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会犯错吗?绝无可能。
他们有着世上最高的权威,如同口能吐金的鸟儿,说出的话不论再怎么后悔,也无法再收回去。他们最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反侧,拿所剩无几的良心想些补偿的法子。
须知这世上最难消除的,就是缝缝补补的痕迹。
这几日虽说容妃被禁了足,北陵王却常往储秀宫跑,一家三口一顿饭也说不上几句话。北陵王就想,往日里容妃最是会察言观色,说话句句都顺着他心意,怎的如今就只会沉默着给自己夹菜了?
还有他那四女儿,少时也最是喜欢向他显摆新习得的功夫,如今却只顾低着头吃菜。
他心一软,想到北陵珂之前受的委屈,突然有些舍不得将她嫁去北泽。出于愧疚,他挽起衣袖,夹了快排骨给她。
却没想对方将碗往前一推:“我吃好了——”
于是,那块蒜香排骨便可怜兮兮地掉在了餐桌上。
北陵王脸色一僵。
北陵珂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双手紧捏着袖口:“抱歉……”
北陵王嘴上说着无妨,心里却止不住犯嘀咕,她方才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只是巧合呢?
而不知是不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北陵珂最近感情极其丰富,陪容妃看个话本子都会看哭的那种。她暗戳戳地想,父王是不是也有些舍不得她呢?
想起几日前在琢玉殿门口听到的话,她摇了摇头,继而将那刚冒出头的妄想连根拔起。
三日后,储秀宫迎来了一位小客人。
今儿有暖阳,北陵珂正在坐在院中藤椅上吃话梅,透过窗子一瞧,母妃对面那小道士的背影特别板正,脑袋圆圆,颇为可爱。
北陵珂就问身边的小宫女:“那小孩儿是谁?”
“小孩儿?”宫女连连摇头,“郡主,那可是现任砚溪观观主任方圆,陛下派他来劝娘娘的。”
在玄士和修士的统治之外,宗教在这个大陆上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普通老百姓看来,玄士和修士跟天上的神仙没有区别,而道观中的修道人士,则是天神派来降妖除魔的使者。玄士和修士一般人很难碰到,于是老百姓热衷于去道观祈福,而在所有的道观中,砚溪观是香火最鼎盛的一个。
砚溪观如此出名,原因有二。第一,砚溪观乃是北陵皇家道观。第二,砚溪观观主未名师太以降妖伏魔、维护和平为己任,哪里有妖孽作祟,哪里有战火绵延,哪里就有砚溪观道士的身影,他们不问国籍,只管救死扶伤。一年前,未名师太圆寂,其首徒任方圆成为新一任观主。
任方圆?
北陵珂觉得这名字怪熟悉,再一看他那毛茸茸的小脑袋,猛地惊掉了手中的话梅。
那孩子她八年前曾在未名师太身边见过!当时就这么大,怎么现在还是小小一只?时间在他身上停止了吗?
妖!一定是妖!
匆忙回房揣上一面照妖镜,再端上一盘芙蓉酥,北陵珂冒冒失失闯进房中,佯装不知有客人造访。
“母妃——咦?原来今天有客人呀。”
任方圆回过头,稚嫩的脸上波澜不惊:“四王姬,好久不见。”
北陵珂装傻:“你认错人了,我是郡主,只不过跟四王姬长得有些相像罢了。”
“陛下派我来宽慰娘娘,郡主来的正好,也一并坐下听听吧。”任方圆看着年纪虽小,脸颊还有些婴儿肥,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格外疏离淡漠,似是已然看破了红尘。
八年前,他便已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了,北陵珂还夸他不愧是未名师太的徒弟。没想到八年后他身体没长大,眼神却比她这个快三十的人还要古井无波。
“农人种田,商人卖货,秀才入仕,天子守国,这世上众人,各有各的职责。”任方圆说话像个老学究,“郡主生来便是天潢贵胄,受万民敬仰,享非常之福。海晏河清,您便可一世安乐;可若家国有难,您也需要挺身而出。”
北陵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容妃却冷笑一声:“呵,难道我们白家对北陵付出的不够吗?”
她其实想说,北陵珂为她父王,为这个国家,做的已经够多了。
“一重身份,一重责任。”任方圆说话点到为止,看来他的确知晓北陵珂的真实身份,如此,容妃说话也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可出身如何,又不是阿珂可以选的!更何况她虽享了非常之福,却也受了非常之苦!”一想到女儿蒙冤被贬,又流落在外多年,她就忍不住红了眼眶,越说越激动。
北陵珂拍着她的背,劝她冷静一些。
“乞丐、农民、残疾之人也同样选不了出身,郡主曾今过的再苦,也从未饿过肚子不是吗?”任方圆轻飘飘两句话,将容妃堵得死死的。
他接着又道:“娘娘可还记得俪妃是如何嫁到北陵的?”
她与俪妃斗了半辈子,怎么可能忘记她因何嫁到北陵。
北陵与百濮和亲,一开始定的并不是让俪妃嫁过来,而是让北陵王已故的亲妹妹嫁给百濮王。可在和亲路上,却遇人抢亲,采英王姬与情郎私奔,为了平息百濮震怒,北陵王这才娶了百濮王的妹妹,也就是俪妃。
“看起来,采英王姬之事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影响。可自那之后,陛下顾及百濮,将世子之位空悬了许久,使得朝堂夺嫡之风愈演愈烈,到底还是伤了北陵国力。这世上之人权重各有高低,您的每个选择,都将影响到万千子民的生计。”
这回,容妃愣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任方圆的话,北陵珂深以为意,这些都是她从未曾考虑过的。她不禁扪心自问,倘若这次要嫁的不是谢康,她会为了北陵同意和亲吗?
“若无其他要紧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北陵珂哪会让他走?她摆出十二分热情,将那盘芙蓉酥直往人鼻子底下凑:“小厨房刚做好的,你尝尝?”
芙蓉酥是小厨房做的没错,但裹在上面的糖粉却被北陵珂动了手脚,人食之无碍,妖则无力消受,必须尽快吐出,否则便会穿肠烂肚。
任方圆推辞不过,小手拈起一块芙蓉酥,开始细嚼慢咽起来。
“一、二、三……”北陵珂在心中默数,可任方圆这都吃到第五块了,看上去依旧镇定自若,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不死心,指着他白白净净的脸道:“沾脸上了。”
任方圆拿衣袖擦了半天,而后拿黑亮的圆眼看她:“好了吗?”
北陵珂突然觉得,他不讲大道理的时候,还怪可爱的。这么可爱,当然要骗他一下。
“没有,”北陵珂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掏出照妖镜,“我这里有镜子,你看一下。”
铜镜中,小男孩眨巴着眼,确定自己脸上并没有点心渣。北陵珂站在他身后,也并未在镜中看到妖魅原形。
然而下一刻,在没有任何外力打击的情况下,那铜镜哗的一声碎成了好几块。
北陵珂吓得捂住了肚子,不知所措地望着任方圆。容妃这才注意到铜镜中的蹊跷,训斥道:“阿珂,你也太无礼了!”
任方圆脸上倒是没有太多的表情,他淡淡道:“无妨。我这个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起疑心。”
“我就是觉得有些奇怪,你八年前就是这么大了……”
“少时修炼出了差错,体内丹石碎成了好几瓣。从那之后,我的身体便停止了生长,永远都是这副孩童模样。”
他越是云淡风轻,北陵珂心里就越是愧疚,当年她只不过是被诬陷与妖类勾结就已经很委屈了,而任方圆却经常被误认为是妖怪,他心里又该有多难受呢?
北陵珂最不会的就是开口安慰别人,于是,她一言不发地拥抱了任方圆,还摸了摸他的头。
方才在外面她就想摸了,小孩子的发丝果然跟她想的一样柔软。
这拥抱太过突然,又太过温暖,任方圆双眼蓦地睁大,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浮现了慌乱,小手一用力,将半块芙蓉酥捏了个粉碎。
北陵珂对他笑了笑:“我送你出去。”
穿过回廊,便见院中秋千上躺着一只火红的狐狸,阳光将其肚皮照得暖暖的,它不禁舒服地半眯起了眼。
任方圆步子一顿,目光紧紧黏在狸花身上。
“要去摸一摸吗?”北陵珂说完才想起来,任方圆可是砚溪观观主,她怎么能真的把他当小孩子呢?
出乎意料地,任方圆竟真的上前去抱起了狸花。
北陵珂心中奇道,狸花平日里最是认生,今儿居然肯乖乖就范?转念一想,狸花对艾草和阿丽也是极为亲热,可能是比较喜欢小孩子吧。
狸花叫任方圆摸得很舒服,它觉得这手法莫名亲切,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受过。突然,小手抚上了它的额间,下一瞬,似乎有什么东西进入了脑海中,激地它浑身一抖。
恍惚间,它似乎听见有人说了句:“原来如此”
可那被雷劈的感觉也就一瞬,再睁眼,任方圆已然将它放回了秋千之上。狸花歪着头看他,并未嗅出什么端倪,不远处的北陵珂也面色如常。
它觉得一定是这两天睡多了,没分清梦境和现实。于是,狸花跳到地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打算去北陵洛的寝宫抓知雪鸟玩玩。
和亲的日子越来越近,北泽王宫一片喜庆,红绸漫天,在茫茫白雪中更显艳丽。谢康立在修缮一新的宫殿中,神色庄重地执笔写字,脚下还有好些废弃的纸团。
门口的刘子思实在看不下去了:“你到底还要浪费孤多少纸墨?”
谢康头也不抬:“参见陛下。”
刘子思绕过纸团走到他身边,念道:“琼瑶殿……啧,嫌孤起的名俗,你这起的也不怎样。”
“琼乃美玉之意,瑶与路知遥的遥谐音,我这是要将阿遥当美玉一般对待。”说罢,他挑挑眉,拿“你懂什么”的眼神看刘子思。琇書網
“肉麻。”
这张还是不够好看,谢康又拿过一张生宣:“御花园的湖心亭加什么来着?臣忘了。”
刘子思哼了一声,不再搭话。
湖心亭名为思馨亭,刘子思的思,康馨儿的馨。
琼字还未写完,便有侍卫慌忙来报:“陛下,北陵送亲的队伍在北境遇上了马贼!郡主……郡主被人掳走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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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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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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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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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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