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瞒,就像亚马逊流域的蝴蝶,旁观者的各种细小的选择最终衍生出一场风暴。」
春末夏初,梅雨开始前的一个月,李彤珊刚过完二十五岁生日。那时她正忙于和硕士毕业论文殊死搏斗,只是趁着过生日的由头,忙里偷闲跑到学校附近的咖啡厅小坐。
她有个异地的男朋友。咖啡厅人不算多,她边改ppt边小声跟他打微信电话。前置镜头往周遭一晃,她发现靠窗的顾客有点眼熟。像是之前认识的学妹。她又仔细辨别了一下,发现果然她,学妹神情呆滞地坐着,看上去有些异常。
她于是过去打招呼,小姑娘像是被吓了一跳,惊惧地猛回过神来看她,深棕色的眼睛聚焦了几次,才惊魂甫定地稳在她脸上。
“楚恬?”
“……”
楚恬像是梦游被人拍醒,眉头皱起一点,严肃的表情,犹豫地盯着她半天,才迟疑地念出一个名字,“……彤珊学姐?”
她笑着应了,带着学姐特有的从容和宽慰,招呼打完,她刚想离开,被学妹突然抓住了手腕。
“彤珊学姐,”学妹神情里压抑着急迫,“你最近见过周憬没有?”
周憬是她从初中到大学的同学,当了她无数年的学妹,还跟着同一波老师做学生工作。照理说他乡遇故知,两个人应该情同姐妹才对,但不知是这个小学妹太固执,还是她不近人情,这么多年了,周憬还是周憬,她还是彤珊学姐。
楚恬跟周憬关系好,她知道的。
第一次见楚恬,是在许多年前。周憬给学院书记当助理,她是学生会主席。有天开完部门工作大会,她把周憬留下,把书记的获奖证书拿给她。
“邢磊老师的证书,校记者团送到张老师办公室了,你下次值班的时候带给他吧。”
周憬应了一声接过来,妥帖地装进书包里。有人给她发信息,ipad的屏幕亮起来,她发现周憬的壁纸是一张学校林荫道的照片。
“你用《光荣之路》当锁屏啊,”李彤珊认出那张照片正是前一阵子获奖的书记的作品,“是你拍的吗?”
拍照这种小事,必然不可能劳驾书记亲自出马,一定要扔给小助理来应付。所以即便是书记之名,究竟出自谁之手,还尚未可知。
“不是,”周憬把ipad解开给她看全图,“老师说我拍的太随意了,让我找校报的老师随便选几张挂他的名字。这张书记不喜欢,我觉得挺好看的,就拿它当壁纸了。”
“哦,”李彤珊侧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张照片,确实拍的很好。夏天的林荫道郁郁葱葱,路宽阔明亮,两侧的梧桐把光梳理成金黄的斑点,不规则地照在路面上。
画面中央偏左一点是一个人像,穿着校报的黑t恤,短裤运动鞋,戴着个鸭舌帽,正在边走边看手里的相机。阳光在她头发上流淌,带着夏天特有的金色光晕。
“是挺好看的。”她评价道,然后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这个人,好像是校报记者团大一的学妹吧。之前帮咱们拍过讲座。”
周憬按息了屏幕,“啊?咱们学校还真有这个人啊。那我不用了。”
李彤珊于是笑起来,但周憬神色很认真。确实有点奇怪,李彤珊想,用同学的照片当锁屏的话,多少有点尴尬。
后来她知道那个学妹叫楚恬,不是因为照片,而是因为裴小冉。
她刚入学不久就听说过裴小冉,富二代,买学历,小混混……在这个根正苗红的校园里,裴小冉烂得臭名昭著,鲜少有人会在垃圾桶里捡朋友,但楚恬不在乎。裴小冉很高调,连带着楚恬也遭人议论,但她好像听不见那些闲言碎语,照样背着相机跟裴小冉东跑西窜。有天晚上她做完实验从科技楼回来,看见裴小冉骑着摩托车载着楚恬去海边,摩托车隆隆响,车灯五彩斑斓,楚恬坐得笔直,细细的胳膊紧紧攥着身后的扶手,白t恤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消瘦的肩背被硕大一个相机衬得更加单薄。
零散的晚归的同学纷纷侧目,她也跟着回头。裴小冉骑得飞快,楚恬看起来蛮紧张,浑身绷得紧紧的。她嗤笑了一声:裴小冉不是低情商,她是纯逗人取乐吧。
这种风驰电掣式的友谊延续了不到一年,裴小冉毕业了。楚恬看起来并不伤心,有天她去校报找老师,看见她神色自若地一个人在走廊里溜达。后来她听说裴小冉摆了楚恬一道,害她丢了设计学院的学生工作。
她不觉得奇怪。裴小冉那种人,谈不上什么朋友。
周憬有很多朋友,但楚恬明显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后来她听说周憬搬出宿舍跟楚恬合住,李彤珊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又搞不懂她们俩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再后来,周憬申请了延毕。
她隐隐觉得不妥,想去劝一下,周憬已经收拾完东西,见到她,惨淡地笑了笑,“彤珊学姐。”
周憬的外公去世了。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原本准备好的劝说全都吞回肚子里。所幸周憬是个很坚强的小女孩,即便是如此大的变故,还是强撑着,不愿意给人添麻烦。她心有戚戚地想,还好周憬不是一个人住,楚恬会好好照顾她的。
后来她再一次见到两个人的时候,周憬看起来已经好多了,脚步轻快地在超市货架前走走停停,楚恬推着购物车在后面慢慢跟着。她好像买了什么东西又不想要了,央着楚恬去给她换另一种口味,楚恬倒是不嫌麻烦,好像拿她没办法,无奈地笑着照办。
周憬笑得开怀,这个时候周憬看到了她和她男朋友,雀跃地打招呼,“彤珊学姐~”
原来这样啊,她想,小憬跟她在一起也好。
只不过两个人终究是年轻,动不动就吵架动不动就闹脾气,她常常看到两个人分分合合,一会儿闹得恨不得绝交,一会儿又如胶似漆,像小孩儿。
“彤珊学姐,你最近见过周憬没有?”
她以为她俩又吵架了,于是细细回想了一下,发现确实没见过。她已经很久没联系过周憬了。
她坦言相告,楚恬看上去有些失望,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认真的叮嘱她,如果看到周憬务必联系她。
李彤珊应允下来。
她和男朋友在一起4年了,决定硕士毕业就去领证。傍晚出门散步,男朋友跟她打电话,说答辩之后回来看她。顺便给她补过生日。
她很懂事地说不用,乱花这个钱干什么,还不如攒着凑首付。
他于是宽慰她说不要紧,买房的钱不指望这一点。
她边跟他讲电话边无心地四处打量,在小区公园的长椅上遇见了周憬。周憬端坐着,后背直直的,像只漂亮高贵的流浪猫。
那时,距离楚恬问她那句话,只过去了不到一个礼拜。
她把周憬捡回家,想给楚恬打个电话,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拨出去。
——小憬和楚恬闹得很僵,要不是楚恬,小憬也不会变成这样。
她听说过很多关于楚恬的事情,知道她从北方的小城市来,刚上大一就挂了两科,跟领队老师顶嘴受过通报批评,还休学过半年,知道她中学时期受过校园欺凌,得过郁躁症,脾气古怪冷僻,不爱跟人讲话,工作之后也不大合群,在圈子里颇受争议。这样一个人,和她的学妹简直有天壤之别。她私心不乐意小憬再回到楚恬身边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想,趁这个机会,还不如断干净。
周憬就在她家住下来。又过了几天,楚恬主动给她打来了电话。
“学姐你最近有见到过周憬吗?”楚恬声音嘶哑又急迫,她惴惴不安地听着,觉得楚恬已经快疯了。
她余光看一眼周憬,小姑娘穿着睡衣,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拼乐高。她调小了音量,站起来捂住收音孔走出卧室。
她说,没有呀,我没有见到她。
楚恬好像并不在意她究竟回答了什么,只是反复追问,“真的没有吗?真的没见过她吗?没有一个人见过她吗?”她听着楚恬近乎哀求的询问,胆战心惊地听着,心像被人戳了一个大口子。她知道她找小憬找得辛苦,但又想起卧室里周憬勉强对她挤出的笑容。记忆里周憬从来没有流露出这么悲哀的神情……那可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亲生学妹啊。
她咬咬牙,“如果我见到她,一定第一时间联系你,好吗?”
电话那头的楚恬好像也意识到自己太唐突了,喃喃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了,然后挂了电话。
周憬在她家住了两周,从来没有主动开口诉说过自己的不幸,但被询问时也不隐瞒。李彤珊于是知道周憬在单位受人排挤,国外的父亲不认可她做出的成绩,一定要她改学管理才肯同意她出国。她这么听话,居然真的办了休学,一边尝试搞出点名堂,一边自学新的东西。
她真的用尽手段拿了aml的奖,他又说这是没有用的东西。
李彤珊替她不服气,这算什么父亲?!
周憬惨然地笑了笑,“他不承认我的工作,没有关系。我只是后悔,不该为了赢个名次使这么多诡计。不怪恬恬生我的气,我都气我自己。”
楚恬?生气?她敏感地捕捉到关键字眼,她觉得楚恬现在的状态完全不是生气,楚恬这么求爷爷告奶奶地想知道周憬的状况,怎么可能在生她的气。
但她只是看着周憬瘦得撑不起衣服的肩胛,什么都没说。
后来她男朋友来看她,周憬很自觉地搬出去了。
她看着周憬懂事的笑容,这两周里小憬胖了好多,她隐约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如果真的把这件事告诉楚恬,小憬又会回到那个深渊。
周憬这两周确实状态不错,比刚来的时候脸色好了许多,她于是也觉得自己尽到了照顾学妹的责任,就愉快地心满意足地应允她离开了。
至于她是不是又回到了楚恬身边,或者真的出国去找她父亲了,这些她一概不知。我的能力也有限,她想,总不能收容她一辈子吧,做到这个地步,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后来她没再见过这位学妹,倒是偶遇过楚恬。在医院里,她看见她从精神科里走出来。
楚恬脸色发暗发黑,略微佝偻着脊背,神情淡淡的,低垂着眉眼,面无表情。李彤珊以为她又要揪住她问周憬在哪,但她没有。
楚恬只是抬起眼来看了看她,迟缓地,低声打了个招呼。
“彤珊学姐。”
她自己一个人来精神科看病。她想,楚恬果然疯了。
但这不怪我啊,楚恬肯定问了很多人,那其他人也没有跟她说嘛。她心里隐约有点不安,于是安慰自己道,再说了,她疯是因为她本来就是精神病,哪有找不到人就疯的。
这样一想,她心里好受多了,也能坦然地对楚恬点一点头当作回应。楚恬没理睬,低着头从她身边慢慢经过。
真是可怜,她回头看着楚恬孱弱的背影,怎么也无法和那个摩托车后座上抱着相机的固执脊背对应起来。
之前的楚恬虽然为人古怪了一点,但至少还有被周憬使唤时无奈的笑容,以及寻找周憬时急切的眼神。现在都没有了,只剩下迟缓的步调和毫无波澜的表情。
她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选择了隐瞒楚恬,第一次,她开始动摇,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不太正确的选择。
不过人非圣贤,谁能想到她会病得这么厉害呢?她心有余悸地想着,手在裙摆上揉了揉。我骗她也是为了小憬。三点半约了医生,还是别管这么多了吧。
Χiυmъ.cοΜ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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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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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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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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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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