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城南。
十八年前,这儿曾一度如同人间地狱。
可现在,这里房屋林立,街道宽大整洁,茶楼书社遍布,平民吆喝买卖,书生高谈阔论,和平盛世之景。
他听说了,城南的重建是她力排众议坚持下来的。
是她让上京再无乞儿,是她给了无数人幸福安乐。
可她自己呢?
“海棠糕,海棠糕,新鲜出炉的海棠糕!”
“大师,可要买海棠糕,我家几十年的老字号了,我父亲说,当年摄国帝姬还曾吃过我家的海棠糕呢。”
明光站在海棠糕的铺前,眼前一阵模糊。
那时为了救治疫情,她跟他到处东奔西跑,连好好用膳都做不到。
他很内疚,她看出他的情绪,笑着拉着他到了一个卖海棠糕的小摊子前,让他给她买了两块海棠糕。
海棠糕于养尊处优的皇族来说,应该算是陋食吧。
可她却吃得眉眼弯弯,仿佛连山珍海味都不如。
她还娇嗔对他说:“看吧,我说了,粗茶淡饭,我也不挑的,很好养是不是?”m.χIùmЬ.CǒM
说着不挑,其实吃海棠糕时,她就只咬上面的饴糖和果仁芝麻,下面的面糕就不太喜欢。
还偷偷凑过来咬他海棠糕上的饴糖,美其名曰,她试试他的海棠糕会不会更好吃?
那时的少年僧人浅浅一笑,满是宠溺,把自己的海棠糕递给她,自己吃了她不要的那块。
“小圣僧,我帮你先尝尝海棠糕的味道可好?”
明光眉眼柔和得不可思议,将手上的海棠糕递上去,温柔地应了声好。
可一瞬间,娇俏的少女消失,海棠糕掉落在地上。
明光手僵在半空,他转身,到处慌乱地寻着她。
穿过所有街道,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手上剩下那块海棠糕已经冷了,他弄丢了她!
……
武哀帝元年,明轮法师任帝后唯一皇子的太傅,给小皇子启蒙,教导他为君为人之道。
慕熠嘴上不屑明光,心里却清楚。
他虽是大权在握的摄政王,但他却不能过于亲近小皇子。
否则皇后和小皇子会被世人的流言蜚语淹死。
唯有那个男人才能让小皇子永远是尊贵的帝后嫡子,不会如他一般被世人诟病出身。
而那个男人也会将他和皇后的孩儿教导为一代明君。
慕熠恨那人让母亲痛苦一辈子,可也不得不承认,他还比不上他!
只是,每次看着他一副赎罪的模样,慕熠就特别烦。
母亲都没了,他赎再多的罪有用吗?
能让时光重回?
能救回他那还没来得及看这世间一眼的兄长?
能让当初的母亲不再痛苦?
什么都做不到,还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要等到失去才知道珍惜呢?
母亲那么好的人,她一辈子都在为别人,她一辈子都没负过任何人,可……
她敬爱的父亲把她当成一把利器,她最亲近的兄长不择手段地利用她,她全心全意去爱的男人为了心中的佛弃她而去……
他们一个个都在用所谓爱、所谓好的名义活生生地将她凌迟。
最终,让她抱着绝望和冰冷离开这个世间!
呵呵呵……
这个问题,也日日夜夜地折磨着明光。
为何就不能在她在的时候好好珍惜她?
佛真的那么重要吗?
明明没有任何存在比她更重要的!
可他还是丢下了她!
五年,明光日日诵着《地藏经》,他不再想普度众生,只求她一个安乐的来世,只求……
来世还能再遇她!
……
武哀帝五年,武哀帝在行宫被他的男宠生生将心脏给刨了出来,剧痛而死!
那个男宠叫灵悟,传言这人曾经为了救武哀帝,背叛师尊,毒害了摄国帝姬。
可如今,他却亲手杀了那个他从前抛弃一切爱着的人。
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百官也没时间去八卦,新帝继位才是最重要的啊!
武哀帝荒唐,专宠男宠,唯有的一个子嗣,还是在潜邸时与皇后所生。
好在小皇子跟他父亲不一样,小小年纪就聪慧无双、谦逊知礼,被明轮法师教导得十分有储君风范,得到了所有朝臣的拥护。
摄政王顺理成章地带着小皇子登基。
朝代更迭一片风平浪静!
朝堂还是那样运转,百姓还是照样过日子。
武哀帝的死惊不起一丝水花。
待朝政彻底稳下来,反倒是发生了一件天下震动的事。
明轮法师病重,即将圆寂!
……
得道高僧圆寂,原本应该是在庄严肃穆的寺庙中才是。
可明光没回他出家的昙陀寺,也没去任何一个佛寺,他留在了曾经的帝姬府。
那个他们相识相爱的地方!
摄政王瞬间脸黑成锅底。
他抛下百官,策马赶到帝姬府。
“谁让你来这里的?”
“你有什么资格?”
“要死就死到别处去!”
慕熠见那死秃驴靠坐在母亲从前的床榻,还抱着她的衣裳,眸光冷得可以冻死人。
明光除了脸色苍白些,根本看不出病重的样子,他淡淡一笑,“她曾说过,她的府邸也是我的,我想拿什么都可以。”
慕熠怒极,“你还敢说?”
明光轻柔地抚着她的衣裳,“这件,我洗过,也为她穿过。”
“秃驴,你闭嘴!”
“告诉我,她临终前说了什么。”
“呵!”
明光看着冷锐的青年,“要怎么你才愿意说?”
慕熠本想说“就算你死也别想”,却突然想到什么,冷嗤一声,“除非你三跪九叩到她陵墓前。”
明光笑了,“好。”
他温柔地整理好她的衣裳,起身,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三跪九叩。
慕熠瞳孔一缩,却冷眼地看着,看着他撑着破败的身体,三跪九叩一路往母亲陵墓而去。
鲜血淋漓!
曾经如同莲台佛子一般的人,如今满身是血,狼狈到不堪。
可他眸光却是明亮的,死寂了多年的心有了希冀。
从前,慕熠严防死守,从不让他靠近她的陵墓一步。
明光也迈不出步伐去见她。
可他就要死了!
只求在死前,他能再见她一面。
他不求她原谅,只是有很多很多从前未曾说出口的话想告诉她。
明光血肉模糊的膝盖碰地,如同当年,为了给他求药,她毫不犹豫地跪下。
快了,登上这座山他就能见到她了。
明光身体晃了晃,脸上却露出笑容。
“王爷,你带他来做什么?”
一身麻衣的小全子从山上下来,皱着眉看着慕熠。
“这是他该偿还母亲的。”
慕熠抿着唇说道。
小全子冷漠地看了一眼明光,不为他的惨状而动容半分。
“王爷,别人就算了,你还不了解殿下吗?”
如今早已是天下之主的慕熠闻言,露出一丝孩子般的懊恼,“全叔,我……”
“罢了,”小全子看向明光,“不知明轮法师有何事?”
明光靠在一颗树上,眸光执着地望着她陵墓的方向,“我要见她。”
“法师难道忘了吗?您和殿下早已缘尽,各归各的路了。”
“我要见她!”
“殿下不会愿意看见你的。”
“我要见她!”
小全子眼神很冷,“王爷,你没告诉他吗?”
慕熠闭了闭眼,淡淡地看向明光,“你不是想知道我母亲临终前可有提过你吗?”
明光眸光定定看看他,双拳不觉收紧。
慕熠道:“有!”
明光眸中的光明亮了起来。
“我问母亲可还要再见你一面?”
“母亲说:”慕熠眸色不明地看着明光,一字一顿地说:“无关紧要之人,见与不见,有什么区别?”
“噗。”
鲜血喷溅满地,明光的身体砸落在地上,他最后破碎寂灭的眸光一直望着她陵墓的方向,无法瞑目!
……
一代传奇高僧心如死灰地圆寂在了荒郊野外!
他的遗体后来被运回相国寺火化!
可令人惊悚的是,明轮法师火化后留下的舍利子如同血滴一般,没有佛性,溢满魔性。
更令人不安的是,在所有高僧都还没想出对策前,舍利子就不翼而飞了。
后来,摄国帝姬安葬的那座山弥突然漫起了白雾,再无人能踏足其中。
有误入的人活着出来后惊悚非常地说:他们在雾中遇到一个僧人,日日围着山中走,似乎想要去哪儿?
可他却总是在山下绕圈圈,仿佛怎么都走不到他要去的地方。
有时能听到他在念《地藏经》。
有时能听到他低低又绝望的呢喃: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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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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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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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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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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