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祁家时才九岁,当时他一路颠簸发着高烧穿着脏得发臭的衣服,那些嘴上叫着他哥哥的温室花朵们都嫌弃地捂住了口鼻,然后化作鸟兽状散开了。
祁嵘发誓,那大概是他人生唯一一次体会到羞愧二字的感受,脸上烧得叫人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他都分不清是因为一场大雨把他淋得神智不清还是单纯因为此刻作为一名“不速之客”应有的心境了。
他紧张地低下头,等待桌子正中央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的发话,却只见后者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打发要饭的一样:“哦,回来了?”
比这更难缠的是家里的女主人,她嫌恶地看着祁嵘,仿佛在看垃圾箱里的烂东西一般,保持着极高的优越感,嘴上得体地讽刺:“你叫什么来着?祁嵘?啧——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你到祁家后可别把坏毛病带给弟弟妹妹们。”
“好······”
他僵硬地应下,在每一双眼睛里都看到了不加掩饰的厌恶。
关于他是怎么回祁家的,祁嵘还有点迷糊。
他出生便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从他记事起,他便被货车运到很多地方,被关在笼子里的并不止他一个人,但他是最会察言观色的孩子,因此会比别的孩子多一点馒头。他们住在潮湿黑暗的地方,手脚被绑着一天,送往一个又一个的地方,任人挑选。
一双粗粝的手划过幼童稚嫩的肌肤,中年男人会相视发出荡漾的笑声。
祁嵘被他们粗暴地对待着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正好满足他们特殊的需求,因此,他又因为这个多饱餐了几顿。
这些记忆都太久远了,如果让他现在说出那是干什么的,祁嵘或许会闭口不谈。
他那时还小,哪里记得那么清楚呢?
事情的转折在一次倾盆暴雨中,车子轮胎打滑,车子滚进了小路旁边涨高的河水里。
祁嵘感到一阵天昏地暗,冷水的淹没让他喉咙鼻腔里充斥着窒息感,求生的本能让他用蛮力撞击着车窗,其他孩子见状,立马一拥而上。
祁嵘摇摇欲坠地被拨开,幸好河流够急,车辆撞上一块大石头,车窗也顺势破碎。他们像鱼卵一般出洞,迅速被冲到乱七八糟的分岔口了。
雨下得很急,他抓住一个漂浮物,下一秒,一双瘦弱的手也攀上了这块面积并不大的木头,俩人的拥挤让祁嵘有些吃力。
“救我·······”女孩脸色苍白,却挡不住精致漂亮的面容。
祁嵘当然认识她,他们这批货物里面最讨人喜欢的,也是唯一一个被喂得白白胖胖像嫩豆腐一般的孩子。
河水高涨,女孩被淹得一阵又一阵,呼吸声低得快要听不见。
祁嵘看着她颤巍巍地抓住木板,在她惊恐的眼神中,掰开她的手指,目睹她的沉没以及消失。
“呼——”
舒服多了。
这样才对嘛。
他们当中大多被搅得不知漂哪边去了,和祁嵘一样躺在岸边的就只有几个年纪较大、身形还算强壮的孩子。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他们躲在一个废弃很久的化工厂里面,吃着河里溢出来的生鱼和路边的野果子,用捡来的大叶子挡住风雨。
有个男孩率先说话:“喂,你们打算以后去哪里?”
其他人皆茫然地看着他。
男孩自顾自地靠在黑黢黢的墙上,笑:“我要去找我的父母。”
他们感到一阵惊奇,他们对父母这个字眼太过陌生,也不知道找到父母后是好事还是坏事。
祁嵘若有所思,却见男孩盯上了他,大大咧咧道:“四嵘,你都有自己的名字了,咱都是老板起的,你肯定能找到你爸妈。”
祁嵘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向他。
“真的,我听钱老板说,我们中可有不少被拐卖进来的,那些有名字的肯定父母急死了,如果我们能自己回家,他们肯定会很开心的。”
听此,孩子们又雀跃起来。
他们不懂父母的意义是什么,不过他们回去能让父母开心的话,是不是他们可以吃上大餐了?还有一栋小房子?还有新衣服穿?
祁嵘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雨势渐小,他心里又有了几分期待。
被请进公安局时,他们一伙孩子没有同龄孩子对警察的敬畏,只是伸着脑袋好奇地观察着这个他们从未到来的地方。
警察叔叔问了他们几个问题,他们都警惕地闭着嘴,不过热气腾腾的饭菜被端上来时,他们很快就交代了事实。
也有一个异类。
“小朋友,怎么不吃啊?”警察叔叔和蔼地看着他。
祁嵘不喜欢这种虚伪的目光,甚至有几分生理性厌恶,仿佛这人下一秒就会抚摸上他的腿部。他忍住不悦,扬起笑容回答:“我不饿。”
然而肚子“咕噜”一声很快出卖了他,警察叔叔大笑一声,摸了摸祁嵘的头,然后安抚他:“吃吧,叔叔没有下毒。”
祁嵘咽着口水。
同行的男孩子吃得欢快,很快说明了他们此行目的:“我们想找我们的爸爸妈妈。”
祁嵘急得干瞪眼,心想他怎么能把这个也说出来。
谁知那个叔叔一拍大腿,爽朗道:“那你们可算是来对地方了,叔叔绝对帮你们找到。”
不到三天,祁嵘看到身边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被领走,他看到一对对年轻的父母抱着脏兮兮的孩子哭得惊天动地,以及父母不在、其他亲人也能欢喜不已地同警察道谢。
他留在了最后。
第一天见面的警察和同事抱怨:“这家人怎么回事?这都几天了还不来?”随后他们安慰祁嵘,“小朋友别急,你爸爸马上就来接你了。”
祁嵘知道了情况,他妈妈很早就死了,现在只有一个爸爸。
他不知道这个推脱算什么,只是看着他们,突然问:“叔叔,你们能带我去找我爸妈吗?”
警察们都是一愣,谁也没料到这个孩子会露出这么可怜的神色。
最后当然还是他被接回了祁家,那个大大的房子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像大城堡一样,比钱老板给他们看的房子还要大、还要漂亮。
祁嵘坐在干净整洁散发着香味的车里,局促得一动不动。m.xiumb.com
到了地方后,他被司机领回家门口。
他已经晕头转向了,被招呼成像打发叫花子一样。祁嵘不明白,那些描绘成天堂的“家”,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阁楼尽头,佣人带他到尽头,平淡道:“大少爷,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祁嵘捏了捏指尖,看到佣人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漂亮的头发被织成两股辫子,如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蓬蓬的裙子似花瓣盛开。
“哥哥?”女孩糯糯地叫着他。
他愣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女孩是在喊自己,面前人的样貌比上次那个女孩还要漂亮,刚刚的冷言冷语历历在目,让他有些不敢作声。
谁知那女孩热乎地凑上来,扬起甜甜的笑容,主动邀请:“我叫祁嫣,哥哥和我们一起玩吗?”
祁嵘没念过书,不知道“yan”是哪个字。
但这个妹妹太过热情,祁嵘感到一阵慰藉,正当他想回应时几道咋咋呼呼的声音插了进来,看样子对这幅画面并不欢迎。
“祁嫣,你过来!”男孩一叫她的名字,女孩便提着裙摆站到了他们那边。
祁嵘暗了眼色。
“妈妈说过了,不要和野种玩,他身上有病。”他们肆无忌惮地攻击着他,小孩子口中的语言有时比大人还恶毒。
“······”
远处祁父的身影渐近,祁嵘勾了勾唇,顺势倒了下去。
结实的地板上,清脆的摔倒声随之响起。
依附有权势的人,祁嵘深知生存法则。
他体温高得吓人,医生好不容易给他退了烧,他的父亲听着医生说了什么便去训斥佣人:“这孩子脸这么红你们都没看到吗?”
佣人吓得不敢说话。
这时,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喉咙干得发涩。
“祁嵘?”祁父看他醒了,连忙喊他。
祁嵘勉强笑道:“爸爸,我没事。”
祁父喂他喝水,然后朝外边吼道:“你们几个兔崽子,还不来向你们哥哥道歉!”语毕,几个小朋友垂着头,撅着嘴走了进来。
祁嵘:“爸爸,不是弟弟妹妹的错,我发烧是因为淋了雨。”
几个小孩看到祁嵘没有趁机告状,准备的“倒打一靶”没有派上用场,他们反而羞红了脸,任由父亲训斥。
祁父对刚刚自己的态度也有些心虚,他摸了摸祁嵘的头,叹了口气。
“你阿姨不是不喜欢你,你放宽心,过些日子就好了,”祁父安慰,转而板起脸呵斥几个不懂事的孩子,“你们几个,以后不准说那些话了,知道吗?”
孩子们声音不大却齐整:“是——”
家里不舒心的日子还长,这只是开始。
祁嵘第一次尝试融入家里的晚辈,却因为落后的礼仪社交与知识储备饱受嘲笑,他嘴甜,很多时候孩子们的嘲笑持续不了多久。
他尽心尽力地学习着,偶尔会得到家里老师的称赞。
第一次,他被老师拎出来在祁父面前表扬,祁母不屑地嗤笑了声,几个弟弟妹妹看他的眼神也变了味。
他逐渐长大,也更应该懂事。
拜访老宅时,他的外祖母搂着几个亲外孙,慈祥地安慰:“胡说!你们爸爸哪里喜欢他了?”
他站在门外,端着水温适宜的洗脚水。
“我的几个小心肝啊,你们都不懂,你们爸爸早就把他丢了,要不是警察找上门,你们爸爸可不会把他接回来啊。”
孩子们的闹腾声又把这位老人逗得咯咯笑,这幅天伦之乐的画面任谁也不会忍心打扰。
祁嵘敲了敲门。
“祖母,外孙给您洗脚了。”
“进来吧。”
一屋子的孩子笑得在床上打滚,这位耄耋老人慈爱地凝视着,唯独看见他时有一丝不自然与心虚。
祁嵘把洗脚盆放在她面前,帮她脱鞋脱袜子,待她将脚泡入水中,又抬起头关心地问她:“祖母,水温还好吗?”
“嗯。”
祁嵘笑了下,给她洗脚。
抚上那双老得尽是褶皱的脚,他眸色暗沉,一声不吭。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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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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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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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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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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