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菲没有问她考得怎么样,这一场最重要的考试考完了才是最重要的。
李北辰也如释重负,说:“是的,终于考完了,什么都不用说,什么也不用想,我们一起去吃饭,再到酒店收拾东西回家,好好休息。”
对于贺菲,宜恩的高考结束意味着自己考试的开始,怎么告诉女儿外婆已去世的消息?
考后第一天,宜恩几乎睡到中午才起来,她问贺菲说:“真的不用再考试了吗?”贺菲笑而不语,宜恩在家里转了两圈,感叹:“好无聊的幸福感啊。”
听完饭,她就和同学约着去看电影。贺菲继续等待时机。
第二天,宜恩起得稍早一点,然后开始刷手机,贺菲仍然没有说什么。
第三天,正值周末,贺菲说,“宜恩,我们今天回宜昌吧,看看外公。”
“好啊好啊。”宜恩说,“好久没见外公外婆了,好想吃外婆做的包子。”
车在沪渝高速上行驶,车窗外是一闪而过的道旁木和更远处的田野,还是贺菲开车,平时都是宜恩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李北辰坐在后排,但是那天出发前李北辰特意要宜恩坐在后排自己的身边。“宜恩陪爸爸说说话。”他说。
一开始宜恩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里的事,男生女生间的八卦,男生间的竞争,女生间的塑料姐妹情,以及各种搞笑搞怪的事,贺菲和李北辰也回应着,但慢慢地,她发现车内的气氛有点不一样,贺菲开始不再问她新的问题,只是默默地开着车,一直在和宜恩找共同话题的李北辰也开始沉默,有几次他看看宜恩,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怎么了?”宜恩说:“气氛有点怪怪的,你们有什么话想告诉我吗?”
“外婆走了。”贺菲说。
“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宜恩问,然后愣住了,喃喃地说“不会吧?”
李北辰就握住宜恩的手,说:“外婆真的走了,走得很突然。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宜恩更崩溃了,她哭着说,“这不可能,外婆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吗?”
“是心梗发作。很突然。我们也很意外。”李北辰说。
“你们怎么不告诉我?你们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你们剥夺了我告别外婆的机会。”
“我们也不想这样,但是……”贺菲说,“你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有多关键?我们为了掩饰也很累,在善意的谎言和残酷的真相之间,我们也左右为难无法兼顾。”
“可是,你难道不觉得有的时候所谓善意的谎言其实也是残酷的真相的一部分吗?”宜恩说。
贺菲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她说:“外婆去世,我比你更伤心。但是,我也是一个母亲,我是你的妈妈。我想,如果外婆还在世,能对自己的身后事有安排,她也许会吩咐我,先不要告诉宜恩。”
“这只是你的自我安慰。”宜恩说。
“对,宜恩,我就是这样自我安慰的。外婆的真实想法谁都不知道,她走得十分突然,谁也没有想到,这就是生命的无常,有的时候我们就得要接受这些。”
宜恩沉默了一会,喃喃地说:“怎么人人都觉得高考比什么都重要?高考真的就比亲情重要,比爱情重要,比友情重要吗?”
李北辰说:“因为高考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他一生中最为公平的一次竞争机会。爸爸妈妈当年如此,到你们这一代虽然有了更多的选择,但对大多数人仍然如此。”
爸爸说的也不错,宜恩想到自己作为艺考生要参加高考,雨晴通过校招也要参加高考,那些保送生此前也经历过一次次考试,只有美丽和泽西绕过了国内的高考,他们背后有父母在经济上的支撑,自己也付出了努力。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热情、意志、勇气来对抗着生活的不确定性,高考是这个过程中一个重要的环节。
但它真的是如此重要?宜恩怀疑,并且为此而愤怒。
她不能接受外婆的去世,明明说好了高考后就可以去外婆家好好玩的,现在,外婆都不在了。而自己迟迟得知。因为这高考,可恶的高考。
看宜恩流着泪,贺菲也忍不住流泪,李北辰给两人递纸巾,想说什么安慰她们,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宜恩,你还记得你读初中时和爸妈一起看《寻梦环游记》的情景。”北辰终于想起了一个话题,“那个片子真不错,你看,外婆虽然去世了,但只是物理意义上的,外婆作为精神层面的存在其实还在,我记得那个电影里有一句台词说的是,死亡并非终点,而是当世界上最后一个人还记得你的人也忘记了你的时候。”
宜恩当然还记得。但是,这样的话也只是安慰罢了,她还想牵到外婆那双温暖的手,想和她一起去逛附近的菜市场,听她讲她当年随着外公走南闯北遇到的奇人奇事。
外婆在宜恩的记忆里栩栩如生,宜恩想起外婆的笑脸,每个见过宜恩和外婆的人都说宜恩和外婆很像,脸型、眼睛、下巴,最像的地方是牙齿。宜恩的牙齿和外婆的几乎一模一样。而且最神奇的是,她俩的门牙上都有细细的小齿,外婆曾经笑着告诉宜恩:“这种牙齿为鱼牙齿。宜恩和外婆都长着鱼牙齿,看来我们都属鱼。”
现在,外婆是天国里的鱼吧。宜恩看着窗外的天空,蓝色天空上的白云朵朵,想起外婆带她看云、看树,从种种自然之物的变幻中看出隐藏的形象来,鱼、狗、花朵、蝴蝶,还有人脸。那是宜恩小时候最爱的游戏,也是她最早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训练,也是她最早的艺术熏陶。
“你外婆一辈子站在外公身后做支持者,很辛苦,现在她得到解脱了。”贺菲说。
“如果外婆自己有选择,她更想过怎样的人生?”宜恩说。
“你外婆年轻的时候爱唱歌,在学校里是文艺人才。学校有活动都是外婆当主持呢。”贺菲说,“那时候的化妆品不像现在这么多,有一只口红就是最值得炫耀的。然后,画眉毛也没有眉笔,我还记得你外婆是把燃烧过的火柴杆当作眉笔用的。”
跟宜恩说起这些,贺菲的眼前浮现出当年自己躲在一边看母亲和一帮女老师在一起对镜梳妆打扮的样子,母亲曾经那么年轻过,比现在的自己还年轻。因为那时的她也才6岁,刚刚从爷爷奶奶身边到父母身边,对于父母对于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甚至是带着畏惧的,那天,母亲把正在偷看的她拉过来,拢在怀里,给她点胭脂,画口红,描眉,跟人说,“这是我的女儿,看她像不像一个小天使?”那溢于言表的爱,让贺菲终于确定,这是自己的妈妈,这里是自己的新家。
贺菲给宜恩讲着外婆的故事,包括在外婆的葬礼前,贺菲给母亲画好了妆,打上口红,给母亲穿上了她最喜欢的对襟立领中式衬衣,那上面还有母亲年轻时候自己绣的花。
“你外婆年轻时有一双巧手,绣的花可漂亮了。我突然想宜恩你学美术会不会也有外婆的影响?你还记得吗,你出生的时候,外婆来看你,带了一袋子她自己做的小鞋子,红的绿的,像工艺品一样,可漂亮了。”
“啊,我不记得了。”宜恩说。“那些鞋子呢?”
贺菲看了李北辰一眼。
那些鞋子被李北辰在搬家的时候当作垃圾处理了,事前没有征得贺菲的同意,事后也没有道歉。李北辰眼中不值一提的事却是贺菲最在意的,这自然引发贺菲的不满以及愤怒。这样的事很多,扔鞋子是其中之一,在贺菲看来这件事本身就具有象征意义,36万不过是再一次重复。
他的断舍离的效果就是,在宜恩的记忆里,不会有关于这些鞋子的记忆。这是贺菲与母亲还有宜恩的遗憾,李北辰对此毫无感觉。
在宜恩的记忆里,同样也有关于外婆和鞋子的记忆。宜恩读初中时,外婆到家里来,宜恩有一双白色休闲鞋上面是很粗糙的皮,外婆帮忙收拾家务,以为是那些皮被磨破了,准备给扔了。当宜恩回家,看到放在门外的鞋子,连忙捡回家,告诉外婆,这是潮牌设计,幸亏自己抢救及时。
“当时外婆笑着说,你们年轻人的审美我不懂。你们家的松木家具,就像家具没有刷油漆。你的鞋子,就像皮子没有做处理。我就告诉她,这叫自然风。”
贺菲想起母亲衣柜里的那些圆领碎花的衬衣,还有各种丝巾,母亲是女人味十足的女人,可到了自己这里,衣柜里的衣服以大地色系为主,而宜恩喜欢的是中性打扮,她的牛仔裤、t恤、冲锋衣,让她比一般的女孩子多了一分帅气。顺应、模仿、修改、逆反、再回归、再修改,先成为人,再成为女人,再成为人,这是一个没有止境的过程,直到死亡也不能终结,因为还有思念……xiumb.com
镜子,贺菲再次想到了镜子。如果说穿衣打扮离不开镜子,一个人心灵的成长与个性的完善也离不开镜子,而自己的直系同性的亲人便是最好的镜子,母亲和女儿,是贺菲身边的两面镜子,她想起了那个无限镜实验——当一个人站立在两面镜子之间,他的影像会被不断地镜映、再镜映,直至无穷,在最中心点形成一个神奇的据说可以进入另一维度空间的点。
她有点恍惚,车不知不觉中飙到了140码。“妈,开慢一点。”宜恩说。“你在想什么?”
“在想外婆。”贺菲说。“就像你一样,只不过我们想的内容可能不太一样。”
“我也在想你的外婆。”李北辰对宜恩说。“我想到的也会和你和妈妈想的不一样。”
“此时此刻,世界上一定还会有别的人在想着你的外婆。”贺菲说,你的外公,你的舅舅、舅妈还有子轩,还有每一个认识你的外婆的人,他们所想到的有关你的外婆的内容是不一样的,所有的这一切加起来,也只是外婆的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外婆怎么看自己,这最重要。对你的外婆而言,她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她反观自己的一面镜子,而她自己,也是别人的镜子。别人的别人,也是。就像现在我们谈起外婆,我们也会谈起那些认识外婆的别人一样。”
这就是无限之镜,其实也是无限之境。一个人的生命无论长短,都是在暗黑如夜的出生前与死亡后之间的一段光亮,这光亮之中便有无限境。
从武汉到宜昌,四个小时车程,随着父母的安慰和劝说,宜恩从一开始的激动中稍稍平静下来。但在进外婆家,看到外公的那一刻,她的泪水又夺眶而去,外公一下子老了好多,而自己真的再也见不到那个笑得那么慈祥的外婆了。
彭敏怀着深深的歉意和忏悔之情,在婆婆去世后提出要把贺父接到自己家里来住,但是贺父坚决不搬,在自己熟悉的家里至少还有老伴的气息,他坚持住在这里,但是同意让贺翔在家里安上摄像头,客厅、卧室和厨房卫生间都安上,保证贺翔他们在家里随时可以看到他的动静。
贺父不再下棋,总是坐在沙发上长时间的发呆。贺翔和彭敏担心父亲老年痴呆,让他下楼去走走,他也不愿意,唯一能让爷爷下楼的,是子轩。子轩的弃考是家里的大事,而弃考后的他,陷入了一种自闭状态,能带动他的,只有爷爷,那个让他帮着装电脑,下载围棋软件,对他的电脑水平佩服得不行的爷爷。贺翔对子轩说:“爷爷三天没下楼了,你带爷爷到江边走一走吧。”彭敏则对公公说:“爸爸,子轩又有三天没出门了,你带他去江边走一走吧。”夫妻俩前所未有地配合默契,只是为了扰动一下两颗日益禁锢的心。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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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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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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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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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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