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选择
“老板,要一碗炸酱面,不加——”
“不加香菜花生,多放辣椒和醋,秘制炸酱盖两份。”厨房里面传来个声音,接得自然,然后一张熟悉的脸探了出来,显得微微有些惊讶。
“答对了,奖励,面钱打五折!”我找了个靠老板近的位置坐下,用综艺节目主持人的语调欢快地抖着小波浪。
冷场。
老板非常欠缺配合精神,用一种适应不能的怀疑眼光看着我,漫长地看着我,看得我都扭捏了,他才沿着一条随它去吧的轨迹抡了一下勺子。
“你吃盐太多得高血压了。”随它去吧之后的老板显得异常镇定,“秘制炸酱居然有胆量盖两份,还一盖就盖了十几年,能活到现在真是难能可贵。”
“老板你的店居然一开就开了十几年,在这种喜新厌旧的社会能撑到现在也实在是难能可贵啊。”我礼尚往来也夸奖道。
“我是靠实力和个人魅力取胜的。”老板得意扬扬地从厨房出来,把面亲自端给我,虽然现在还不到中午吃饭的高峰期,但是据手机地图反馈给我的祖宗十八代信息,这个地段简直是繁荣昌盛得一塌糊涂,附近又有学校又有写字楼,还有片商业圈,学生最是没有定点儿,此时没课的都已经精神不济地陆续坐下了,厨房也开始忙碌起来,这样的待遇可是超高级别的。
“啊,话说我刚才游荡到附近的时候,还在想着旁边已经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这么多年了这家店八成也不在了吧人生真是了无生趣啊的时候,突然抬头看见重新装修还大了两号的门面和老板你更显沧桑的脸,激动得就想进来号一嗓子秘制炸酱双倍炸酱面大碗给我上三份。”我感慨着把面拌开,吸了一大口,猛力一咽,吐出口气,“啊,活着真好。”
“你今天是来找抽的吧?”高级别待遇存在了大概五秒,老板已然转身回到厨房,一边有条不紊地下着面条一边对我说。
“相信我,我真的超感动,老板你居然能在‘要一碗炸酱面’这么普遍的开场白后面接上我专有的‘不加香菜花生,多放辣椒和醋,秘制炸酱盖两份’,我感动得眼泪差点儿掉出来,这么多年原来老板你还记得啊……”我嚼着面含糊不清地说,“难道双料已经成常规了吗?”
“你两个星期前才来我这里吃的面好不好?”老板抽空瞪我一眼,“从你上高中就开始在我这里吃炸酱面,同一种口味吃了十几年了,你那一嗓子简直魔音绕梁,秘制炸酱盖两份的人我就算在睡梦中也在担心你化作食品安全事故讹上我啊。”
一根面条直插气管。
“……总之,老板你是不能理解我的感受的。”我好不容易控制住场面没有把气管和嘴里的面条从别的什么地方喷出来,期间认真思量了一下老板和炸酱面在我漫长人生中的重要意义,决定还是继续走情怀路线,“虽然我长成这样,但老板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塞。这几天就像是掉到不知道哪里的平行宇宙一样,所有事情都变成了完全相反的样子,不管是失忆也好穿越也好,反正我对自己是一点儿信心都没有了。可是当老板你说出‘秘制炸酱居然有胆量盖两份,还一盖就盖了十几年’的时候,我的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知道我原来还会来这里,在这里吃老板你亲手做的炸酱面,就觉得太好了,还没有那么糟糕……”
“少来,你明明是在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看到我盖两份秘制炸酱上去口水就掉下来了。”老板别过脸煮面,妄图很有型地掩饰因为暗爽而泛红的老脸,哼唧了两下,端了两碟小菜给我。
我欢天喜地,老板家自制酱料口味独到,小菜自然也不在话下。
“虽然不知道你这几年经历了什么,但是要我说,生活说到底就是些起起落落,没什么是想不通的……”老板指点人生的手停在半空中,“……你刚说谁失忆了?”
“我还说穿越了呢……”这反射弧也太长了,我撩起头发,露出额角的伤疤给老板看,顺带呼噜一口面,“老板,我懂你要表达的感情,就是‘哪,发生这种事呢大家都不想的,做人呢最重要的是要开心,你饿不饿啊,我煮面给你吃啊’。老板,你看我这么机智,你煮面请我吃啊。”
“哪,话可以乱讲,东西可不能乱吃。”老板简直不能更懂,“顶着这么大块疤还吃那么辣,没收。”
我石化。
石化了五分钟左右,老板就端了碗排骨面放在我面前,排骨冒尖,尖得连对街都注目了。
瞬间就原谅了。
“所以真的是车祸?”老板似乎下定决心今天做赔本买卖了,索性在我对面坐下,当然也有可能是产业大了,可以无视厨房里飘过来的各种怨念。m.χIùmЬ.CǒM
“还有假的?”我嘎嘣着小脆骨,抽空对另一个自己表示关心,觉得老板这句话好像哪里有点儿怪怪的,“不对,重点是,为什么知道是车祸?”
我好像还没提到这个吧……
老板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筷子上挂着的面。
“今天想吃什么就尽管说吧,本来我就想着你要是还来我这儿,我就好好请你吃一顿。”老板叹口气,一脸陷入回忆的表情,“两个星期前你来这里的时候,也是坐在这个位置,坐了很长时间,虽然你没说什么,但你走了之后我就想你大概是再也不会来了。”
“……”对老板突然的豪气和感性的脸有点儿适应不能,我干巴巴地问,“我终于还是干了吃完就跑的事吗?”
这么多年我一直致力于忽悠着老板请客,而老板也一直致力于对我减份减量不减价,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我和老板之间爱的互动。
所以还是下手了吗?
老板默默地默默地把添小菜的手抽走了。
“就有这么个感觉,你也不想想你在我这里混过多少年,‘过生日,来碗面’,‘考得好,来碗面’,‘退稿了,来碗面’,‘肚子饿了,来碗面’,‘高中毕业,来碗面’……我简直就是看着你长大的。”
“等一下,里面好像有个常规选项混进去了反而显得有点儿不合群……”
“也就这几年吧!”老板完全没有搭理我,“你虽然还是来,但是来了也是一个人坐在边上,我和你说话你也不贫嘴了,渐渐地就有那么点儿像是疏远的感觉。虽说你是长大了,工作的人不比当学生,总归得收敛些,但又觉得不是什么成熟稳重的关系,好像有点儿往不乐观的方向去了的感觉。”
所以初登场的时候才用了漫长的适应不能的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吗?
“所以什么叫作不乐观的方向?”
“很难形容……”老板思考了一下,“如果非要说的话,就好像同样剩下半碗面,可能是因为吃不下了,也可能是因为不好吃不吃了的这种差别感,后者就显得有点儿不乐观……”
“不,老板!我怎么觉得你这个比喻有点儿不乐观……”
“如果有什么事情就多和朋友商量一下,好的事和坏的事,虽然这句话说得晚了十几年,但是……”停顿了一下,“不管什么事,憋在心里想就总会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其实没那回事儿。每个人都一样,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的,也许说出来了就会发现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了。”
“好伤人!而且停顿的那下肯定是在说‘但是既然已经失忆了就随便糊弄一下吧’!老板你再说下去大肠面都救不了你了!”
“之前那个看起来就很可靠。”老板断言,关心地问,“你还要再来碗大肠面吗?”
“这什么硬生生地转折……”大肠面一份,不加面。
“就是之前‘秘制炸酱盖两份’,一问果然是你认识的人的那个小哥,吃东西的样子很端正的那个。”老板伸手,摇曳出一个很难理解的形状,然后斜过眼,用一种很瞧不上的表情看着我,“把人家忘了。”
“……”这对话简直接不下去。
而且老板你是我纯洁小心灵的港湾啊,总在心情太好和心情不太好有时也说不上好还是不好的时候一个人来这里吃碗面,呼唤活着的激情的自留地,根本没有带人分享的计划啊,哪里来的小哥啊,还吃东西的样子很端正……
所以是严岩吗?所以是严岩吧!
思考了一下,以防万一我还是环顾了一圈老板的店面,虽然号称是过了十几年,但简直像是时光的连接点一样和我知道的那家店几乎没有任何不同,一样的布局,一样的招牌,还有即便是扩大了一倍还是弱小到曾被我擅自解读为好像在说“人来太多我们会忙不过来啦别再进来啦”的门面,内里装修依然精简,好像只是为了和扩大部分达到统一和保持整体的洁净感才重新做的装修,就是这种洁净感对我来说太过私人化,所以是根本不会带人来的……
所以,果然是严岩吧?以28岁凉夏那个发展历程来看,果然也没别人了吧?
“所以秘制炸酱盖两份已经不是特别的了吗?我已经不是独一无二的了吗?”我内心活动了一会儿,惋惜地看着老板,“以后不能和老板你好好打招呼了。”
“年纪轻轻的不要在这种事情上下心思。”老板更加嫌弃地看着我。
“那小哥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吸着面条含糊不清地问。
“两三年前吧,不过前两天他自己又来过一次,要不是这么多年秘制炸酱盖两份的就你跟他,根本不可能想得起来。”老板思索了一下,“所以就试着问了一下你的情况,这才知道你是出了车祸,还好不太严重。”
“哦……”原来如此,“是不太严重,撞穿越了而已。”
老板用一种内心已经认定的表情看着我,说:“那小哥就是你的身边人吧,这种倒霉口味肯定能凑成对……”
“哪种身边人啊……这又是哪个年代的称呼……话说老板这倒霉口味是你搞出来的吧……”
“要我说……”老板已经莫名进入某种角色了,显得特别语重心长,“两个人之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好好吃饭,你喜欢的我都爱吃,做饭省不少工夫呢。”
“老板,我发现你今天槽点特别的多。”什么叫作你喜欢的我都爱吃,这话题是怎么过来的?这是想拉郎吗?
我放下筷子,晃晃十根白净的手指头:“我已经结婚了。”
结婚戒指什么的我是一丁点儿都不知道的,但是姿势要摆一下。
“原来你已经结婚了啊!”老板露出个受伤的表情,“怎么没有听到‘结婚了,来碗面’这个选项。”
“大概是因为婚姻有点儿不幸。”我赶紧安慰老板,“而且可能开头就没开好。”
所以还能有谁啊……
老板的眼神立刻变得越发嫌弃了。
“我是不知道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老板先怒我不争然后又擅自想开,“不过话说回来,说不准你这次也是因祸得福,能把那些不好的事都忘了。你看你现在这样,和我聊聊天,贫贫嘴,蠢萌蠢萌的,就很好嘛。”
“其实我也不知道在想什……等一下,老板你先解释一下什么叫作蠢萌蠢萌的……”我已经很努力地在跟着网络刷时髦值了,我那么年轻机智没道理跟不上一个已经……唔哇……这么算来老板已经60多了……
“你看你现在这么活蹦乱跳的……”老板像是发现什么人间正道一样指着我,“比起之前不知道要健康多少,又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我撩起额发,老板目不直视根本不看,接着说,“但是却把那些可能不太好的经历忘记了。电影里不是有过这种台词吗,‘好像人生的第二次选择一样’,哪有这么好的事,你一定要憋好了不要恢复记忆,把这个状态保持得长久一点儿啊。”
我冷静喝汤。
下班时间到了,面馆的客人已经开始呈现大批拥入状态了,副手也已经快要以死明志血溅厨房了。我端起面碗把最后一口可食用部分喂到嘴里,擦了擦嘴,趁着庞大的人潮拥入之前闪身溜了出去。
呼滋呼滋……
吸。
呼滋呼滋……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影子挡在我的面前,声音冰冷,听着耳熟。
“哈?”我抬头,虽然今天风和日丽,但挡不住正午阳光直射,他站的位置恰到好处。我忧伤的45度角一抬起来,阳光就刚好掠过他的耳侧直接闪瞎我的双眼。我含泪眯起眼睛,不自觉就有些怒意丛生。
“很好,视觉效果非常震撼,但是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选择背光出现啊。”
对方犹豫了一下,才往前移动了一步,阳光被遮挡住后他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直到我认出他的脸,才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什么啊,这不是猫粮嘛。”
僵了一下。
“我不觉得这很有趣。”他声音平板地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大约是今天没有“重要的会面”,他整个人状态看起来比起之前略显放松,没有穿西装外套,袖子也轻巧地卷了起来,略略拉开的领带下衬衣也松了第一颗扣子,露出锁骨最让人想画出的那一部分,只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清障车的气场,而那个障碍物大概就是我。
障碍物忍不住就露出一个笑眯眯的表情。
“我倒是觉得这挺有趣的。”看到他不爽,我那点儿怒意莫名就消散不见,于是晃了晃手里的纸杯,心情良好地回答他的问题,“我在晒着太阳喝奶茶啊,买一送一,原味不加珍珠,你要喝吗?”
另一只手把放着的买一送一递给他。
然后又是漫长的适应不能的怀疑的眼光。
我不介意,继续举着手,呼滋呼滋地喝着奶茶等。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接了过去,没有喝,就那么拿在手上。
“奶茶?”我试探性地问。
“你……”他不耐地皱眉,“虽然是一样的脸,却像是另外一个人。”
“或许只是因为你了解得不够多。”
他始终居高临下,我则跷起腿,用闲着的那只手撑了下巴,换了个仰着头不那么受累的姿势看着他,虽然我自己也挺震惊这件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就是有点儿不想认。
他冷笑了一下,偏头看向别处。
“丧失记忆,什么样的丧失记忆会变成这样?”
“应该说什么样的人生会变成那样吧?”我耸了耸肩,“太专业的我不知道,但我最后的记忆是刚刚考完高考,和朋友一起出去大吃了一顿然后上床睡觉,结果却在医院醒来,所有人都告诉我这是10年之后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转过脸看我,似乎在判断可信度是多少。
“话又说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在意他的眼神,问。
“自己的公司……”他抬手往远处一指,“也忘了?”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栋极有现代化特征的写字楼正对着面馆。我咬住吸管,继续呼滋呼滋地吸了两口奶茶,默默地,默默地把手机摸出来打开地图。
“原来如此。”其实并没有看出来什么,“我好像在网络电话里听老爸说过,公司五年前配合城市建设搬家了,公司旧址我倒是可以在原市区地图上勾出来。我其实是来后面那家店吃个面而已的……原来搬得这么市中心了啊……”我在大楼和面店之间来回看了一圈,“不……仔细一想这个选址有点儿微妙的倾向性啊……所以这和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有什么关系?”
“我在那里工作。”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因为完全没有在听我说而是在自言自语什么,于是在最后冷不丁抛出的问题上多少产生了点儿时差。
“哦……明白了。”我咬着吸管,忍不住笑起来,居然没有人跟我提起过这件事,不过好像也不是太重要就是了。
“那你现在吃完了?”他瞥了我一眼突然说。
“嗯?”
“公司里的员工基本上都在这附近吃中午饭。”他叹了口气。
“所以?”这种话说一半是在指望我和你心有灵犀吗?
“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亚信的副总,一个人坐在街边的花坛上喝奶茶这种事,这副样子难免会对公司的形象有些影响。”他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说,但是看他的样子分明对我的衣着打扮也很有明显的不满。
我低头看看,背心衬衣牛仔裤,在那样一座衣帽间里能翻出来这么朴实无华的衣服的我可真是艺高人胆大。
还嫌弃。
“果然是成年人的思路……”我习惯性感慨,“你吃饭了吗?”
才想起来刚刚见到他也算是在午休时间,看他这个样子应该不是出来工作的,那就是吃饭了。
“还没。”果然。
“所以你从我这里路过的时候是准备去哪里吃饭?”
他没有回答,满眼怀疑地看着我。
“看来我一定是个素行不良的人。”我笑了一下,“这么招人讨厌。”
他皱着眉不看我,似乎心情变得极其不佳,却松了肩膀上紧绷的肌肉,最终偏了偏头:“走吧。”
我心情愉快地把奶茶杯子往垃圾桶里一扔,颠吧颠吧地跟着他走了。
“话说,这种比萨店还真是不适合你。”我诚恳地下结论,“这种青春洋溢的店啊,你这样的年纪很适合带着孩子来呢。”
“我没有那么老,”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心情不佳中,面无表情地说,“再说,这家店是你非要进来的,我原本要去的店在旁边。”
“啊,真是让人不知不觉地就拐进来了呢。”我拿起菜单开始上下扫视,“嗯……我要一个7寸的三文鱼比萨,一份双量的小吃拼盘,一份炭烤牛排……再来一杯大杯可乐,差不多了,我先吃着吧,不够再点。”
我把菜单合上递还给服务生,含情脉脉地目送他远去,回过头看见一排黑线,悚了一下。
“牛排是给你点的。”我正色。
他面部表情细微放松了一下。
“当然你要是真不喜欢……我也是可以的……”
一僵。
“……你不是刚吃过午饭了吗?”他的声音带着点儿疑问。
“谁规定吃完午饭不能再吃的?你不用担心,我的胃是平行宇宙,炸酱面那格填满了还有比萨啦、零食啦什么的独立空间。”我安慰他,“不过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想吃东西,大概是车祸的缘故吧,撞成金鱼了。”
失忆和吃不停等于金鱼。
“……”他无语地看着我。
我稍微解释一下:“我家老爸啊,大概因为是白手起家,对努力生存有种执着感,他担心我变成一个被宠坏的大小姐,严格限制我的零用钱,这种大吃二喝的机会很难得的。”
我说的没钱是真的没钱,不是那种身上只有几千块但是想要买万把块钱东西的那种没钱,后面怎样我是不知道啦,但现在我的生活费甚至还低于普通高中生的水平,连零食都只能一把撒进去作为惊喜奖励完全没有办法畅快地吃啊……加上爸妈忙得根本顾不上我,以至于我年纪轻轻简直是靠做预算活下来的。
唔……这么一想,之前打开钱包看到里头钱略多果然是病根?
说好的女儿要富养呢?
“看来这个担心不无道理。”他无动于衷地说。
“讽刺我吗?请尽兴。”我表示不介意,说实话,这种感觉其实很微妙,一方面来说愤恨和郁闷自己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一方面又没有什么实际感,就好像大家只是在说另外一个人,然后保持这个感觉稍稍往后靠一点儿的话……就觉得他这个讽刺好像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所以你跟我过来只是为了再吃一顿午饭?”他说,强调了一下“再吃”这两个字。
“不管是作为成年人还是男人,你都别无选择啊,猫粮大叔。”我笑,服务生好像为了支持这个观点一样适时插入,点餐一次性上齐,外加猫粮追单的一杯咖啡,效率惊人。
我道了谢,继续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就只是到处转转而已。”
“到处转转?”
“嗯,据说走一下10年的心路历程,有助于恢复记忆。”我没形象地徒手撕比萨,但是很有礼貌地先放了一块在他面前的盘子里。他低眼,看向比萨的表情略显复杂。
我想了想继续说:“老爸的公司我是从来就没怎么去过的,这个就不算了,但是我家的话,说是在两年前拆迁了,之后的补偿新房……反正爸妈也已经将重心偏移到国外去了,我也……嗯,结婚了,就直接卖给了老爸的一个朋友。而且新房另置,旧地已经变成一片商业区,所以才说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啊……”我撕开一只小鸡翅,啃了啃,“后来想说去学校看看,好歹也是读了三年住校,结果跑到那里才知道……嗯,怎么跟你说呢,就是原来我们初中部和高中部本来是在一起的,结果在我毕业的第二年,学校因为扩招,学生变得有点儿多,原校址就整个改成初中部了,高中部另外买了校区,搬到山上去了。当时出租车司机把我往那么偏的路上带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情况,刀都准备好了。”
“这几年城市变化确实很大。”他用手指摩挲着咖啡杯沿,把视线放在那里,皱着眉头却并不怎么关心地点评,同样也不怎么关心地问,“所以有没有帮助恢复记忆?”
“毫无帮助啊,变得更加茫然了。”我托着下巴,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出院的时候我还在想,10年的变化该是怎样的啊,只是拆了建了翻新了拓宽了,城市的轮廓再怎么变大概都是这个样子。现在才知道,原来所谓城市的变化其实是在说人的生活,生活过的地方完全不复存在了。”
我小小声地“切”了一下,转头看见猫粮那张思维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的脸,多少有点儿小得意。
“怎么样,感情饱满文采佳吧?我可是刚刚经历过高考的强者,正站在人类知识的巅峰。”
他把目光移回到我身上,冷冷地看着,就是不吐槽。
我不在意地活动活动手指,开始向第二块比萨进发,想起老板说过的话,多少有点儿介意起来,于是偷偷瞄他的样子,但是对面的人既没动比萨也没动牛排,只是端起咖啡认真地喝着,如此严肃认真、一本正经,让我突然对端正这个词有了些判定不能。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喝咖啡的时候微微低下眼睑,样子真是好看得让少女的心都怦怦跳了。
我喝了口可乐,咽下嘴里的食物才开口:“你都不吃东西吗?光喝咖啡可是喝不饱的。”目光移到牛排上,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当然你要是实在不喜欢……我也是可以的……”
他看我一眼,放下咖啡,拿起刀叉。我悻悻地收回目光,看起来酱酱的有点儿好吃的样子,考虑要不要再补一单。他突然开口:“我们从来没有这样交谈过。”
“嗯?”我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你办事效率很高,几乎不说多余的话。”
“结果现在才发现我是个话唠吗?”感觉要受到攻击,我抢先一步自嘲,获得主动权。
他眼角浮现一丝笑意,明显有下文,却没有接,只是用做外科手术程度的一本正经开始切牛排。
我莫名地嚼了两口比萨,吃了两坨小食,等了一会儿,突然灵光一闪:“隔了八个段落攻击我的文采……”这种灵光都能被我闪出来……真的是站在知识的巅峰。
他的笑意更明显了,已经明显到可以看出来是笑意了。
这回轮到我默默无语,咬着油乎乎的手指头想了一会儿。
“我稍微听说了一点点……”当然是听严岩说的,而且听得非常“稍微”,“好像当年你父亲的公司是我老爸公司的一个上游公司,然后因为这样那样怎样的原因被迫和我老爸的公司解约,之后立马陷入要倒闭的困境……”
“……”他拿着餐刀的手顿了一下,之后动作就停住了。
刚才奇妙的氛围一秒不见,我抬眼,他正在看我,眼神的温度又冷了下来。
“后三年的心路历程。”我摊手,表情无辜。
“所以,这样那样是怎样?”他似乎接受了我的无辜,轻描淡写地问。
“你放弃吧。”我哼唧了一下,勾勾手指打个引号,“我的人生目标是‘小言漫画家’,对商场上的事情一窍不通。虽然这件事我听说过完整的操作方法,但因为完全没有搞清楚所以完全无法记住。我老爸已经为我这个唯一的继承人如此不长进好几次都差点儿气出心脏病,所以太专业的东西你就别指望我了。整件事我就用几个关键词随便糊弄一下就好,反正你也不是不知道……”
“作为公司的副总和将公司从你父亲的基础上一手扩大到现在这个规模的人……我实在很难想象你对商场上的事……‘一窍不通’。”他声音平板,最后四个字却说得缓慢,到底还是讽刺意味。
“随便啦……”我已然懒得在这件事上反复感慨岁月的无情了,狂奔着往后退,然后统统当作别人的事就好了。
我撕着肉串继续说:“于是我用女儿的身份去求老爸重新考虑,再用你家整个公司和公司员工的生计要挟你娶我,逼于无奈你只好忍辱负重屈服在我的淫威之下卖身与我,从此一入侯门深似海……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对吧?”
他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不欣赏我的表达方式?
“果然没有什么真实感啊……”我叹了口气,像我这样的人会为了一个明显不喜欢自己的人做出这种极端的行为吗……强势,傲慢,心机重,连带着欺男霸女,完全是第一炮灰的配置啊……反转到这种程度,这个心路历程简直不想考据……
我琢磨着,又抬头凝视了眼前的人一会儿,从各个角度凝视,说:“虽然很帅,也不至于帅到刷三观啊……不过灵动起来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也说不定……”
“你可以把思考的过程也说出来。”
“所以我们才害怕成长吗?”我半自语地问,“害怕有一天变成面目可憎的妇人?”
“你这个年龄离妇人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冷静地说。
“也就是说,还会变得更加可憎吗?”
……
他居然没有反驳。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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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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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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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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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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