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万人唾,向来都是惩罚门中戴罪之人。命其自山门牌坊前开始登攀,沿途会有诸般艰难险阻,还会有门中同僚的无情打骂。
所谓打骂,打是销魂蚀骨的恶毒鞭打,骂是凌驾祖宗的恶毒咒骂。
除此之外,还有诸般不可言及的苦难铺散在路上。不同罪过的魁门弟子,所受的万人唾级别也是不同的。
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从未有人活着走过一千阶梯的万人唾!
而眼下,李眠即将迎来的是三千阶梯的万人唾。
他扬起脑袋,望着高耸入云的魁门山门。那条白色阶梯是那般绵延冗长,两侧略显稚嫩的门徒弟子是那样的神情悲戚,好似自己在他们眼里已然是一个死人。
红色的魁门服好似鲜血般颜色炽烈,和李眠的眼神一般肃穆而又悲壮。
李眠心里清楚明白,李尊吾根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去见门主。不过他没办法去拒绝接下来的路,不管是身上背负的东西还是受尽误解的过往,向来天性纯粹的绣花将军再一次选择将自己置之度外。ωωω.χΙυΜЬ.Cǒm
“三万条人命换三千级阶梯,这已是对你最大的仁慈。能否见到门主就看你的造化。”
李尊吾说罢便不再看他,大步流星地朝上方疾走而去。两侧门徒似乎早有准备,他们拿出一些布袋,在李尊吾身后抛洒向阶梯之上。霎时一片磷光在灼阳下闪耀不止,细细观之却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棱角尖锐的融铜渣碎,遍洒三千登天阶梯!
这些融铜貌似是刚刚取出不久,还冒着灼热的未散蒸汽。有些仍旧亮的发红,有些则蕴透着发黄的高温色泽。不过即便是完全冷却的融铜,这些尖锐突刺也足以令罪人疯狂,毕竟这不仅仅是单靠大毅力就能完成的事情了!
“多谢恩师赐路,还望恩师赐些烈酒,好让徒儿安心上路!”
李眠扯开喉咙大吼,他知晓自己这一去很可能有死无生,但他完全没有退却的意思。他向来对自己的命看得不重,但他比较看重在乎自己的人的命。
他轻轻脱下身上的绣花袍子,叠好后静静放在地上,又嘱咐了一下离他最近的门徒:“这位师弟,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给我缝的衣服,我若是没有命活,请帮我转交给太子凉。”
说罢,他的神色微微复杂,又拾起了方才和穆念安拴在一起的那条锁链,静静地也放在花袍子上:“这锁链也帮我收着吧,她虽说和我意见相驳,但也是对我真心着想过的人。”
做完这些,有弟子端来一坛烈酒,李眠昂起头一饮而尽,随即没有矫情没有颓唐,就这般朝前迈出了第一步。
“哼——”
一声沉重的闷哼,不用他去瞧看,脚下的融铜尖刺已经刺穿了他的靴子!
继续往前走,两侧门徒纷纷扯开腰肢,解下了系在腰间的蛇皮长鞭。
“啪——”一鞭下去,李眠右侧手臂皮开肉绽!
“啪——”又是一鞭,左侧胸腹亦是痉挛裂开!
李眠痛苦地歪倒下去,双膝跪在了前方阶梯的融铜上,霎时白烟伴着烤焦的皮胄味道蔓延开来,还有从膝盖里刺扎出的脓血混杂着往出鼓冒!
两侧的鞭笞骤然间好似疾风骤雨般猛烈起来,门徒们皆闭上眼睛埋下头,不想去看这人间炼狱般的折磨场景。
李眠痛苦地继续往前行路,他无数次被打倒在地,无数次又浑身浴血的站起身子。他的眼神好似黑夜中的饿狼般坚定渴望,即便是脚下再无一寸完肤也毫不怜惜!
第五百级阶梯,李眠实在走不动了,他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两侧的鞭笞还是没有停歇,万人唾是魁门用来惩戒无可救药大罪之人的最重刑罚,作为执行者若有放水松懈一样也会被执以重刑。虽说这些门徒和李眠无仇无怨,但眼下不是顾忌同门情谊的时候,他们为了自己不受皮肉之苦,也必须让李眠受尽折磨。
李眠趴在阶梯上喘着粗气,嘴巴里全部都是喉咙里泛起的污血味道。他望着远在天边的阶梯尽头,咬着牙用尽力气撑起双臂,开始在阶梯上爬了起来!
每爬一下,双手便要承受穿刺与拔出的痛楚。仿若有数百把棱角不一的匕首在不断刺扎又拔出,每一处血肉都在承受这常人难以忍受的巨大伤痛!
更遑论,还有毫无停歇的两侧的鞭笞。皮鞭粗暴地拨开每一寸皮肤,撕裂每一处苦难的血肉,将李眠的后背变成一片狼藉的修罗场,好似狂风过境后的海边村庄,蝗虫肆虐过后的秸秆庄稼,更像是多年贫瘠干旱龟裂纵横的干涸田地!
但绣花将军还在往上爬,他的意识已经逐渐模糊,双手和四肢已经感受不到鞭笞与疼痛。他的面色惨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还像虎狼一般渴望不息。
他知道再爬下去他不会有命活,但他这个人就是这般倔强的执拗。
第一千阶梯,李眠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是肉体凡胎,红尘大世里的人都不是神仙,这种近乎凌迟的折磨都是扛不住的。即便是十大门派里那些手段通天的江湖翘楚,即便是李岸然或张太白这种前辈高人,面对这种残酷的刑罚亦是撑不住的。
因为都是凡人,所以凡事都是量力而行,像李眠这种量命而行者,纯粹就是骨子里带着的傻了。
李眠昏厥得异常深沉,他脑子里混乱的像一锅粥。
他这次没有想到周游,而是想到了十三年前的傍晚。那时的他少年气盛,带着理想与抱负离开了魁门的三千阶梯,和同样年少的八师兄来到了繁华鼎盛的陵阳城内。
沿街卖艺被官府查封过,跟着戏班子搞杂耍被讥讽嘲笑过,军部招兵被世家子弟排挤羞辱过,没钱吃饭时被乞丐帮众鄙夷打断脚趾过......
直到他们遇到了一个给他们饱饭吃的少年,一个真正发现他们一身武艺可堪重用的少年。少年想将他们带回宫里,八步赶蝉是因为父辈原因被赶出魁门的,因而谨记魁门远离朝堂的教诲没有答应,但李眠却真心想成为一名对少年有用的军人。
这少年便是太子凉,从此后八步赶蝉成了他的车夫,李眠则成了他太子党中的一员。
李眠对权力纷争完全不感兴趣,他其实也搞不懂什么势力划分。他只是知道在快要饿死的时候是谁救了他,是谁不再让他受尽白眼给了他两个馒头。
从那最初的两个馒头开始,他便早已下定决心要为太子凉奋斗终生。
这就是憨傻之人的执著,也是周游对其又喜又气的原因。
往日场景一幕幕在脑海里回荡,但此时的他已然成了一个浑身疤痕的血人。每一道伤疤都深可见骨,观之便瘆人可怖,更遑论感同身受。
李尊吾其实一直并未走远,见此状折返回来,来至近前瞧看李眠的伤势。
若说心中不痛是不可能的,毕竟李眠曾是自己亲手带出的徒儿。但若不这样惩戒于他,门主那里过不去,三万颗头颅的血债过不去,这群睁眼瞧看的门徒也过不去。
他运起内力震散李眠四周的融铜,随即从怀中取出一盒药粉替他擦满全身。李眠还是昏迷不醒毫无知觉,李尊吾帮他封住穴道,又吩咐身边人赶紧送去门内医馆。
四周门徒哪里敢多嘴发问,匆忙依言行事,一路啧啧称奇。
万人唾这种残酷刑罚,以往在魁门中也是有过的。只不过一般人不到五百阶梯就会暴毙而亡,像李眠这种撑到一千阶梯还有气喘的,着实是第一次瞧见。
因此,回去的路上弟子们全都议论纷纷,一时间北戎武将和李眠其人都有了不小的知名度。由于魁门往日里远离庙堂与江湖,这群弟子对外面的世界其实异常渴望。他们知晓李眠少时出走的事,因此对其评价其实还有少量的艳羡之感。
李尊吾依旧在板着脸,不晓得究竟在想些什么。弟子们把李眠送入门中,他一个人静静站在三千阶梯尽头处远望苍穹。
“难不成说,魁门当真要重新踏足这方天下......”
话分两头,陵阳城西侧一处静府内,太子凉和周游正在对弈喝茶。
“已经和邺王商量妥当,三日后的夜里发动绞杀突袭,道长所说的鹅毛大雪可是确有其事?”太子凉言罢落子。
周游捏着棋子浅笑,并未抬头看他:“我已测算清楚,三日后会有的,到时候大雪纷飞掩埋无声,正是杀人夺城的好时机!”
“啪——”尾音伴着棋子一并落下,太子凉被道士将了一军。
“如此甚好,我现在比较担心顾南亭。道长之前说他是南靖箭楼的人,虽说他们和东陈州孔家有嫌隙,但孔家毕竟现在还没有明面上出兵北戎州,我担心这家伙会别有所图。”
言罢,太子凉挣扎落子,但额头已然见汗。
“太子不用担心,即便是他们有异心,眼下也不会和我们公然反目。共同对抗穆家是有利可图之事,他们没理由搞什么幺蛾子。等此间事了,我还需拜托太子一事,需要太子助我,方能真正掌控三军大权!”
周游少见的神色郑重起来,手里的棋子也变得杀意激荡。
太子凉有些抵御不住,不断擦着汗点了点头:“李眠道长送穆念安去魁门本是好事,她是我要挟穆家的最好棋子,眼下道长非要指使我放了她,我其实还是想不明白为何。”
太子凉苦苦支撑,不过从方才的话里已然透出消息——这一路李眠的所作所为,竟然全部都是在周游知晓的掌控下行事的!
“还好你听了我的谏言,所以说以后有事情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不是白喝你的酒睡你的床的。”周游笑着继续杀棋,一脸皆在掌控的淡然皮相。
“穆念安是穆家最珍贵的公主,你觉得她来到陵阳就被你俘获会不会有些蹊跷?这点我早些时候就提醒过你,你感觉抓了她会占先机,殊不知人家也在盘算着从你这里探听到更多东西!”
听道士言罢,太子凉亦是明白了其中要义:“道长所言有理,而且穆念花料定我不敢动她,所以愿意让她来此涉险。表面上看是危机重重,实际上时局不明朗之前,谁也不敢动这个穆念安!”
青衫道士欣慰点头:“所以说,这是块烫手山芋,因此还是找个借口摆脱为好。李眠将军就是最好的借口,他为人痴傻,做这种事情再好不过。”
太子凉:“近些天我派人盯着他们,我按照你的意思命他去见他父亲,他果真求穆念安帮了他。但我可没有指使他把人给放了,道长为何料定他一定会这么做?”
“那是自然,我太了解他了。”
周游笑的很温润:“我这位将军啊哪里都好,就是脑子不太灵光,特别是从来都不喜欢欠别人的。他为了孝道可以祈求穆念安帮他,也可以为了还这个情分而违抗你的军令。因为在他心里,孝道和情义是需要坚守的东西,其他任何东西都替代不了。”
“死脑筋,哈哈。”太子凉闻言冷笑了两声。
如果一切所料不错,那么面前的道士便比他还了解他的心腹下属,这可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情。
周游又将了一军:“等他回来可以问问他看,如果我猜得不错,他还是会把穆公主带到魁门,然后再放了她回来跟你负荆请罪,或者是说服魁门门主出兵后准备拿这个找你戴罪立功!”
言罢,太子凉喘着大气,周游发动了致命一击,彻底赢了棋局。
太子凉擦擦头上冷汗,面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儒雅道士:“周道长,我真的不清楚请你帮我,究竟是福还是祸了。”
此话说完,周游忽然眉头微皱。太子凉见状关切道:“道长,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感觉我错算了一件事。”
周游捂着胸口,径自喃喃:“他身负魁门血债,让他这般痴傻之人去负荆请罪,殊不知要承受多少难以言喻的罪过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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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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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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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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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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