任,现在又毁了我的孩子,居然还妄想毁了我一生?陆城南,你以为,毁掉的东西,是随便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的吗?”

  她怎么可能甘心自己受了那么多伤害,兜兜转转的,却又回到原点?

  就在这时,她小腹里似有似无的一动,像有什么绵软的东西踢了下她的心口。她的孩子,他动了?他在求她,求她不要杀了他?她憋着一口气,憋到额角突突直跳,憋到心跳几乎停止,直到那口气从胸腔里喷薄而出,一声近乎惨叫的嘶嚎才随之猛地爆发出来,她张着嘴,发不出一句话,只是单音节的悲号。

  她的人生,在这一刻堕入永夜。她以后都不用这样哭了,因为,未来的人生已经不可能更坏些了……

  次日一早,舒珉便被医生叫去了手术室。医生撩开她的衣服,冰冷的酒精在她的小腹上涂抹着,医生颇有些悲悯地说:“这两针下去,你就终止妊娠了,换句话,你的孩子就正式死了。然后你就要自己把它生出来,一般都是二十四小时。”

  见舒珉点头,医生绣花般在她肚皮上用针一扎一挑,一切就结束了。舒珉恍恍惚惚地从病床上下来,脚上像戴了镣铐,沉重地朝自己病房走去。推开病房门的一瞬,一道刺眼的初春阳光刷地刺进她虚无的眼底。于是,她给自己已死的孩子取了个名字,林千阳,灿烂千阳。

  中午,祖红给她带了鸡汤来,小口小口地喂她:“小妹,别怕,晚上我陪着你。”

  舒珉点了点头:“红姐,把手机给我。”

  打开久未开机的手机,等了片刻,手机接连传来无数短信提示音。

  她已经不想看了,她疲惫地合上眼睛,一滴透明的液体自眼角淌出。

  等到所有声音尘埃落定,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林越诤的电话。

  刚从机场出来的林越诤听见手机铃响,下意识地瞥向手机,一见那个名字,他骤然将车拐向路边刹住。车后座的EVA身子一倾,打了个突,说到一半的话被生生打断。

  她一双大眼狐疑地望向林越诤,揣测会是谁的电话。见他整颗心都扑在了那通电话上,她已经猜到是谁了,略一思量,她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给青瑜发了一条短信出去。

  林越诤拿着电话,开门下车,远远地在路边站定,带着不确定地说了一声“喂”。

  再度听到他的声音,像隔了百年的时光。舒珉怔怔抓着电话,却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舒珉,你在哪里?”林越诤的声音里透着些急切。

  那边一直没有声音,他甚至怀疑她是不小心按错了键。电话那端的静默让他莫名的有些害怕,他生出一种错觉,觉得电话对着的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想告诉她,他和青瑜的婚事是不可逆转的,但是,出差在外的日子里,他想通了,如果她坚持要那个孩子,他可以想办法让她把孩子光明正大地生下来。

  唇刚一动,电话那端传来一个没有丝毫情绪的声音:“我们的孩子死了。”

  一股平地而起的冷风从林越诤心口穿过,他握紧了手机:“什么?”

  那边自语似的缓缓道:“本来不应该和你说的,但我怕她怪我,你是她的爸爸,你有知情权。昨天照的B超,医生说是个女孩,四个半月大,很健康,她是今天上午九点三十七分死的,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林千阳。这些,你都要记得。”

  林越诤胸口一痛,低喘着问:“舒珉,你现在在哪里?在涿城,是吗?我这就过来,你等我!”

  那边,电话已一声不响地挂断。

  林越诤“啪”的打开车门,人还没坐进车里,电话再度响起,他看也不看地接通:“我马上就过来,等我。”

  下一秒,他的手无力地缓缓垂下。

  电话那端说,卫小姐不小心滚下了楼梯,摔到了腿上的旧伤口,而且头部受伤昏迷,现在正在第三医院急救,卫先生让他赶紧过去。

  EVA望着他衬衫下剧烈起伏的胸膛,小心翼翼地喊他:“林总?”

  林越诤仿若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扶着车门把手,面色惨然,好像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般。

  机场上起飞的航班,轮番呼啸着从他们上空飞过,轰鸣的声音盖过了整个世界的喧闹。

  傍晚,催产针的药效开始发作,正在喝鸡汤的舒珉疼得躺回床上。祖红反倒大喜过望:“按照这个情况,过会儿就要生出来了,到时候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也不强逼舒珉吃东西,出门去买准备用品。

  门外在吹大风,狂风撕扯着阳台外的老式玻璃窗扭打,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孩子在哭,有几隙寒风钻了进来,带动病床上的吊灯激烈的摇摆,发出枯燥机械的吱呀声。

  她目光散乱地躺在床上,嘴角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这个点了,他不会来了,一个半死的人,已经再无心力计较他是不是又骗了自己。眼前一点点地黑下去,她陷入了极轻极乱的睡眠里。

  再度疼醒时,舒珉经不知道是几点了,外面的大风已经停了,周遭一片漆黑,只有走道上还有白惨惨的光。耳畔传来祖红的鼾声,她伸手唤了声“红姐”,祖红半梦半醒地应了声,从床上翻下来,又是给她铺纸,又是叫护士,闹腾了半个钟头,舒珉只是觉得疼痛难当,却始终没有那种要分娩的感觉。

  护士们都疲了,看了看状况说:“估计要到天亮再生了,什么时候羊水破了再叫人。”

  祖红忙应承着说:“我有经验,羊水破了,我就叫人。”

  舒珉弱弱地扫了一眼手机,已近凌晨一点。祖红这两天忙里忙外,早已疲到极点,护士一走,她肩一垮,又倒回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舒珉在黑暗里圆睁着眼睛,再无睡意,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小腹里的痛一阵紧似一阵绞着,整个小腹缩成了一团,疼得她呼号不得,冷汗顺着头发丝丝下落,她嘶声叫着:“红姐……红姐……”

  祖红已经彻底睡死,她无心再叫,一只手在虚空里胡乱抓着,那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让她恐惧极了,她知道,若是攒起力气叫一声红姐,她定会醒来将手给她,可是她不想,手一晃,又落回到床单上揪紧——除了他的手,她谁也不想抓,她只要那只手,让她生或者死。

  她挣扎着撑起双腿,咬牙同那越来越凶狠的阵痛抗衡,痛到最顶端时,眼前骤然一黑,她觉得有什么伴着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她生命里流了出去,那一刻,她只希望自己就此死去,那样,他日后知道了,心里或多少或少是会有一点痛的。

  第三医院的特护病房里,暖意融融,桌上堆满了鲜花水果。

  林越诤坐在一旁,蹙眉看着抱着他的手机睡得一脸安宁的青瑜。下午五点,她的接骨手术才做完,麻药过后,她疼得扑进他怀里直哭。好不容易哄得她吃过饭,她却抢过他的手机,让他陪她玩里面的植物大战僵尸,直到十一点才沉沉睡去。

  见她着实是睡去了,他单手抵住额角,缓缓合上了眼睛。他只着了一件单衣,然而房间里的热力却烘烤得他焦灼难安,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抓过外套,起身朝门外走去。

  出了门,他一动不动地靠在门上缓缓呼了一口气。不知道过了多久,脑中转过一个念头,他鬼使神差地往电梯口走去。

  四楼,妇产科的长廊外,或站或坐地散布了很多人。手术室外,三五个男人来来回回地走着,像极无头苍蝇。

  林越诤木然走到手术室外的长凳上坐下,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产妇的喊叫声,听着洞心骇耳。身边的男人冷不丁见他这样卓越不凡的男人出现在这里,有些好奇,打量了他好几眼,见他三魂七魄都恍恍惚惚的,不禁开口攀谈:“你夫人在生孩子?”

  林越诤嘴角轻轻一动:“是。”

  那个圆头圆脑的北京男人笑着说:“怕吧?我老婆生第一胎的时候,我也一样。不过没事儿,真生起来,分分钟的事。你要实在怕,还是去抽支烟吧,那个老婆难产的哥们儿脸色都没你这么难看。”

  林越诤面无表情,也不答话,泥胎木塑般坐着。

  那个攀谈的男人见没趣,侧过脸,也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传来一阵哭号:“痛死我了,我不生了……不生了!”

  附近,一个男人攥紧拳头,使劲砸了一下墙面。

  这时,林越诤转脸看住身边的男人:“生孩子到底有多痛?”

  那男人“哈”的一笑:“这个我可真不知道,我一大老爷们儿哪知道那个?”

  他见林越诤神色凝重,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过了,想了想,补道:“痛分十级,女人生孩子的痛就是第十级。我肯定不太清楚到底是个什么痛法,不过我听我老婆说,那种痛说不上来,就好像全世界都他妈是痛的。”

  他被自己的话逗笑了,过了一阵继续调侃道:“你要真想知道多痛,拿刀子割自己一下不就结了?”

  林越诤又坐了一阵,直到产房里传来新生儿的啼哭声,他才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

  刚推开病房门,林越诤就对上了一道视线,青瑜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她扁着嘴,委屈地看着林越诤,猫一般奶声奶气地抱怨:“诤哥哥,你去哪里了?”

  林越诤面无表情地掩上房门,淡淡说:“去抽了支烟。”

  “好热好热,诤哥哥,我想回家。”青瑜作势要掀被子。

  林越诤径直将窗户打开,在她面前坐下。

  “诤哥哥,你怎么都不说话?”青瑜的眼中有些慌乱,抓住他的手,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温热的呼吸拂在手背上,林越诤抽回手:“青瑜,我给你削只苹果吧。”

  青瑜眨了下眼睛,定定看着他,“嗯”了一声。

  林越诤从果篮里拿过水果刀,取出一只红得发黑的蛇果,背转过身,抿着唇默默削了起来。

  “听人家说,如果能削出两米长的皮就可以许愿了,我要一个两米长的。”青瑜笑着说。

  他点了点头,就在这时,正在苹果上移动的水果刀骤然一偏,重重地切入了他的左掌心。

  一道暗红血线猝不及防地从分开的皮肉中涌了出来。

  身后,爆出青瑜的尖叫声,她圆睁着大眼,片刻后,她猛地扑到床头按铃叫护士。

  苹果骨碌碌地滚落到地面,他埋下头,一行热泪终于顺理成章地落下。

  次日,卫庄早早的就来看青瑜,见她乖乖地在喝粥,他爱昵地责备她:“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不是滑雪摔断腿就是下楼梯摔到旧伤口,我真怀疑你在英国是怎么过的。”

  青瑜嘟着亮泽的绛粉嘴唇:“爸!我都二十二了,你还骂我!”

  卫庄走上前,拍了拍林越诤的肩,在青瑜对面的沙发里坐下:“你知道越诤多忙吗?过年时你忽然来电话说摔断腿,哭着嚷着要越诤过去照顾你,他撂下手头的事情飞去陪了你一个多月,刚喘口了气,你又把腿给摔了,你这样三天两头的给他找事儿,知道耽误我们多少事情吗?”

  青瑜将喝粥的勺子放下,赌气似的靠在床上,双手环抱在胸前:“我饱了!”

  “这孩子……”卫庄指了指她,摇头一笑,“就是任性,考了这么多年才把剑桥考上,刚读了一年,喊一口想和你结婚,马上就从剑桥退学了。我是管不她了,以后就指着你收拾她这个小魔星。”

  “好像谁稀罕剑桥一样,要不是EVA说诤哥哥读剑桥,我要不读个剑桥牛津,配不上他,谁要去读它?”青瑜撇嘴,抓起勺子继续喝粥,“英国有什么好的?没有爸爸你,没有中国菜,更加没有诤哥哥。”

  “女孩子家的,总要有个高文凭,说出去才好听。”卫庄的眉下意识地拧了起来,顿了顿,他朝林越诤招了招手,示意他来自己身边坐,“等你们结婚后,我再找个好点的高校,把你的学历问题解决了。”

  说着,他拍了拍林越诤的手:“越诤,去看过你爸爸了吗?”

  他见林越诤不答,心中已有了数,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恨他,老一辈做那么多,说穿了不都是为你们?现在你也大了,什么人事没见过?怎么还放不开你爸爸那点错误?”

  他眯着眼睛,锐利的目光在林越诤僵冷的脸上逡巡了几圈,吸了口气:“听话,去看他,也把你和青瑜的好消息带给他。还有,你妈妈的保外就医,已经快下来了——总不能你要结婚,连个来主婚的亲人都没有。放心,只要你以后好好的和青瑜过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是叔叔的承诺。”

  林越诤死灰般的眸中终于有了些光亮,眼前这个人,永远知道他在乎的是什么:“谢谢卫叔叔。”

  青瑜的伤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在医院住了一天后,医生就放了行。下午出了院,林越诤送她回家后,也不在卫家久待,以有公事在身为由告辞。他返身离开前,青瑜忽然叫住他,从床上跳了下来,拖着伤腿扑进他怀里:“诤哥哥,不要离开我。”

  林越诤低头看她,见她脸上已布满泪水,不禁抬手为她擦去:“怎么了?”

  印象中,青瑜虽然从小爱黏他,但是在大关节上从不拖泥带水。无论他要去什么地方,她都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依依不舍,因为不久以后,她会连人带行李地出现在他所去的地方。高中毕业后,他去英国留学,还在上初中的她就跟去了英国。天分不高的她总也适应不了英式教学,之所以顶着巨大的压力在异国求学,只为了周末偶尔能跑到剑桥见他一面。而他总是忙,她往往是兴冲冲地来,然后坐一下午冷板凳败兴而归。即便如此,她还是言笑晏晏地以他妹妹的身份自居,乐此不疲地往他的社交圈子挤,仿佛她的世界都是以他为轴心转动的。

  然而,她对他的黏总是很有分寸的,什么时候可以凑上去撒个娇,什么时候该安静地离开,她都掌握得很好,她从不会让他为难,从不会让他厌烦,她就像他生命中一个天经地义的存在,比朋友亲一些,却始终也只能是这个位置。

  如果不是那场变故,他们这样不咸不淡的兄妹关系会维持到他从剑桥毕业,然后彼此因各自的不同追求分开、淡忘,也许有一天,他参加她婚礼时,会偶尔跟她的丈夫提起当年她做他跟屁虫的生涯,忽然感动于生命里曾有这么一份温馨的感情。

  可是那场变故,让她成了他的救世主,在他身陷井底时,是她扔了条绳索给他,才有了今时今日的林越诤。也正是因为有今时今日的他,父母在狱中的体面才得以保存。无论他和她的关系里,有多少被迫捆绑在一起的成分,他都要感恩于她。

  “诤哥哥,我好怕你不要我。你知道的,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青瑜将脸贴在他的衬衫上,使劲抹着泪。

  林越诤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她在委婉地道歉:她对他用了手段。两次故意断腿,一次将他召去她身边,一次则断了舒珉宽宥他的最后一个可能。

  想到舒珉,一股细密的抽痛从心底漫开,他轻轻将她推开:“我知道。你好好养病,晚上我再抽时间过来看你。”

  离开卫家,林越诤犹豫了很久,还是将车开去了燕山脚下的监狱。

  时隔三年,逼仄的探监室内,林越诤首次见到穿着囚服的父亲。他老得很快,越见清癯了,两颊都深深凹陷了下去。

  乍见来探监的是他,林允升站在门口久久迟疑,最终迫不得已地在他对面坐下。

  父子俩隔着窗,面色凝重地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

  林越诤目光复杂地看着窗后的父亲,几年的监狱生活已经将那个意气风发的林允升打磨成了一个沉默拘谨的老人,如今的他满脸皱纹、满脸沧桑,竟有些龙钟老态。他见林越诤望着他不说话,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下头,局促地搓了下手。

  林越诤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像有什么涨在胸口,他屈指竭力忍耐,还是微红了眼睛。

  这还是他的父亲吗?这还是那个他少年时,在作文里仰望崇拜的父亲吗?他忆起自己曾为他写过一篇感情真挚的作文。那篇作文里的父亲,是一个精通四国外语,写一首好诗的学者;是一个和而不随的谦谦君子;是一个热衷慈善,救贫济困的慈善家;是一个时刻告诫他“有德不孤”的高洁雅士;是一个“以谏诤为心”,克己奉公,兢兢业业的廉吏。

  在他心中,“越诤”二字就是父亲的风骨、品格的写照,父亲是他的精神脊梁,是他仰望的朗朗青天。

  然而,那青天的崩塌,只用了短短一瞬。

  大学毕业那年,远在黎巴嫩游学的他忽然惊闻噩耗:他的父母利用职务之便,挪用近亿巨款,经检察机关查实,二人已被依法提起公诉。

  乍然听到这个消息,他怎么也不肯相信为官十年还两袖清风的父亲居然是一个巨贪,他举出无数例子为父母辩解,他们一家十多年来都住在机关大院的老房子里,撙节度日,甚至连他出国留学的学费,有一部分还是从亲友那里借来的。

  他只当父母是被政敌陷害,连夜订机票准备回国,却临时接到叔叔的电话,被告之不可回国,让他火速去加拿大稳定局面,他父亲早已经以他的名义在加拿大私设了几家公司。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父亲为什么早早的将他移民去了加拿大,直到那一刻,他才悚然发现,他名下竟有那么大一笔骇人资产!

  骗子,都是骗子!

  二十三年的信仰毁于一旦,完人的画皮下竟是一副狰狞、肮脏的嘴脸!

  他失魂落魄地将自己锁在画室里整整一个月,直到叔叔找到他,告诉他,父亲的一审判决已下,因牵涉的金额巨大,最高法院一审判决是死刑。叔叔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肩说:“放心,一直咬着你爸爸不放的那个舒宝瑞已经死了,很多事情都死无对证了,加上你爸爸认罪态度很好,要是能追回部分款子,二审很有可能改判死缓。”

  他将名下可动用的资产全托叔叔带回了国,以期换父母一条命。然后,他孤身一人从贝鲁特港出发回加拿大。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出行方式,仅因为他曾发誓,有生之年要圆一次海上航行的梦想。暴风雨骤然来袭的那个午后,轮船被迫停在了黎巴嫩北部海域,遮天蔽日的铅云迫近地压在他眼前,他头晕目眩地站在船尾看着那毫无希望的天空,忽然觉得自己失了来路,更加没了去路。他的人生信念毁了,他的家庭毁了,他的爱情也毁了——他和舒珉之间,已经隔了一道叫做永无可能的鸿沟。

  他木然望着脚下不停翻滚涌动的黑色海面,惊涛骇浪里,一张清澈的如花笑颜安静地朝他绽放,他松开攥着栏杆的手,朝那张笑脸里坠去,十月的刺骨海水叫嚣着将他吞没。

  他要以这种方式向她致歉,更要以这种方式让骗了他二十三年的父亲忏悔。

  被几个水兵捞起来时,他已经溺得半死不活了。漫长的航期里,他一直发着高烧,浑浑噩噩的,成日里咳嗽,咳得他整个胸腔都是痛的。上了岸,加拿大的华人医生告诉他,因为冷水呛进了肺里,他的肺受了重伤,恐怕落了病根,寒暑交替时会例行咳嗽,让他以后注意调理肺部。

  一无所有地在加拿大做了半年行尸走肉,他终于在某个深夜凄然了悟,既然死不了,那就活下去吧,活着,才有赎罪的机会。

  在加拿大,他从某金融集团的低层职员做起,即将崭露头角时却被上司嫉恨,处处打压,他也木然领受。半年后,他接到消息,他母亲因不堪监狱狱友的辱骂殴打自杀,幸而被狱警抢救过来。听到这个消息,他才悚然惊觉,只要自己还活着,就必须承受活着的责任。他不能再放任自己,他必须重新站起来,获得保存父母体面的能力。

  他辞去工作,拿着仅有的资产去了华尔街,在那里做了一个操盘手。在财富滚雪球的年代,像他这样没有原始资本的人,很快就成了别人的陪玩。在他历经数度挫折后,青瑜找到了美国,逼着他回国去见卫庄。他的实力和才华很快得到卫庄的欣赏,不久,他就从卫庄以及卫庄背后的财团那里拿到了第一笔投资。

  林越诤没有让他们失望,短短半年,林越诤就用这笔钱在美国打开了局面。

  在那段时间里,青瑜时不时飞来美国看他,还像往日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然而他已经无法坦然接受她的好,他与她之间,始终还是因身份的差别,多出了一些细微的生分。

  一年后,国内房地产业迎来黄金时代,林越诤受卫庄所邀回国帮他在房地产界做一番事业。临回国前一晚,青瑜从英国飞来,陪他看了一场小剧场电影。

  电影叫《霍乱时期的爱情》,故事发生在19世纪末的哥伦比亚,电报员费洛伦蒂纳爱上了一个名叫费尔米纳的女孩,然而,因为身份地位悬殊过大,相爱的两人被迫分离,天各一方。几年后,费尔米纳另嫁他人,渐渐在安逸的生活中忘记了费洛伦蒂纳。

  但是费洛伦蒂纳始终没有对她忘情,已经贵为一代商业巨头的他有无数名媛淑女追求示好,他却发现费尔米纳才是他一生的真爱,他决定用等待换回爱情,然而这场长达五十年的等待却耗尽了他的一生。

  电影散场时,青瑜指着他的侧脸讶然说:“诤哥哥,你哭了?”

  他还未及将掩藏好情绪,青瑜忽然凑近他,抬头飞快吻在他脸上:“诤哥哥,我会像费洛伦蒂纳那样等你一生一世,直到你心甘情愿地接受我。”

  这真是感人的告白,只可惜,他已经有了自己要用一生等待的“费尔米纳”,即使这等待如此无望。

  “你……还好吗?”玻璃窗内,林允升的声音有些喑哑,他见林越诤神色凄楚,忙乱地说,“我都还好,菜有两素一荤,汤也是真正的汤,不是外面说的那些涮锅水。我的身体也好,每年都有体检。就是……最近牙疼犯了,老吃不下东西,就瘦了点。”

  他见林越诤不说话,交叠的双手紧了紧:“我知道你恨我,我没有怨言,但是你不要恨你妈妈,她什么都不懂。当年的事情,其实,我也是身不由己……”

  空气里一团死寂,林越诤含着泪,冷冷一笑。好一句身不由己,多少肮脏罪恶都以此为名,大行其道。他果然是他的儿子,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犯下那样的罪恶,连一句解释都不肯给,在心里叹惋的也是这一句无耻的身不由己。

  良久,等到情绪都已平复,林越诤才淡淡说:“妈妈的保外很快就下来了。还有,下个月,我和卫青瑜结婚。”

  闻言,林允升默了半晌,埋下头无声恸哭起来,瘦骨嶙峋的肩膀剧烈抖动着,林越诤透过玻璃窗,逆着昏暗的光线看他,觉得此情此景,失真得像从噩梦里剪下的片段。

  坐够半个小时,林越诤起身,也没道别,头也不回地就此去了。

  舒珉的手术彻底做完,已经是五天后。接连几天里,轮番上阵的消炎针、止血针以及刮宫术,倒像是全套的满清十大酷刑。舒珉整个人被药腐蚀透了,成天木木地躺在床上,医生让她做什么,她都配合,只是不说话。那种锥心刺骨的痛,已渗进了她的整个胸腔,连说话都痛。

  半梦半醒的时候,眼前晃晃荡荡的总是林越诤的影子,时而是他如今的样子,时而又是他年少时的影子,清清淡淡的一抹,遥遥地站在她眼前,她进,他则退。

  最近一次梦见他,他的眉眼终于真切起来了,他们坐同一班飞机去香港,但是到了香港,她下了飞机,他却说他要转机去英国结婚,她一句话都没说,就看着他走了。

  就算是做梦,她也很清醒地知道,他们永远到不了一样的终点。彼此能陪对方的,只是一段极为短暂的旅程。

  醒来时,她凄然想,他们之间的爱是彻底完了,因为,即便在梦里,她也始终对他无话可说。

  伸手取过镜子,她第一次认真端详自己的脸,一张脸毫无血色地凹了下去,两只眼睛深得像幕布上破开的洞,脖颈上,生出了两道再也褪不去的纹路,她分明还年轻,但也已经老了。

  嘴角无声无息地往上一翘,爱是完了,但是恨呢?

  出院那天,陆城南打横将她从床上捞起时,心里重重痛了一下,骤然瘦下去的她,轻得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她老老实实地由他抱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接下来的调养期内,陆城南仿佛又回到舒珉父亲刚过世的那段时间,他每天比祖红起得还早,去农贸市场里一个笼子一个笼子地转,找真正的乡下土鸡。他知道女人月子期间有很多讲究,闲了便上网查各种禁忌,一条条地记在本子上,不是告诫祖红别买性寒的蔬菜,就是亲自去药店买上好的原料给她配补血的膏子。

  他的整个心思都扑在舒珉身上,像这俗世里任何一个普通男人那样围着方寸之地忙前忙后,像照顾女儿那样照顾着舒珉,全然不顾外界有关他的议论已经炒到了白热化。

  舒妈见了,不免暗自垂泪,既是为女儿的遭际心酸,又是感慨她在劫难后还能有这样的福气。

  这天清晨,陆城南做好一家人的早餐,去敲舒珉的门,却没听见任何回应。他心里一紧,忙拧开卧室的门,见卧室内空无一人,只当他去散步了,忙跑到阳台上往下张望,哪里有她的影子?他立时慌了,忙掏出手机拨舒珉的电话,电话一响就接通了。

  听见她好端端的在那头,他的心才落回原位:“舒珉,你在哪里?”

  “我在北京。”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北京?”陆城南一惊,忙去看时间,不过早上八点,她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竟已到了北京,“你去那里干什么?我马上来接你。”

  “不用,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下午自己会回来。”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陆城南犹疑了一下,走进她的卧室,打开她的抽屉,那里躺着一叠厚厚的宣纸,上面用端正的小楷抄着超度亡灵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他轻轻将那叠纸放回原位,隐约猜到她去做什么了,他涩然一笑,如果这样能让她快慰些,那就由她吧。

  林越诤赶到灵光寺时,正值早上九点,他隔着人群,一眼就看见了穿素白大衣的舒珉在和一个僧人说话。

  她瘦得连那件大衣都撑不起了,背影看着怯怯的,身姿却站得挺直,一如既往的倔强不屈。

  他心中一搐,在原地蹙眉看着她,心底竟生出一种害怕,那害怕拽着他的腿,让他不敢上前面对她。

  那个僧人倒是一下捕捉到了林越诤的视线,朝舒珉说了句什么,舒珉便回过头来了。她直直地看着他,就像他这个人是透明的,那眼神一望无际的空,仿佛一片没有人烟的荒漠,她的眼睛里,竟有这样一种荒芜空旷的神气。

  他预想过千万种她再见他时的神情,独独没有想到这一种。他径直朝着她的方向走去,直到她苍白尖削的脸清晰地映在瞳底,他抬手,却再没有轻抚那张脸的余地。

  舒珉抬头看着他真实清晰的眉眼,还是她曾经爱着的那个模样。这么久以来,她成日成夜地活在记忆和梦境里,在那个世界里,她朝着他的方向翻越了十万座大山,只为能切实地再见他一面,然而,当他真实地站在她面前时,她却不悲不喜不怨也不爱。

  那个僧人静等了片刻,念了声佛号继而说:“两位都来齐了,那就进殿细说吧。”

  舒珉点了点头,跟着那个僧人朝大殿走去。

  林越诤迟疑了一下,也随她进了大殿。

  “堕胎是杀生重罪,这种罪是赎不了的,只能化解掉部分业障。”那僧人将点好的香分递给他们,“面前这个就是你们孩子的莲位,你们先向它忏悔。”

  舒珉接过那三炷香,在刻着孩子法名的灵位前敬上,然后双手合十,默然跪下。

  林越诤握着那香,却不下跪。他不是个有信仰的人,他也不相信因果轮回,他只相信现世报。他欠她的,他会用一生来还,却不是用这种方式。

  大殿里响起舒珉格外虔诚的祷告,那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里,被放大了好几倍,响在他耳边,分外的惊心动魄:“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那语声字字冰冷,像敲在他心上一般。他苦涩一笑,默念着那句,往昔所造诸恶业,一切我今皆忏悔。

  她在用这种方式控诉他对她的伤害,她在用这种方式质疑他们的过往……恶业,她竟把一切归结为这两个字!

  她用短信约他来这里,他怀着无尽的忏悔和希望来了,却等来她用这么荒诞的方式和他相决绝!

  他沉着一颗心,耐心等她忏悔完,等那和尚布道完,他从皮夹子掏出一卷钱放进功德箱里,拽着她的手臂往外走。

  那僧人紧跟几步上前:“女施主,我们寺里的佛牙舍利塔对外开放了,那里供奉着佛祖的佛牙舍利,你去拜一拜,可消灾解业,很殊胜的。”

  林越诤将舒珉拽到一个背人处,这才停下。

  舒珉顿下脚步,微微喘着,大颗大颗的虚汗从她的额上冒出,淡粉的唇上透出一层霜白。

  林越诤垂眼看她,着魔似的抬起手,轻轻捧住她的脸,去擦她额上的汗渍。见她木偶般地站着不动,神情空茫,陌生得让他错觉他们的关系又回到了九年前。他蹙眉低头朝她唇上吻去,想要用这种方式证明他们之间已经走过了那九年,证明他是实实在在拥有她的,他吻得诚惶诚恐,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下一刻,这熟悉的温软会变成梦幻泡影消失。

  然而,无论他这边多么虔诚热切,她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他睁眼看她,悚然一惊,她的眼底竟浮着一丝讥讽的笑意。

  他慢慢松开她,胸口像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倒是舒珉,一派从容:“百忙之中把你找来,只是想送孩子一程,给她个安慰。”

  林越诤深吸了口气:“舒珉,对不起……”

  舒珉垂头一笑:“就我们的事情而言,无所谓对得起对不起,我们既然没有誓约,又哪里来的相欠?但是……”

  说到这里,她目光骤然一冷:“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们两个隔着那么深的仇恨,还要来一次又一次招惹我?”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迫得林越诤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像是有人猝然在他面前撕开了一道丑陋的、他永远不想面对的伤疤。

  “你猜我现在,到底有多恨你?”她像是在笑着,眼里的凄楚大过寒冷,那句原本极怨毒的话,说出来倒像是一句哀叹,“我猜你也早就恨透我们舒家了吧?死者已矣,活着的,自然活罪难逃。你多聪明啊,兵不血刃地就毁了他的女儿、外孙女。”

  他不知用了多久才消化掉她话里的残忍,倒吸了一口冷气,眼中的怒意一闪而过:“舒珉,你竟然这样想我?”

  舒珉淡淡一笑:“不然呢,你要我怎么妄想?妄想你明知道不可能,还来靠近我,是因为你爱我;妄想你明知道我有多痛,还要娶别人,是因为你爱我?妄想着你明知道我会多绝望,还逼得我手刃骨肉,是因为你爱我?妄想着你明知道我多无助,却一再把我丢在绝境不顾,是因为你爱我?林越诤,我要多天真,才能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的爱?!”

  林越诤垂下头去。她的话,每一句都像根细针,穿过他的左胸,深深没入心里。这样说来,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竟是爱着她的。

  她垂下眼睫,掩住寒潭似的双眼,一丝水汽顺着眼睫垂下。

  哭是再也哭不出来了。

  良久,舒珉颤声问:“林越诤,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林越诤双唇紧紧抿着,在这样狰狞的事实面前,他说不出口他爱她。

  舒珉怆然一笑,忽然抬手指着一旁,厉声问:“林越诤,你前面就是神圣的佛牙舍利塔,你敢当着它的面,说一声,你真的爱过我吗?”

  林越诤面如死灰地站在那舍利塔下,唇微微一动,最终只是默然垂下眼睫。此情此景下,连他自己都有点怀疑,他对舒珉的感情是爱,还是可耻的占有欲。

  舒珉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双眼因绝望而紧紧合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厘清了什么思路,林越诤探手抓住舒珉冰冷的双手,艰难地说:“舒珉,你再给我点时间,两年,你等我两年。到时候,你要的一切,我都给你。”

  又是等!舒珉眼里泛起点迷离的笑意,这些男人,明知道女人最等不起,却偏偏喜欢用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叫她们等!

  料峭的山风嗖嗖地吹着,吹散了舒珉腔子里最后一丝余温,她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越诤,我不会等你。因为等到你能给的时候,我也许已经不想要了。”

  说罢,她将手从他手里抽回,没有半分停滞地同他擦肩而过。

  他望着她一径向下,越来越小的背影,眼前像被什么结了一次薄薄的翳。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初春的凉意竟像一点一点沁到他心里去了。

  舒珉回到涿城后,一家三个人很有默契地什么都没问她。一切都像往常那样平静有序地行进着。见舒珉的身体有了起色,舒妈的心情也渐渐转好,不时让祖红带她去家居市场逛逛,默默筹划起舒珉和陆城南的婚事来。

  这天,他们四人刚吃过晚饭,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铃响。祖红一边答应着一边上前开门,门一打开,她自个儿先愣了。门外站着一个贵气凌人的中年女人,那种贵气不是钱堆出来的,倒像是命里带着的,祖红从未见过这样的大人物,嗫嚅着问:“你找谁?”

  那边,陆城南已经冷冷开口:“你来干什么?”

  关锦华站在门口,噙着丝笑,眼神高深,像隔着十万米高俯瞰着他们:“不请我进来坐坐?”

  陆城南放下正在给舒珉削的水果,擦了擦手,上前拽着她的胳膊:“有事儿我们出去说。”

  “啪”的一声脆响在陆城南脸颊上,关锦华优雅地收回手,表情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这么想护着她?你以为你护得住吗?你信不信,我可以一夜之间让这栋楼夷为平地,让她死得轰轰烈烈的。”

  陆城南倏地睁大双眼,目光炯炯,直瞪着关锦华。

  这时,安静坐在一隅的舒珉发话:“红姐,相烦你推妈妈出去散散心。”

  祖红很乖觉地应了一声,一边将关锦华往屋内请,一边推着舒妈往外去了。舒珉轻缓地起身,为关锦华泡了杯茶。

  袅袅的白雾自茶杯里腾起,三个人在小小的客厅里各居一隅,关锦华款款而笑:“城南,为什么跟了我这么久,你居然还觉得这个世界简单到凭你一人之力,就能扭转得过来?你真的太天真,太孩子气了。说走就走,丢了那么大一个烂摊子给我,你以为合同是开玩笑的,我关锦华也是你开得起玩笑的?”

  陆城南双手搭在沙发扶手上,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像是在听她的话,又像没有在听。

  她收起笑,眸光冷厉:“还是那句话,回去跟我结婚,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陆城南想都没想,果断摇头:“你要念着我的好,就成全我,让我过现在的日子,你要不念我的好,爱杀爱剐,悉听尊便。”

  关锦华被他一睹,已不复清澈的眼底透出一点泪光,双手在侧,紧紧攥着,心里有两股念头交替翻滚着,一触即发。

  她爱面前这个男人,爱得不惜毁灭一切,但是她不能成全他,爱于她来说,是从身到心的绝对占有,是不择手段的巧取豪夺,是拱手河山博君一笑的慨然,当然,也是得不到时的一拍两散、玉石俱焚。wWW.ΧìǔΜЬ.CǒΜ

  一旁的舒珉嘴忽然轻笑出声:“关小姐,城南的顺毛驴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要顺着他来。既然你已经决定嫁给他,他就是你的天,必要时,不要这样刚强,柔软些,也许什么事情都水到渠成了。”

  一席温软的话,像一阵及时雨,浇熄了她与陆城南之间一触即发的战火。关锦华看向舒珉的目光有些诧然,眼前这个小姑娘,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哪里都透着一股阴柔气。

  “城南,你可以出去下吗?我有些话想跟关小姐说。”舒珉望着陆城南,淡淡地说。

  陆城南也觉得话已至此,出去冷静下很有必要。

  门合上后,室内静了静。关锦华颇有兴趣地审视着舒珉,似乎在等她先开口。

  “我知道,现在你想给我的路,已经没有克利夫兰这个选项了。”舒珉自嘲似的一笑,表情平静笃定,“地狱我自己会去,绝不让你费一丝力气,也绝不敢脏了你的手,损你的阴德。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关锦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示意她开出价码。

  “从鸿宇撤资,毁了鸿宇。”

  关锦华眯着眼睛,像在盘算什么,良久,她抬头一笑:“你这个条件,未免开得太高了。要整垮鸿宇,就要先扳倒卫庄,我没什么理由要去做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关小姐,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做到。”似已经筹谋很久,舒珉不急不缓说,“鸿宇垮了,你想要的人,想要的资源,就都是你的。”

  林越诤曾向她透露过,关锦华之所以和他合资开发北欧新城,目的并不仅仅在于那个项目所能带来的巨额回报,她新近涉猎地产,开了公司四处投资,却一直缺一个得力的人帮她攻下江山,她想要的,是他这个可以为她所用的人。

  当时,这话从她耳边一过,便出去了,然而此时,她的头脑变得异常清晰,任何一点有用的记忆都能被她调动起来。她观察了下关锦华的反应,继而又说:“如果你能帮我达成心愿,我一定能说服城南和你结婚,那以后,我一定会从你们眼前永远消失。”

  “一定?”关锦华眼中一亮,“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我求他也好,逼他也好,一定让他回到你身边。他说过,无论我求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舒珉的声音有些发颤。

  关锦华看了她良久,放声笑了起来。

  “你不相信我吗?”

  关锦华摇头。她怎么会不信她的话,眼前这个女人是陆城南的上帝、神明,她让他去死,他都会答应,何况她求他?

  交易谈到这里,已经由不得她不答应了,她一向都是个喜欢豪赌的人,如果赢了,她可以得到一切,如果输了,又能输到哪里去呢?

  心头滑过一丝属于女人的凄哀,她爱惨了陆城南,没有他,她就只是个躺在黄金棺椁里的躯壳。

  面上却是深不可测的笑,她说:“我听人说,爱是人最大的罪恶,因为爱情里裹着恨的种子,稍不留神,那种子就会逃逸出来,一发不可收拾。看到你,我终于信了。你不觉得自己傻吗?有什么了不得的爱,值得你这样?”

  舒珉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关小姐,你接受这个交易吗?”

  关锦华也不绕弯子,爽快道:“好,一个月,我就让你看到初步成效。我的男人,就托你再费心照顾几天了。和他相处的分寸,应该不用我教?”

  于关锦华而言,这桩交易,她是大大的赚到了。

  旁人看着卫庄是泼天富贵,其实在她这样的人看来,他已是秋后蚱蜢,从去年起,上面已经溢出点痕迹在查卫庄了。她背后早有人将风声透露给她,问她有没有兴趣分鸿宇一杯羹,她考察了良久,最终只看上了一个林越诤。

  事已至此,她不介意推他一把,让那将倾的大厦加速倒塌,无非是多费些周折罢了。

  下了楼,她远远见陆城南神色落寞地坐在花台上抽烟,心里一个转念,她不急不缓地走到他身边,朝他身上倚过去,指着他笑:“放着万世巨星不做,来这边给别人端茶倒水削水果,别人根本不念你的好,转身就把你卖了。值么?”

  陆城南面无表情地挡开她,自顾自地吸着烟。

  她痴迷地望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纯粹的眼睛,缓缓说:“她把你卖给我了,让我整垮她的男人……这么个女人,以后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你们都变了,别妄想重头开始了。”

  陆城南一怔,连火热的烟灰落在手上都没有察觉,好一会儿,他掸去烟灰,无所谓地说:“她喜欢,那你就按她的意思办呗。”

  关锦华怒极反笑,对着他指了指:“陆城南,我倒要看看你能和我拧到什么时候!”

  说着,她一扭身朝前面的兰博基尼去了。

  漆黑的夜里飘起细密的雨丝,陆城南就着手上的烟一支支抽了起来,可能是烟得太猛,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眼睛都涨着疼,也不知道是被烟呛的还是怎么了。想了半天,他终于觉得自己,实在是错得太多。他这一生看似忠贞,却一直在背叛,先是背叛舒珉,再是背叛关锦华。他和这世间的人一样,都以为背叛不会付出代价,今时今日,他才明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对舒珉的背叛,让他失去了创作灵感,失去了此生的最爱;对关锦华的背叛,让他负上了数千万的违约费。他现在再倒回去做所谓的补偿努力有什么用?就算舒珉原谅他又怎么样?关锦华的势力那样大,他怎么可能逃得掉?

  他完全可以预见自己的人生,那永失挚爱,麻木不仁的人生,那被关锦华永远操控的傀儡人生,那比死更冷的人生……

  他不是个爱看书的人,但也听过一句烂大街的话,叫“再也回不去了”,年月把拥有变成失去,他的人生,已经没有重头来过的可能了。

  年久失修的芳树里胡同在细雨里已经泥泞不堪,在城市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这种老胡同已失却了生命力,和两边的旧门楼一样摇摇欲坠。

  陆城南冒着小雨缓步沿着小巷往前走,黑灯瞎火的巷子里偶尔能见几泊灯光,那是少数还不愿搬走,坚挺着等待拆迁最后一刻到来的老居民。

  这条走了无数次的小巷子,熟稔到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家。想到“回家”两个字,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激得肺都痛了起来。他未曾想到,兜兜转转这么久,他最终能回的家还是这里。

  身后传来一阵追打嬉闹声,陆城南还在愣神,一个穿着三中校服的高个子平头男孩笑着从他身边擦过,一边跑一边讨好地喊:“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紧跟着,身后传来一个女孩嗔怪的声音:“顾旗,以后你下晚自习再敢不准点接我,以后我再也不让你接了。”

  听到这个声音,陆城南胸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眼睛一热,却始终不敢回头。这个声音,这个语气,不正是舒珉的旧时模样?

  身后的女孩撑着伞和陆城南擦肩而过,驻足在前方的路灯下,惨淡的光线里,依稀能见她穿着三中的校服,一头长发也如舒珉过去那样扎着高高的马尾。

  男孩子见她语气有所松动,也停下脚步,一边慢慢往回走一边告饶:“这次真的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犯了,不要扯我耳朵了,怕了你还不行?”

  女孩低下头,肩膀动了几下,像是在忍笑,继而抬头,冷冷说:“还不过来,感冒了可别传染给我。”

  男孩如蒙大赦,飞奔向她,自然地接过她的伞,白蒙蒙的路灯光下,女孩将头钻进男孩怀里,紧紧依偎着他往胡同深处走去。

  陆城南怔怔看着那对忽然出现的少年少女,直看到他们消失,一丝水汽才顺着他的长睫垂下。

  曾几何时,也有一个女孩会因他没有在预定的地方等他而着恼,但是以后,不会有人要他等了。

  “陆城南,我已经不爱你了。”

  她冷酷的声音言犹在耳,她的笑已不再是为他绽放,她的眼泪已不再是为他而流,她的声音不再是为他百转千回,她的目光亦不再是为他光芒流转,她的一切都与他再无关系,他成了她生命中千千万万的路人中的一员。

  缓缓阖上双眼,他紧握双手等心里的阵痛过去。然而记忆里的细节竟不由得他不想,丝丝缕缕细线般缠着他的心越收越紧,勒得那里鲜血淋漓。

  明明痛得全身瑟瑟发抖,嘴角却扬着诡异的笑,他笑自己拿过去的一切换未来,亲手葬送的不单是他与舒珉的爱情,更是他的人生。他的自由、理想、爱情、人生在选择背叛舒珉那一刻,有如骨牌一样纷纷倒塌。

  他因一念之差失去了过去和未来,成了一个只有现在的人,那就让“现在”永远停留吧,至少这是离过去最近的地方,而未来也不会更坏些了。

  舒珉找到芳树里时已是深夜一点。关锦华走后,她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竟对陆城南做了那么卑鄙的事情。她起初为自己找了很多开脱的借口,最后还是陷入了忐忑中。

  她在家里左等右等不见陆城南回来,犹豫地拨他手机,却是关机状态。她忧虑地想,他会不会从关锦华那里听到了什么,心灰意冷之下从此消失?无论如何,她都要先见到他,先确定他的想法,再设法稳住他。

  这样一想,她越发坐不住,换了衣服往楼下奔去。

  出了门,她站在茫茫夜色里四下环顾,直觉告诉她,陆城南很可能去了芳树里,她便不再犹豫,打了个车直奔芳树里。

  当她站在陆家旧宅的门口时,看着从里面泻出的灯光,竟有那么一丝心酸,恍然。她的手指分明已经落在门把上了,却迟迟不敢推开,她生怕一推开,就会有往日记忆铺天盖地向她袭来——她永远忘不了曾经千百次推开这扇门时的心情,快乐的,幸福的,充满期待的,仿佛那门后有她的一切。

  仰面吸了口气,她默然推开房门,四通八达的老房子里空得一览无余。似已喝醉的陆城南躺在一大堆海报里,四周码放着他久日珍藏的CD,空气里回荡着XJAPAN的那支《foreverlove》。

  那是陆城南第一次带她去酒吧时唱的歌,陆城南告诉她,是这首歌给了他最初的感性和力量,每当他听这首歌时,他就会觉得自己带着伤口在夜空里飞翔。从那以后,舒珉便爱透了这首歌,也爱屋及乌地爱上了唱这支歌的乐队主唱hide。然而,自从hide在1998年自杀后,他们便再也不听这首歌了。因为,这首歌是hide的送葬曲。

  冷不丁听到这支歌,她心里蓦地一阵发酸,眼泪不知怎么的就一滴滴落了下来。她走近他,在强烈的乐声中蹲下,看着紧蹙双眉的他。

  这么久以来,她都没有认真看过他,不曾想他已经瘦削苍白成这样,如果不是一样的五官,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连睡着时都一脸凄惶的人竟是陆城南。

  她探手轻轻触上他的眉。睡梦中的陆城南猛地打了个激灵,条件反射般地抓住她的手:“舒珉。”

  舒珉一惊,快速抽回自己的手。陆城南睁开眼,看见她切切实实在身边时,死灰般的眼里多了丝光亮。

  舒珉起身关掉音乐,靠着CD架站着问:“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

  陆城南坐起身,拿起身边一个啤酒罐,机械地捏着瓶身,好一会儿才说:“该来看看了。”

  语气沉缓,没有丝毫情绪。舒珉有些不安,她觑了觑他的神情,灯光下,他的脸色很灰败,除了这死灰般的颜色,便再无其他。

  周遭一片死寂,气氛尴尬,舒珉有些心虚,没话找话地说:“很久没听这首歌了,其实,直到现在也不明白hide那样一个人怎么会自杀。”

  陆城南蹙眉死死望着她,呢喃般茫茫然地说:“因为有时候死会保留住一切。因为某些东西对一个人来说,是细水长流,是天长地久,是留不住毋宁死。”

  他的眼睛里一片空旷的幽黑,黑得发亮,像是看到了某种启示,只是那光亮里却没有焦点。

  那样的眼神,就像是醉到极致的清醒。舒珉一凛,背后若生芒刺般不自在。咬了咬唇,她过去扶他:“你真喝高了,起来吧,跟我回去。”

  这时,陆城南忽然扣住她的手,望着她,一字一句说:“舒珉,再说一遍你爱我,骗我也成。”

  不知怎么的,舒珉的眼泪刷的就落了下来,她透过眼前的雾气望着他的脸,唇动了动,却像有什么哽住了喉,怎么也说不出那个三个字,只能捂住嘴痛苦地摇头。

  陆城南黯然松开手,把她拉进怀里,将下巴抵在她头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俨然又回到了过去彼此相惜、互不抛弃的日子里。

  连日来的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她死死抱着他,不为他是陆城南或是谁,只为这个躯体所能带来的温度,只有这种温度才能提醒着她还活着,还清醒着。

  “城南……城南……”舒珉在他怀里放声恸哭,口中反复念着他的名字,僵冷的十指死死捏着他的臂膀。

  陆城南只抱着她,并不答应,他知道,此时她心里真正想叫的两个字并不是“城南”。

  不知道哭了多久,舒珉才渐渐止住饮泣,一动不动地缩在他怀里,直到耳边传来她轻轻的呼吸声。他垂下目光,静静看着她的睡颜,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带着点弱弱的怯意,好像在怕着什么,许是怕这过于无情的宿命。陆城南哀哀地想,如果没有他,她的人生会不会更平顺些?如果从一开始,她遇到的不是他,她也许不用经历生活的卑贱与沧桑;如果后来,他没有那样重的伤害她,她就不会遇到林越诤,不会遇到这致命的伤害。他曾发誓愿付出一切求她一生平安喜乐,最后却亲手毁掉了她一生的平安喜乐。

  这样的罪,他要怎样清偿?

  舒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床上,窗外天还没有亮透,她一骨碌翻身而起,默坐在床沿上出神。末了,她穿鞋起身,准备去冲个澡。

  不料人刚一出门,就见陆城南姿态落寞地站在阳台上,窗户洞开着,汩汩的寒风往客厅里钻,冻得穿着大衣的她都缩了下脖子,然而,只穿着件薄衣服,当着风口站着的他竟似浑然不觉。

  舒珉愣怔地看着他孑然的背影,眼前这个人,好像要随时随风消逝一般,伶仃得叫人心惊。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叫他,却见他忽然将身体探出窗外,迎风展开双臂,做出要飞翔的样子。

  舒珉几乎惊叫出声,他却再没有动作。良久,他缩回身子,继续像之前那样默然而立。

  她默默退回房内,拥着被子,一夜无眠。

  天亮后,厨房里循例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她见陆城南神色如常地在做早餐,心头的不安终于放下了些。

  那天,饭厅里就坐着他们两个人。一桌汤汤水水,被他料理得异样醇厚。她不敢辜负他的好意,一口口喝着。

  喝了一碗,她见陆城南只看着她,自己却不动筷子,放下碗说:“你也喝。”

  陆城南摇头:“我不饿。”

  两人一时无言。

  良久,陆城南淡淡说:“舒珉,你以后有空去老宅子那边,帮我把那些CD带回来,我都清好了,分成两大撂了,大的那撂你帮我给小黑,小的那撂给赵晨。”

  舒珉怎么听怎么别扭,总觉得他这话说得好像在交代后事。

  “他们两馋这些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一直也没找到机会给他们。”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什么时候你有机会去日本了,帮我在hide坟上放一束花。”

  那种别扭的感觉越发强烈,舒珉连忙打断他:“以后我们一起去。”

  “那也成。多喝点,汤该凉了。”

  舒珉这才放心地一笑。

  对面,陆城南用小孩子看东西看入神的那种目光盯着她,声音低低的:“舒珉,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舒珉正被他看得不自在,他忽然快速伸手,在她脸上触碰了一下:“比出院那时胖了……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他推开椅子起身:“我去买包烟。一会儿回来。”

  然而,他却再也没有回来。

  关锦华一向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从涿城回去后,不过短短几天就爆出新闻,热力从鸿宇撤资了,这就意味着凭鸿宇一家,未必吞得下北欧新城这个项目。一向合作甚欢的两方一夜间分道扬镳,外界传言纷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鸿宇方面,林越诤一面积极从中斡旋,一面竭力想方设法地寻找新的战略伙伴。

  圈里的人都是善于看风向的,关锦华就是天上的风,她往哪里吹,他们就往哪里倒,一时间,落井下石的有,作壁上观的也有,无论林越诤怎么游说,他们都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态度。

  紧接着,外头又溢出点风声,说是上面有人要动卫庄,他底下的人也乱成了一锅粥,那几个准接班人都忙着各显神通,准备改朝换代的大事。

  虽然是捕风捉影的消息,但是众人往关锦华忽然撤资的事情上一想,又觉得有那么点靠谱,哪里还敢再去淌鸿宇的这趟浑水。

  卫庄是个很警醒的人,关锦华一撤资,他就领悟到了点什么,提前做起第二手准备起来。

  保险起见,他先是把林越诤和青瑜的婚期延后,也不顾青瑜的吵嚷,连夜命人把她送去了加拿大,随后又让林越诤暂停鸿宇的各项计划,让他把资金往加拿大转。

  半个月后,林越诤妈妈的保外就医顺利批下,林越诤费了一些周折,将她送去加拿大接受治疗。

  送别那天,恰巧是他与青瑜预订的婚期,那天,京城飘着濛濛细雨,他擎着一把大黑伞目送着载着妈妈的那架飞机化成一个虾灰色的小点没入云层,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等到了这天,这天的到来,比预想的更早些。

  大厦将倾怎么样?心血白费怎么样?一无所有又怎么样?他现在有他自己。

  他像一个从坟墓里挣出半个身子的人,久违的自由空气让他浑身上下都很轻盈、畅快。

  回到公司,他找来EVA:“北欧新城的计划先停了,已经没必要往里面投资了,公司账面上还有多少钱可以动用?你去做一份详细表格给我。”

  EVA比他还心急如焚:“你疯了?你不是要把钱转给卫家在加拿大的公司吧?鸿宇可是你的心血!”

  林越诤面色沉静地说:“我有我的安排。”

  EVA像看一个陌生人那般看他:“你这个时候还跟他们讲什么情义?这些年来,你像卖给他们家一样,帮着他们家捞钱,他们给你什么了?无非就是许了一个救你妈妈出来的诺言,就连兑现这个诺言,还要用你一生的幸福去换!你不觉得这些人太无耻了吗?好,就算你之前有所顾忌,到现在,你还忌惮那个老家伙干什么?”

  顿了顿,她冷笑着说,“难道还真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这种说法,你被他们精神绑架久了,被绑架出感情来了?”

  林越望着窗外璀璨的灯火,缓缓说:“我只是想买一个永不亏欠。你放心,你为鸿宇这些年的付出,到时候会有相应的回报。”

  “林越诤,那我为你的付出呢?”眼泪刷的夺眶而出,她仰面问,“你要怎么回报?”

  林越诤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如果你没有叫青瑜用计把我骗去英国,没有在舒珉最需要我那天,让青瑜把我留下,我会更加感谢你。”

  EVA双唇哆嗦了几下,眼里漫过些凄冷:“是,是我把和你那个女人的事情告诉青瑜的,是我让青瑜想办法无论如何先逼你结婚的。但是你怪不到我头上,只能怪你命该如此!”

  命该如此……林越诤玩味了下这个词,竟忽然笑了。

  EVA抹去脸上的泪:“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说什么我都是为你好,你也不会对我心存感激了,我只希望到时候,你给我的支票上,数字能更好看一点。”

  说完,她抱起文件,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卫庄这边刚把转移工作做好,前来调查的人就已经找上了门,连带着林越诤也被三番五次地被当局请去喝茶、问话。林越诤从一开始就为这天的到来做好了准备,回答任何问题都滴水不漏,上面的人好一顿盘查,明面上却没查出他什么破绽。

  然而卫庄这些年利用以权谋私的事实却是铁证如山,上面开会研究了几次,考虑到各方面的影响,最终还是不声不响地给他办了个内退,追回部分账款了事。

  卫庄见大势已去,把只剩了个空壳的鸿宇丢给林越诤善后,匆匆地逃去了加拿大。

  外表轰轰烈烈的鸿宇一夜间就摧枯拉朽地倒了下去,有时候,林越诤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时候会觉得冷,是那种人走茶凉的冷。

  但是他打心里喜欢这冷,他像是被镇压在鸿宇大厦下的囚,一直等着和它同归于尽,上天到底怜悯他,拿去了鸿宇这个枷,却给他留下了彻底的自由。

  一直操纵他的线断了,他终于有资格选择自己的人生,终于有资格向舒珉认罪,终于可以不用让她等了。

  这天深夜十一点,刚加完班的林越诤忽然接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去金胜酒店,舒珉在那里。帮我照顾好她。

  这条莫名其妙的短信让他一怔,他停下车,回拨那个陌生号码,然而那个号码却一直处于通话中的状态。

  金胜是京城颇有名气的豪华酒店,以格调高著称,出入其间的大多不是普通人。他猜不到什么人会发这样的短信给他,更加想不透舒珉为什么会在那里……这会不会是个什么局?但他根本不愿意再去细想,无论那里有什么在等他,他都要去看一看。

  他抛开手机,将车子掉头,加足马力朝金胜开去。

  深夜十一点的“首堵”终于通畅了,出租车司机憋了一天的怨气,把车开得几乎飞起来。

  坐在后座的舒珉捧着手机,蹙眉道:“陆城南,你这些天都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也会担心?”

  自从陆城南忽然消失以后,舒珉就再也没联系到过他。起初她还堵着气不找他,但是联想到他失踪前的反常,舒珉开始觉得惶惶不安。她本想去报警,可警方以她不是直系亲属为由拒绝立案,她只得发动他们朋友圈里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打听他的下落。

  那些朋友帮她找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但一直寻而无果。直到今天,她才收到他的短信,短短几个字:我在金胜酒店,想见你。

  收到短信后,她终于长舒了口气,紧接着一股无名火就腾腾的往上蹿——怎么到了现在,他还是这样不负责任、一意孤行!

  她冷冷地回了个“好”字就往北京赶。眼见快到金胜酒店了,舒珉才拨通他的电话,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句带着怒意的质问。

  电话那端,陆城南一直保持着沉默,他那边似乎开着扩音,以至于舒珉可以听见呼啸的夜风声,和窗帘起落的悉率声。舒珉一惊,骤然坐直身体:“你在窗台上?”

  “舒珉……”他的声音茫然低哑,像是痛苦的呓语,“你现在,有没有一点点爱我?”

  舒珉不知道他为什么毫无来由地这样问,有些哑口无言,她直觉他现在这个状态是有问题的,她不敢确信地问:“陆城南,你是不是……用药了?”

  “嗯。”他的声音极低微,像犯了错的孩子,“等下会不那么疼。”

  舒珉吃不准这句话的意思,只当他是用药后在说混话,先前的怒意更盛:“你怎么还碰那些东西?我已经到了,我先挂了,等会儿见了你再说!”

  “别挂。”他的声音里透着恳求的意味。

  舒珉只好捧着电话,噤声听他说。

  静默了很久,他的意识好像清醒了些,轻轻地那边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涿城的望海寺。”

  “在那里干什么?”舒珉有些讶异。

  “你还记得你爸爸刚去那会儿,你有段时间怎么都吃不进东西吗?”陆城南静静说,“那时候,我真怕极了,看着你一天天的瘦下去,总觉得哪天你会彻彻底底离开我。”

  舒珉冷不丁听见他提这段旧事,干涩的眼中有了点湿意。往事前情一幕幕地在眼前展开,那个牵着她跋涉过十载年华,不离不弃的陆城南忽然在她眼前出现。舒珉已经冷透的心,忽然有了一丝暖意,她哽咽一下,低低“嗯”了一声。

  “有天,我实在没办法了,就学我奶奶的那样去望海寺许愿,到了庙里又不知道到底要怎么许愿,就在那里乱转。转了一个多钟头,一个老和尚终于耐不住我烦,上来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我想求佛祖让你吃饭……”

  舒珉的胸口像被什么猛然一撞,眼前乍然一片模糊。

  “那个老和尚就说,这个好办,只要我在佛前发愿终生茹素,就能保你一生平安喜乐。我虽然不信,还是发了这个愿。结果第二天,你的病忽然就好了。说真的,我顶不信这些的,可是有时候,你如果找不到一个可以信、可以求的东西,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就像我现在这样,看着你一天天的离我远去,不知道还能求什么,才能让我们都回到过去。我又去求那个老和尚,他说让我抄《四种清净明诲》,只要连抄三十遍就能求得你我关系改善。可是抄完了,你还是现在的你,我还是现在的我,什么都变不了。”

  舒珉掩住发堵的胸口,含泪摇头:“不要说了,你等我过来。”

  “舒珉,”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很多话,我已经没有资格对你说了,比如我爱你,很爱你,你对我来说,不单单只是一个女人,你是整个世界。只可惜,我非要到现在才知道。”

  舒珉捂着嘴,感觉眼泪在自己指缝里流:“师傅,求你快一点,再快一点。”

  “为了音乐放弃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

  出租车猛地刹在了宾馆门口,舒珉捧着电话,看也不看地掏出一张钱丢下,朝大门里飞奔而去。

  她噙着泪,声音打着颤:“你在哪个房……”

  一句话没说完,她就看见了他。

  窗格密布的摩天大楼里,一个白糊糊的身影靠在阳台飘窗的低矮栏杆上。夜风鼓荡撕扯着他的白色衣服,像一张鼓起的白帆,强有力地猎猎而动。

  她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那个白影,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颤:“城南,你……往后退几步再说话。”

  一句话好像掏空了她的力气,站立着的双腿也开始抖起来。

  身后传来车响,一道车灯明晃晃地照了过来,她浑身沐在那暖黄的灯光里,却觉不出半点温度。

  “我还能退去哪里呢?舒珉……谢谢你,谢谢你来送我。”

  舒珉语无伦次地哀求:“城南,不要做傻事,你先下来……我答应你,以后都不生你气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以后要一起去日本给hide扫墓吗?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耳边传来陆城南隐忍的抽泣声,舒珉感觉到脸上濡湿冰冷一片,她颤手去抹,是泪,不断从眼眶里渗出的眼泪。她的身体剧烈地抖着,她用力咬了住手背,用锐痛换来的那瞬冷静温柔诱哄:“城南,你的人生还很长,前方还有很多很好的东西等着你……”

  苍凉的声音打断她:“可是舒珉……没有你的前方,我已经不想再走过去看看了。”

  说完,那团白糊糊的影子朝她的方向挥了挥手,然后展开双臂,像一头白色鸟般遽然坠下。

  她握着电话,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城南!”,她以为那声音很大,其实不过是像小动物的呢喃。

  电话那端传来“砰”的剧烈撞击声,她听见什么碎裂的声音。

  与此同时,她的身后传来尖锐的汽车刹车声,一道暖黄的车灯光扫向她的方向。

  她望着黑黢黢的夜空,眼白上翻,直直向后倒去。

  一只有力的臂膀重重地接住她,将她裹进怀里。有人在重重地掐她的人中,急急地叫着她的名字,她明明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也像进了水,什么声音传过来都像是虚空失真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那团白垩垩的阴翳才渐渐散去,一张熟悉的脸映进她眼底。她张着嘴,像在说什么,林越诤抱紧她,凑近去仔细听,这才听出她说的是:“林越诤,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他抱紧她,死死抱着,惨然一笑,他爱了她十年,到头来,竟换到这样一句话。

  他垂头去看她的眼睛,那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在他眼前不断放大,放大成了一团深不见底的黑,那种黑,他在黎巴嫩的海里下沉时见过,如今,他的心在这相似的黑里下沉,只是这一次,他知道他永远都浮不起来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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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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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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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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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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