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即便雪再大,有些事情仍旧是盖不住的。
当然,有些人也总是闲不住。
不论三千琉璃大道上的幽深宫闱,还是陵阳城里千家万户的灯火背后,永远有不同的人在忙着同一件事情,只不过做法不一,但殊途同归。
做事的人有正有邪,互相之间少有窥探,你不去捅破他的窗花纸,他不去偷看你的衔环眼,即便是隔墙有千百只耳朵,也听不走一丝一毫的风声,因为从百里太后受难日起,这城中的人心之间,已然是多了好几把青铜大锁。
而这一晚的宣隆门,再次被人给推开了。
三千琉璃大道上白雪皑皑,一个人影孤独的走在霜白通天阶梯上,略显萧索,悄无声息。
该人年纪颇轻,但棱角分明,面孔上本是剑眉星目,奈何好似被刀劈斧砍过般满是疮痍,唯有双眼依旧澄澈清明,毫无浑浊老态,证明出他是一名年轻人,不过举手投足间皆是沉稳如山,气度深邃好似寒潭龙鳌,看得久了,又觉着应该是一名老人了。
亦老亦少,亦正亦邪!
他身着甲胄,背负剑匣,静静地走完了三千阶梯,在阶梯的尽头,一位黑衣道士正抚琴相候,正是周旋。
“许久不见,冷都统。”
来人笑笑,俯身军礼下拜:“都是拜大都督所赐,冷阙资历浅薄,还需都督提携。”
说话之人正是当初西梁军里护卫周旋的随将,冷阙,字少卿。
周旋:“说来惭愧,现如今穆青候收了兵权,我和念花公子都已被架空,这三军大都督的名号你还是不要叫了,我手中这块黑令牌,你此番也替我带回西梁吧。”
周旋抽出西梁黑令,冷阙却好似榆木,并不恭声接着。
“大都督,少卿的军职是你给的,不是那青候公子,再者说有佘老太君站在念花少主这边,您不必太过忧虑。”
周旋哂笑:“区区一个佘穆庄,哪里抵得上他穆青候啊!”
冷阙拱手低头,不发一言。
周旋幽幽长叹,嘴角微见白霜:“何况他穆青候身边,还有一位公孙大藏!”提及公孙大藏,冷阙的执拗气焰荡然无存,俯首更为谦卑了些。
“公孙将军乃两朝元老,在下武艺也是将军所授,因此说到将军其人,其实和少卿有师徒情谊,不过公孙将军早已不亲党派纷争,青候公子和他皆是马上功臣,因而走的亲近了些,但公孙将军并未直言表态要支持青候公子,因此我们也不可妄下定论,念花少主还是很有机会的。”
周旋笑笑:“机会,不就在这陵阳城中吗!”
他站起身,把焦尾龙弦工整放回琴匣背负身后,抖抖袖口双手结印落在丹田下方,开始往宫里面返程,冷阙恭敬跟上,二人路过长乐仙宫,外面密密麻麻尽是禁军侍卫,周旋不想惹麻烦早早避开,带着冷阙往养心殿的方向去了。
路上雪越下越大,整座皇城都变得静静悄悄,只不过这真正静下来的,真的也只是冰冷的皇城罢了。
周旋:“谁能想过区区一个北戎国,竟然能左右西梁大位的递延!”冷阙侧后傍行:“北戎国的龙凤大案,不就是西梁的前朝缩影吗?”
周旋闻言顿止,眉目含威,冷阙自知失口,俯身跪拜。
“这话我权当没有听到,无论身在何地,只要是在厚土中国,便不可打此诳语!”
“属下明白!”
周旋眉宇舒缓:“不过你竟然知晓前朝秘闻,倒是着实令我刮目相看!”这话说的颇具深意,冷阙尴尬笑笑:“我也是听家父说起过,我当然是不曾知晓的。”
“令尊是前朝起居郎冷子京,这点我还是有所耳闻的,想不到冷卿一介文臣,竟能生出你这般虎将。”周旋看向他,满眼青睐神色。
冷阙道声惭愧:“家父说宫里春秋不定,让我远走他乡,习武之人虽征伐沙场,但战场比宫廷安全多了!”
“你父亲是真的明事理的人。”周旋喃喃。
冷阙:“我小时候听说过一些前朝旧闻,只不过也都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的,再者说即便是真的,也都是过眼云烟的黄历旧事,物是人非无人再去计较,还是着眼于眼前事端,都督你查明真相,辅佐温侯俊上位大戎方是正事!”
周旋双臂后摆,大袖如黑云漂浮:“我当然知晓孰轻孰重,但你方才又说错一句话。”
“哪里?”
“过眼云烟的黄历旧事,即便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但也总是有人会记在心里,记得多了便成了恨,记得久了便会计较,不然这延绵人间便少了千丝万缕的恩怨纠葛,若是没了诸般恩怨纠葛,那这人间便不再是人间了,我这个清修道人也不至于始终游走人间,看这一桩桩一幕幕的大世旁落。”
周旋说完苦笑,看了冷阙一眼,随即加快脚步往前走了好远。
冷阙思虑片刻,觉得这话说的满腹深意,但又着实摸不着门道,想了一会后不再耽搁,脚下生风眨眼间便跟上了周旋。
“方才都督提到的恩恩怨怨,令在下想到一事。现如今这陵阳宫里发生的事情,会不会也是某些人一直计较揪着放不开哪?”
周旋又看向他,抿嘴笑的更浓郁了些:“你说是就是喽!你先想着,我这厢带你去见一个人,你在江湖里应该听过他的名号,杀人书生洗红梅,儒门榜首文般若!”
“听闻他不是痴傻了吗?那为何还要去见?”
冷阙虽身在宫外,但消息却灵通异常。
“你明知故问,当真好意思吗?”周旋指指冷阙背上剑匣,冷阙闻言大笑,将剑匣从背上取下,打开来看,里面竟然空空如也。
“知我心意者,非大都督莫属!”
周旋啧啧连声:“匣子倒是带了,尺寸不知是否合适。”
冷阙闻言眼漏精光:“错不了的,剑名巨阙,赤阳子采岭南寒铁打造,宽一尺七寸,长九尺五寸,开锋五年,回炉两次,算上前日里宫前屠戮共杀二十七人,左刃柄腕微崩!”
审案第七日夜,寅时,距离冷阙二人三里西南,还有事情在发生着。
周游和邺王站在一处破败宫殿前,宫殿里黑漆漆,四下寂静无声,也谈不上人心惶惶。周游:“这里是冷宫吧,殿下说过的,我们要见的人是一个疯子。”
“你为何这般说?疯子就一定要待在冷宫吗,道长你这话未免太过武断了些。”
邺王冲他冷笑,周游却非常笃定:“非也,我只是据实而论,我虽还未见过里面的人,也没有踏进这扇宫门,照样能够知道很多事情!”
“说来听听。”邺王早已听闻周游的天演神算,当即抬手请教。
“此地偏南,地处龙气尾椎,不适宜繁衍生息,倒适宜苟且行事,往日里不沾阳气,但倒也足够寻欢作乐,因此不是正宫胜似正宫,这宫里住着的人,非是达官显贵便是皇帝幽藏器重之人,这是其一。”
这话好似是说到了邺王心里,他看向匾额悠悠轻咦:“她真的如你所说这般?”
周游:“从显位上看的确应是这般,每个人都不是一出生便是疯子的,再者说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疯子,只不过有太多看不懂的傻子罢了,我并未有戏谑您的用意,您瞧瞧我这身负枷锁之人,岂敢冒犯殿下。”
他狡黠一笑:“我接着往下说,这宫殿的建筑风格恢弘大气,不像是一般婕妤等级能受用的,倒是和养心宫百里太后的风格类似,但此地我刚刚说过,凤宫魁首不会在此居住,因此这里即便是住了一位主子,最高也应该不过昭仪!”
周游举起双手,左手伸一根手指,右手伸两根手指:“那么问题就出现了,为何一位最高从二品阶位的女人,能够住进正一品等级的宫殿,又为何明明住在正一品后妃的宫闱,偏偏要选址在如此风水不佳的地界?”
他说完看向邺王,邺王眼里的惊愕,不必言说已是表露无遗:“好一个牙尖嘴利的道士,那你说说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什么,皇帝喜欢呗。皇帝宠幸于她,却又有诸般原因致使不能明面荣宠,因此于此地建宫掩人耳目,金屋藏娇在皇室应当不稀奇的。”
邺王看看眼前这破落宫廷:“我小的时候这里便这样了,究竟是什么原因搞成今天这般模样?等等,你仅凭逻辑推理并不能言辞确凿,这里即便是真的住了某位贵人,你又从何处看出我父皇曾经来过?”
这话问的有理有据,邺王越说也越有底气:“我父皇是极度遵守礼法的人,在本王印象当中从不会逾越礼法雷池一步,修葺越级宫殿还亲自摆驾西南这种事情不合礼法,本王信不过!”
不过面对邺王的质疑,周游显然更为底气十足。
“紫宸国公属实是崇尚礼法的人,但同样也是这红尘大世里的人,既然是酒池肉林至高无上的帝王,那么七情六欲亦是最为讲究也就不稀奇了,殿下并非紫宸国公,没有坐拥三千后宫,没有执掌锦绣江山,紫宸国公究竟想要什么,殿下真的敢说知道吗?”
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邺王面色微白,手抚身旁石狮重重喘气。周游继续说道:“这宫殿应该不过百年,皇帝应该来过十年有余,后来便不来了。”
邺王闻言又惊:“这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周游浅笑:“殿下只需知会我一声,这处冷宫究竟是不是百年内新修葺的,而非旧庭改造的?”
邺王点点头:“听宫中老辈人说起过,这宫殿本叫凤栖宫,始建于成钧十六年,可这又如何哪?”
“原来如此,有点意思!”道士嘴角的笑意更为浓郁了。
“你究竟想到什么了?”邺王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青衫道士,月光下的周游凄清冷冽,好似寒潭湖水般无法望穿。
好神秘的道士!
周游:“不瞒殿下,当初我在金墉城的一处高楼中得到过一份名录古卷,里面详细记录了从成钧十六年到鸿灵十三年间,从金墉城出走进京赶考的科举人。”m.xiumb.com
他盯着邺王目不转睛的瞧看,邺王看着他慵懒的眼睛,心里却更加发慌:“你究竟想说什么?”
“成钧十六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道士又反问了回来。
“说实在话,当时本王也未生,并不曾知晓细节。”这话倒是实话实说。
周游笑笑:“我现在敢断定的说,宫里的龙凤大案一定和前朝有关,准确说来一定和这成钧十六年有关,因此你想要洗脱冤屈也好,想要查明真相也罢,一定要搞清楚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敢问邺王,那一年是哪位前朝皇帝执政?”
“哪里有所谓的前朝?成钧时期执政的皇帝依旧是我父皇紫宸国公,这有何不妥?”邺王语出惊人,望着周游的眼神里有些古怪。
听闻此话,周游轻抚下巴笑的更浓:“如此说来,根据金墉城古卷记载,成钧十六年岂不是科举考试的开年?那之前为何荒废科举制?”
邺王:“不是彻底废除,那年是重开之年,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我父皇当年也是铁血手腕加冕皇位的,崇尚武艺并不喜文,因而推武举而废科举,不过后来为何重新拾起来,本王就不得而知了。”
周游听罢指了指面前的冷宫:“那现在殿下您应当知晓了,为了什么?美人呗!”
“哪位?百里太后?”邺王轻咦。
“百里如此年轻,那时候应当还没有百里其人吧?不管是谁,是红颜不是须眉,这是可以想出来的。”青衫道士继续引导其思考。
不过邺王并不领受:“你这论调马屁不通,一介红颜女流之辈,为何会喜好科举之事?”
“她可能不喜好,但她爱的男人就不一定了!”周游说完便笑而不语,在上马石前静静坐下,看着雪花一点点盖满膝头。
过了许久,他看向邺王,眼睛里有月光,荡漾清澈,好似少了许多疑惑与烦恼。
周游:“殿下,这红尘大世是轮回不休的,我们所遇到的人,我们所经历的事,哪怕是再小的事情,哪怕是再平凡无奇的庸碌世人,互相之间都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找到其中一根红线,只需轻轻一扯,所有的人和事,就全盘托出现于眼前了!”
周游说完又笑:“而这,就是滚滚红尘。”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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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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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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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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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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