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来孤僻,不曾留意师兄师姐如何,而自己又是第一次下山。这问题,也回答不了。
好在裴谙也未纠缠,不急着摆好全谱,只落了几个子便开始说:“你看除这处星位白棋小尖微处强势,黑白大体相当。”
“天元处有一黑子涉足,又孤立无援。”沈清仪道。
“没错,”裴谙笑笑,又落了几子,“黑子后两步走了一个猴子脸。”
......
裴谙原还担忧自己棋艺生疏,他摆些简单棋谱无趣,沈清仪会再摆些难些的,却意外沈清仪一直耐心看他摆了下来,细细分析时也比他多咀嚼出意味来。
二人闲谈到了子时,裴谙眼中已掩不住了倦色。
又一子落下,正好成了长生劫。
沈清仪坐直身子:“既是到了长生劫,那便不急着下了。看时候也差不多了。”
裴谙打个哈欠,点点头,开始着手收拾棋子。沈清仪则去清洗茶杯。收拾罢桌子,沈清仪便告辞了。
裴谙于是去泡药浴。
宽衣解带间,裴谙暗叹着——心里这蛊虫不知何解。若想相安无事,便受不得那心结之类的刺激。见不得,听不得,想不得……却不知何日才能好。如若此生不能忘怀旧事,这便同了棋上的长生劫了吧。
一夜过去,鸡鸣破晓,又是一日。
再说孙浅倾自书自师父那儿学艺,裴谙虽皆不精通,但因少时皆略略接触过几分,教孙浅倾入门还是应付得来。这几日便如此过来。孙浅倾除却学医,也将各类技艺接触了皮毛,因跟着沈清仪学棋,棋艺更好些;只是原先热忱的瑶琴,却几乎不弹了。
她师父听她要弹琴时便推脱躲闪,见了她的琴也避开目光;每每提及,也总不留痕迹地顾左右而言他。虽然裴谙未曾说过半分不喜,也未曾皱一下眉心,孙浅倾却隐约觉得——师父不喜欢她弹琴。
而裴谙,他想尽力做得没有痕迹,却还是被孙浅倾察觉了。
愈是通琴,愈是通情。见了瑶琴,听了琴音,往昔抚琴的记忆便鲜活地涌入脑海。往日里沈长风山崖练剑或是与他抵足夜谈,他少不了要抚琴。凌厉的剑影雪衣或是灯光下晕开几分暖色的眉眼,向来是同琴音揉在一起,难以分离的。
偶尔裴谙自病房出来,便常能看见院里孙浅倾与沈清仪相对而坐,两人面前的石桌上摆着棋盘,其上黑白满目——沈清仪陪着孙浅倾喂招。孙浅倾听了声响,抬头看他一眼,便展颜一笑。裴谙点点头,只是思及渐少入耳的瑶琴之声,心下暗叹一声。
终是影响了倾娘。
只惜他半声也听不得。
渐入深秋,天气越来越萧索。来医馆求医的人也略多了一些。
沈清仪立在院里。
秋风乍起,院里那颗半秃的树又是一阵瑟缩。落叶如雨般飘下来,早上刚打扫的院子,转眼又堆了不少枯叶。
裴谙与孙浅倾已经五天都没怎么出来过了。本就事务多,四天前又有一中年妇人送来了一个小姑娘,十四上下,来时虽醒着,但已经病重了。那妇人唤小姑娘小小,看情形,小小病得不轻。
沈清仪走近病房,撩开门上新挂的棉帘,向里看了一眼。
病房内的光有些昏暗,一身墨紫的人还侧坐在那姑娘的病榻上诊脉。前两日小小腰侧小手术,此时那里包着纱布,她整个人也发起烧来,正昏睡着。裴谙眼中有些许血丝,眉心紧皱着;他旁侧摆了许多药草瓶罐、针灸帕巾。孙浅倾正照顾着别的病人,她手中端一碗药汤,正给一位老人送过去。
小小母亲该是坐在病房侧的房里,此时门关着,看不见她的身影。
孙浅倾察觉门口进了人,转头打了一声招呼:“呀,沈道长!”
沈清仪颔首,问:“不如我拿几个馒头进来?你们师徒午饭拖到现在,眼看要黄昏了;裴谙你早饭也吃得匆忙。好歹垫垫饥。”
不远处的裴谙顿了顿,望了孙浅倾一眼,哑声道:“好。有劳了。”说完便是一阵咳嗽。
沈清仪见状,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沈清仪出了房门,门帘落下时微摆了两下;孙浅倾又接着端汤喂药,照顾其他病人。裴谙则沉默地侧坐着,双手笼在袖里,目光凝重地凝固在病榻上那孩子的脸上。琇書蛧
病越来越重,她还高烧了许久。裴谙几种法子齐下,这病却仍不见好的。
再这样下去......
他皱眉。
药房里还藏着一朵华山雪莲。那雪莲虽不对此症,但到底是珍稀的药材,有滋补续命之效。小小这病时好时坏难以预测,服了这雪莲还能多撑一阵子,也许到时候就有转机了呢......
裴谙闭了闭眼。
他药房里原有雪莲两朵,平日里病人鲜少有用到雪莲的,故而那两朵皆是备以自救之用。两年前有一日他脉象乱了开,蛊虫一并发作,用掉一朵才稳下来,如今只剩余这一朵。
裴谙站起,将小小额上的湿毛巾拿起换洗。他又看了她发红的面容一眼,抿了抿唇,转身去其他床照顾病患。
沈清仪带着几个热腾腾的馒头再撩开帘子时,孙浅倾打理照顾好其余病患,此时得了空,正坐在一旁坐着歇息,见了他便双眼一亮,站了起来。裴谙守在小小床侧诊脉。裴谙侧头看了他一眼,松了诊脉的手,沉默地缓缓站起来。空气有些凝重。他微叹一声,低低地说:“你们......先吃吧。我去唤小小的爹娘。”
孙浅倾看了看病床上那个娇小的身体,眨了眨眼睛;沈清仪默了默,也点了点头。“倾娘,我们先去外面。”沈清仪说着,带着孙浅倾出去了。
裴谙进了侧房时,几位病人亲眷都抬眼来看他。小小的父母坐在靠墙的一侧。男的正直中年,鬓角染白,身体结实,屠户衣着,腰间还配着一把刀。女的则乡野村妇的打扮。裴谙走向二人,低声说:“二位......节哀。小小她刚去了。”
两人听了消息呆愣片刻,那妇人蓦地哭出声来,屠户则长叹一声。
室里其余病人家眷皆默默地围观这一幕。裴谙默了默,转身。他才走了两步,便听身后传来凄厉刺耳的女音:“小小送来的时候还醒着,怎么你治完就没了?!你是不是害了她?你是不是害了她?!”
裴谙只觉肩背传来钝痛,身体不受控制地前扑,额头撞上了墙面。眼前一阵模糊,身体顺着墙正要滑下......
沈孙二人到了卧房外的院里,沈清仪将馒头碗筷摆下:“还道你们要忙,便只热了馒头方便吃。既然得了空,我再去做两道小菜。倾娘先吃吧。”
孙浅倾应了一声。
沈清仪再回身走时,隐约听到病房处有声响。他折身前往病房看去。随着他走近,那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沈清仪皱起眉来,步子愈发快了,最后轻功跑了起来。
他赶到时,一个木凳子被摔到院里的树干上发出巨响。木凳子崩裂开来,木屑飘扬,残件七零八落摔到地上。女子的哭嚎声尖锐刺耳:“你这个庸医!不得好死的贱人!今天就杀了你给我孩儿抵命!......”屠户此时手里握着一把雪亮的大刀,向树后砍去。一声脆响,树后现出一个清瘦的身影,墨紫衣裳。他双手攥着一个碗挡下了方才那一击,刀仍按着那碗底势力,此时他招架不住,踉跄着后退。那碗的碗底裂开缝来,随着他的后退蜿蜒得越来越长。
那屠户收了力,举刀又是聚力一击。寒光一闪,随着“当”地一声脆响,沈清仪的长剑稳稳挡住那屠刀,三尺青锋映着眼中寒意慑人。雪色衣袖飘落,那身着墨紫之人同时借着灵巧步法躲开,正落在沈清仪左后侧——若没有沈清仪拔剑一挡,裴谙也未必能被伤到要害。
“你没事吧?”沈清仪问。那声音宛若隆冬的寒冰般冷。
随即便有阵阵咳嗽声传来。裴谙方才提着气应对,此时一下子放松下来,咳嗽声止都止不住。
不远处哭嚎的夫人泪流满面,本算得好看的面容狰狞起来,手直直地指着沈清仪的鼻子边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下地狱的恶鬼!猪狗!都他娘的不得好死!你们全家要给我孩子偿命!我的孩子是被你们害死的!她本来能活!”
那屠户面容扭曲,双眼通红,此时抽刀再砍。沈清仪颇为恼火,横刀一格,又斜刺去一挑,屠夫那刀便脱了手。刀还未落地,沈清仪剑尖便直指那屠夫右肩。
身后有谁扯住他袖角:“别。”
沈清仪猛地收势,由于去势太猛,剑尖还是刺入那屠夫右肩一寸。他立即拔剑。
那屠夫闷哼一声,后退了三步。那妇人也怕了,色厉内荏地吼着:“你们狼狈为奸,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屠夫捡起刀来骂道:“臭婆娘嘴忒碎,还不去抱小小!”
那妇人哼了一声,不敢再说什么,哭哭啼啼地回屋抱孩子,同那屠夫逃也似的跑了。
沈清仪冷眼看着他们的背影。他目光一转,房门口有几围着人远远望着这出闹剧,见他目光看过来,忙又回房躲开。那其中也有壮年男人一二,那病房里也住着他们的家眷,却没人上前帮过裴谙半点忙。
沈清仪凝眉回身:“没事吧?”
只见裴谙还断断续续地咳着。他头发散乱,左臂衣衫烂了一道口子,鲜血染了附近的布料。他左额角发青,右脸脸侧也微微泛红,还有两道抓痕。一副形容着实狼狈。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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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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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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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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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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