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自己的脸?
伊薇特还没来得及措辞问这件事,那人就再度开口说:“请问有镜子吗?我想看看我现在的模样。”
他说话的时候,颤巍巍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脸,看起来陌生又胆怯,伊薇特示意女仆拿起一面小镜子递给了他。
“我的样子……有些陌生,我感觉自己像是另一个人……”
在幻梦境的形貌有着灵魂真实的形态,只要在幻梦境互相见过,即使回到醒时世界,再度相遇时依旧能有熟悉之感。
为什么他会对自己的本来面目感到陌生呢?
“我回来了,但以前的我……那太遥远了……”旅人怔怔落下泪来:“介意听听我的故事吗?抱歉……我只是太久没有这样真正说过话,在角门港我们有倾诉的权利,但必须带着面具,一旦说出口,那些记忆就将被解放获得自由,虽然我在那里呆了很久,但有些事情我却从来没有说出口……”
伊薇特皱眉,这人身上的怪异之处越来越明显了,但她是这个小世界的主人,只要在这里,他还翻不出什么浪来:“很高兴能帮得上你。”
他胡乱擦了擦泪水:“我的父亲是一位学者,他教会了我拉丁文和其他一些少量的古代文字。他是一位非常正直的人,教我阅读只是为了让我能理解圣灵的福音,他并不反对我学习更多,但也不支持,他认为对知识的追求是没有必要的和危险的,即使不寻求真理,也可以成为一个好人,而且知识便是骄傲的来源。
后来他死了,死于黑死病,当时巴黎死了不少了……”
“巴黎?黑死病?什么时候的事?”伊薇特想了想,近几年巴黎好像没有爆发过。
“主后1348年,我父亲是那年死的。”
伊薇特暗自一惊,那岂不是已经过了五个世纪了?据说只有第八源质以上的超凡者才会有永恒的生命,可眼前这人却完全感觉不到那样的强度。
“我在瘟疫中幸存下来,用父亲的遗产在圣雅克大街开了一家代书店,为人抄写文书信件、清理账目为生,那条街上有很多我这样的抄写员,或是从事书籍装帧和插图绘制的手艺人,在那里,我遇到了我的老师。”
他露出迷茫的回忆表情,慢吞吞地说着:“我老师在那里经营一家书店,我空闲时常常去借阅,然后与他谈论一些被教会不允许的知识,他学识渊博,谈吐风趣。您知道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常常感觉到孤独不容于世,在教廷的追捕下惶惶不可终日,只有同类能稍微慰藉一下我们的彷徨和恐惧,所以我和他成为了很好的朋友,老师也愿意和我分享他最珍贵的宝物,一本遣词造句十分奇怪的祈祷书。
我们要好好研究它,我能感觉它其中像是隐藏着什么秘密,尽管我们现在不得而知,但我相信,如果我们两人一同协力破解它,我们一定能从里面看到常人无法察觉的东西。他这么告诉我。
当他达到第五层源质的时候,书中记述那扇大门就向他打开了,它的奠基者里面有一串串闪耀的名字,就像装点着真理之门的宝石,它的仪式充满了先知和贤人发人深省的神圣话语,共同向它敬献智慧之礼,向所有倾心听取的人传授关于灵魂的艺术和科学。我的老师也加入了他们,并且乐意与我分享这一份宝藏,有了这些正确的指导,我也随之到达了第五层源质,在他的帮助下跨越了这扇秘仪之门。
那里,就是角门港,它的名字来源于希腊神话中冥界的两扇大门,其中一扇象牙之门通往梦境和虚无,而另一扇牛角之门则通往真实。它也是隐秘学者们交流各种秘艺的地方,在那里,人们戴上了面具,将自己暂时遗忘,即使世界本身也不会回忆起他的过往,面具遮蔽了人们的眼睛,于是古神就不能透过任何人的目光试图窥视。
我在那里渡过了很久……究竟有多长时间?我不记得了……”他呆呆地看着镜子中的面容,表情逐渐变得困惑:“您知道吗,角门港里不存在任何一双睁开的眼睛,因此那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有见证者……”
他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含糊不清,似乎是一种奇怪的低地撒克逊语。
九头蛇轻轻向前一步,在她身边用阿尔比恩语翻译了一遍:“……不,尊敬的陛下,先王在位的时期是波希米亚最强大的时代,那时的我们拥有奥地利、施蒂里亚、克恩滕、卡尼鄂拉和匈牙利,可是,任何诸侯都不希望神圣罗马帝国有一位强大的皇帝,在教皇和那些无耻的强盗合谋下,我们失去了几乎除捷克以外的所有土地,现在的您必须忍耐……我愿意帮您前往维也纳,争取纳赎回先王的尸体……”
伊薇特一怔,他此时说的好像是比刚才更久远的事,关于哈布斯堡家族与德意志诸侯联合进攻波西米亚,在马池河战役杀死前任国王,然后瓜分其领地的历史。
这距离刚才那人声称自己父亲因为黑死病病故,足足早了七十多年。
紧接着,声音又变成了西班牙语,音调尖细高亢,音质和语气都像是一位妇女。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残酷的魔女伊莎贝拉通过了一项可怕的暴政,如今到处都在捕杀我们这样的觉醒者,只有阿维拉暂时是安全的。相信我,亲爱的,阿维拉住着一位我的熟人,他和我们一样是帷幕后的异乡人,但他比我们更懂得隐藏自己,而且在当地有相当的名望,尽管他可能不欢迎我的来访,但他欠我人情,我想他可以为我们提供庇护……我们会平安无事的,一定。”
西班牙伊莎贝拉女王的改宗和猎巫活动,那又是一个世纪以后的事了。
他的话语真挚而充满对未知的惶恐,仿佛大海中一支无依无靠的孤舟,然而他的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呆滞的神情,直到一滴不属于他情绪的泪水从脸颊划过。
旅人用阿尔比恩语喃喃自言自语到:“阿维拉……那是哪里?奥托卡陛下又是谁?啊……一定是那些获得自由的记忆,他们将记忆分享给我,于是我的心中也住满了这样的记忆……它们经由我的耳膜进入我的心脏,即使并不完整……在角门港,任何东西都可能毁灭,但记忆不会……我们在古神唯一无法控制的地方,得以拾起任何即将消逝的记忆……”
不知为什么,伊薇特此时再度看向他时,也感到他的面容似乎总是与上一刻不一样,变化的过程她没有真切捕捉到,只是无时无刻都产生着一种怀疑:他刚刚真的是长这个样子吗?
“但角门港不存在见证者……我是谁?我曾经是谁,又即将成为谁?我的名字是什么……啊……不记得了?我在想,我究竟还是不是原来的自己?脱下面具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变得与之前不同了……我能向谁求证?我的老师吗?还是我在阿维拉的熟人?我记得我有个未婚夫……不,我没有未婚夫!天哪!我记得诸世纪许许多多隐秘的知识,但却记不住我的名字!对了……这是角门港索取的代价,既然我选择付出代价,证明我的名字并没有其他东西重要,对吗?”
伊薇特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尽管眼前这人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和攻击性,但他此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异常的气息,远离异常是所有理智之士做出的判断。
“我能感觉我体内的记忆在躁动……它们栖息在我的血肉中,把我作为它们的巢穴,如今我离开了角门港,这座巢也即将走向衰败了,在被所有人忘却之前,它们想要找另一处栖身之所……您想要接纳它们吗?噢……您的表情表达了抗拒的意思,想来是不愿意吧?是这样没错,你做得很好……”
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伊薇特瞳孔突然缩小。
那是一个温柔而略有低沉的女性嗓音:“……有些事情还是忘记更合适,就像奇考第那些长着人类面容的恶魔,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从未听说过……”
“沙尔小姐!”伊薇特一把抓向那人,却拉住一只有些怪异的手,他的手指角质增生,指甲也有些变形,有些像是伊薇特在参与慈善活动时见过的、因为长期接触化学制剂手掌被腐蚀的皮革工人。m.xiumb.com
而且那只手臂惊人地轻,就像握起一只空心的假人手臂。
沙尔小姐的声音只持续了一会,接下来那人又变了一副腔调:“我的生命将结束,但我的一部分会成为记忆,在另一个人思想中获得永生,那不也很好吗?如果你也赞同,那就去角门港吧……角门港是个奇妙的地方,但在你真正下定决心之前,不要在那里呆太久,否则你也许会失去离开那里的能力……”
“你最近见过哪些外来人?其中有没有一位身着丧服的女士?!”
他的手臂越来越轻,伊薇特连忙大声追问。
“你说的是她?在上个时节,我接待了两位外来者,其中一位用一些秘密和故事交换了我的面具,我则借用她的身份离开了角门港……只要有人带着面具扮演,角门港不在乎面具下究竟是谁,当初我似乎就是以这种方式接替了某人……”
他从指间开始化为轻薄的尘埃,声音也像是风一样微不可闻。
“……是谁呢?我的老师吗?他曾以为找到了真理的答案,从此以后,生命永不会结束……我……很怀念他……”
说完这一句,他整个人都坍塌为一股灰尘,在地毯上,收集起来也许只有少少的一捧,就像是柴薪焚烧后也会只剩下一点点一样。
伊薇特不禁产生一种荒谬的想法:也许构成他的一切仅仅是他口中的记忆,如今它们已经四散逃逸,他本人也就分崩离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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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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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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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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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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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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