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仪睁开了眼。
裴谙在一侧仰睡着,还未醒来。
沈清仪也静卧着。两人的呼吸声起伏交缠,成了房中唯一的声响。
过了许久,晨光渐渐亮了些。沈清仪抿了抿干涩的唇,喉头火烧般的感觉愈发严重。他欲起身,胳膊撑在身下,才刚发力,就有谁的左手手心向上,伸在他胸膛正上方:“别动。”
裴谙眼睛仍闭着,却是醒了。
他睁开眼,缓缓坐起身来,仔细理了理头发与衣襟,边说:“腰腹伤得重,少动些。”衣角摩挲声起,裴谙站起身来倒水。琇書網
沈清仪伸手探了探方才裴谙睡着的地方。那里尚余温热。“谢谢你了。”
裴谙喂过了水,又试了试沈清仪的温度。热已降了些。
沈清仪问:“怎么醒了?睡得浅么?”
裴谙将毛巾取下,转身到水盆边浸一遍水:“向来睡得浅吧。”
在裴谙几日悉心看护下,沈清仪的烧退了,腰腹的伤也好了许多。孙浅倾不时去看看沈清仪,裴谙也不再整日守着沈清仪了。
这日,沈清仪下榻活动。他小心束好头发,理好衣服,又披了一件外衣,出了房门。早上天还未热起来,风卷清香穿过庭院,迎面自先送几分清爽。
沈清仪在园中缓步走了一会儿,享受着阔别的室外生机。随后,他便踱步到了病房。
门半开着,沈清仪一眼看到室里忙碌的裴谙。在他身影之前的,是两个明教弟子一卧一坐,其中女子的身影他很是眼熟。
那明教的男子本与那女子小声谈话,看到了他后止了话头,眼睛眯起来望着他。那女弟子转头,看见了沈清仪,忙站起来行礼:“沈左使。”中原官话说得几分生涩。
浅金波浪长发配以一双浅玉石蓝眸子的异族美人,正是前些日子战得狼狈同他一起脱逃的浩气盟人之一——云胡。若记得不错,云胡被指去了西南,此时除了肩膀与脚腕缠着布条外,倒看不出什么其它伤处。
沈清仪点了点头:“嗯。只你一个?”
云胡说:“是,还没见过韩右使。”
那是当夜同行的另一人。
裴谙听见声音,默默看了卧在榻上的明教弟子一眼。赭色短发,琥珀金眸,正是那夜去寻云胡的明教弟子,汉名唤作陆怀熠。
裴谙心念才起,就听陆怀熠冷笑一声,轻飘飘说了一句:“沈左使见着云胡,是不是意外得很哪?”
沈清仪转眼打量着陆怀熠。这明教弟子额上肩上缠着布条,右脸有一道将愈的划痕。面容陌生。
该是去寻云胡的那人吧。沈清仪记得裴谙提过。
云胡微蹙眉对着陆怀熠用西域话说了什么,语有责备之意。
沈清仪说:“鱼与熊掌不可兼,身在其位当谋其事,却是无可奈何之计了。”
陆怀熠又笑了笑,一双琥珀眸子漾着别样的光芒,说出的话语带讽:“鱼与熊掌不可兼?有一日你所爱之人是那鱼,你还像如今一样选那熊掌么?”
沈清仪听罢顿了顿。他思及某事,偏头望向裴谙。裴谙背向他们立着,身子微侧,垂首默然不动。长发柔顺地垂下,挡住了他的侧脸,只能看到露出的一点鼻尖,看不到眼中神色。那模样,仿佛并未留心这处情况,正自思索什么;又像是在仔细地听这边的声响,等沈清仪一个答案。
沈清仪收回目光。“到那时沈某自有分辨。兄台仔细养伤,沈某失陪了。”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凝重的气氛霎时缓了下来。裴谙默默地走向旁的床榻处,又自打点起病人。云胡走到陆怀熠榻边盘腿坐下,有些气恼地用西域话讲:“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中原礼节学得极好么,怎么跟沈左使寻衅?”
陆怀熠冷色消散,转眼笑开,眯着的一双琥珀眸子里漾三分春色,话音带三分轻佻:“云胡,你的眼睛真美,你看我的时候,我就见到了真珠河与乌浒水。”
真珠河与乌浒水,是西域两条并流的蓝锦缎,是西域人视同珍宝的掌上明珠。
云胡仍气呼呼地:“不要说别的东西,你这样还不是要我去赔礼!”
陆怀熠笑容浅淡却柔和:“你别赔礼,有什么礼有我去赔。”
“你像是去了会赔礼的样子吗?”
陆怀熠笑着眨了眨铄金般的眸子,看向女子含着恼怒的眼睛,终是无奈地轻叹了叹:“云胡,如果明尊注定要你来中原闯荡,那么明尊也注定我不愿看你冒险。你知道的,沈左使拿你的命保他的命。我很难受。”
云胡听了这话,气恼少了些。她沉默片刻,说:“情况危急,他是赏善左使,我只是执令使。浩气盟更需要他,他的选择也是最明智的,不难理解,不是吗?”
陆怀熠望着云胡不语。
“况且,留下的痕迹三马二人,恶人们想抓的沈左使是最安全地骑着马呢,还是逆着常理自己下马走路呢?恶人抓住我的机会也不是很大。”
“云胡。”陆怀熠叹息。
云胡笑开,玉石蓝的眸子泛着温柔。她抚上陆怀熠的褐色碎发:“你快点好起来,以后我们一起执行任务你就放心了吧?”
陆怀熠默然。半晌,他伸手牵起云胡的一缕浅金头发,将其缠在食指上,抵在唇边细细地轻吻着。
那缕发丝反射些许阳光,亮得若金丝银线。
云胡任他吻着,手抚过陆怀熠脸侧的划痕:“这是找我的时候被树杈子划到的吗?”
陆怀熠仍轻吻着唇边的碎发:“嗯。”
云胡低低笑起来:“堂堂陆总判,被树杈子划伤了脸,说出去要教人家笑死。”
……
裴谙与沈清仪便一天再没碰面了。沈清仪倚在榻上看着日影偏西,窗纸的光由亮变暗,夏日的热渐渐褪去,只余温凉。
裴谙是忙着,还是躲着,不得而知。
黄昏时候,门才“吱呀”开了。
裴谙带着药草绷带准时进来,面上神色如常。
沈清仪站起,接过药碗道一声“谢了”便一饮而尽。随后解开腰带,脱了上衣,将腰腹处的层层绷带露出来。
裴谙矮下身去,仔细地将绷带头解开,手指的轻触带来几分痒意。
沈清仪问:“今日忙么?”
结被解开,裴谙一手执起一头,双手环绕沈清仪的腰身,将层层绷带取下。二人离得极近,远看几乎像相拥,只是裴谙小心地在手臂间空出些距离,头也侧着,未尝碰到沈清仪。
“是有些忙。”
沈清仪看着眼前的裴谙。他侧着脸对他,因着离得极近,睫毛根根清晰可见。只是裴谙垂着眼,睫毛便挡住了眼中神色。
淡淡的中药香气入鼻。
沈清仪踌躇片刻:“云胡之事……你是如何看的?”
话轻声出口,不知是不是气息不小心喷到了裴谙眼睛处,他应声眨动了一下睫毛。
绷带正好拆完。
裴谙直起身子,鼻尖的药香便淡了。
裴谙转身放绷带,又去取新布条。
他背着身子的时候,淡淡地答:“我如何看……又有什么干系?”
“裴谙。”话音带些无奈。
裴谙转身,他打量着沈清仪腹部的伤口。那伤口好了许多,但仍能窥见当初的狰狞模样。
“伤好得很快。我有些药你可以抹上,日后伤疤不会太显眼。”
沈清仪欲再说什么,裴谙垂眸看着伤痕先问了句:“这刀法……是灭天魔王柳横澜的手笔吧?”
沈清仪应:“嗯。”
裴谙嗤笑一声:“柳横澜怎么放着明威天相和辅道天丞不砍,抓着八阶的赏善左使过不去?”话语带讽,沈清仪却辩不清那是讽柳横澜,还是疑心他的嘲讽他。
抑或两者皆有吧。
沈清仪脑中思索着答词。裴谙虽未提过,但他知道裴谙从前在浩气盟,故而有相熟的旧人,便嘴上先寻着破绽问:“你熟悉柳横澜?”
裴谙答:“行医久了,见过这种伤疤罢了。”
沈清仪说:“我这次跟着辅道天丞叶杏玖。当时叶天丞以一敌二稍处下风,我上前支援时便替她受了一刀。”
裴谙淡淡应:“嗯。”
两相沉默了一会儿。
沈清仪心下暗叹,裴谙的戒心比他想得更重些。这伤痕裴谙早已看过,若他今日不问,裴谙疑虑在心却怕是永远不会说。
裴谙抹好药,又开始给沈清仪腰腹处缠布条。他将一头固定在沈清仪腰侧,沈清仪便同往常一般伸手按住,只是这回连着摁住了裴谙的手。
裴谙挣出去,沈清仪也顺势松了手劲。
裴谙面色不变,围着沈清仪一圈一圈将布条细细缠好。
方才的触碰,二人皆是心照不宣,只是一个有意为之,一个不欲细辨纠缠。
“裴谙,”沈清仪看裴谙没有反应,再度启唇,“云胡之事,我很在乎。”
“云胡?”裴谙淡淡问一声,弯腰给布条系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陆云二人情深,陆怀熠给云胡取的这名字也极好。”裴谙系好绷带,直起身来:“云胡姑娘生的漂亮,性子讨喜,刀剑无眼却未伤她性命,我见了也很高兴。”
“裴谙。”沈清仪皱眉,他上前一步,双手捧起裴谙的脸,裴谙不得不看着沈清仪。
“我问的分明不是此事。”
裴谙被迫仰头,微微皱眉,手捏住沈清仪的一只手腕:“我们萍水相逢,你何必在意我想什么?”
沈清仪将“萍水相逢”一词在心下过了两三遍,不禁笑了出来。
裴谙偏擅如此,分明说话于暗地里言辞带刺,明面上还挑不出什么毛病,亦不显露敌意。
“萍水?水流温和,哪会是冷硬慑人又碰不得的。”
裴谙敛眸看向别处。半晌,他徐徐道来:“你看陆怀熠与云胡。青梅竹马,云胡自小向往中原,陆怀熠便先到中原摸索,再将云胡接来。陆怀熠既然要云胡,权也罢,义也罢,都在轻处。”裴谙看向沈清仪,“这乱世里,每一个即将面临的选择都万分荒谬,从一而终,就是要在最开始就想好答案。”
沈清仪默然。
裴谙感觉他松了手劲,便将沈清仪的手牵下去,退两步垂眼道:“沈道长,择大义,无妨;择私情,亦无妨。只是你莫要有两者皆取的心,给人念想,临到了取舍关头又弃一如敝屣。”方言罢,不自觉心下起伏,气血上涌。
霜雪过眼,裴谙婉转相答,所指之意隐约。此去三年,三年前的人事,沈清仪听人隐晦谈及过,心下虽对往事不分明,却也单凭他此行之任可窥其残忍之二分。
沈清仪问:“那么,这一次,我将云胡和韩右使指去了别处……”
裴谙背身答:“你问我看法,但我没有什么看法。”他走到案边拾掇着药皿布带。“我不能责备你,也不能责备陆怀熠。事已至此,愿韩右使性命无忧吧。”
裴谙折身要走,到了房门处,听沈清仪道:“人朝生暮死的,却看这山河永寿。”裴谙顿了顿步子,又听他说:“只是山河寂寂。权义亦然吧。”裴谙不语,转身出去了。
残阳似血。阳光照在身上无半分暖意。裴谙硬撑着一口气,快步走到庭院背处一角。还未来得及将手中物什放下,蓦地呕出一口血来。物件郎当落地,裴谙捂着嘴喘息。他斜靠着墙头,皱眉凝视着顺指缝流下的血。
分明念不得的东西,偏生一次次提及。
虚寒到好,只怕是蛊又要不安生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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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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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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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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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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