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雍磐宫中,俪姬悲痛欲绝,三日不曾进水米,后虚弱至极卧病在床,九公子跪在床前,强忍抽搭,捧着木碗为俪姬喂药汤。
半日后,俪姬慢慢醒来,见九公子跪在床边,小手枕着脑袋已经睡下,睫毛微微颤动,上面还挂着几颗零星泪珠,顿时泪崩。
小孩子本就睡得不沉,一听见声响立刻惊醒,俪姬梗咽问:“我儿,为何哭泣?”
九公子哭着道:“逸玄哭泣是因为心疼娘亲,那娘亲又为何哭泣?”
俪姬极力忍住眼泪,柔声道:“娘亲是因为见到我儿太高兴了,逸玄这么懂事,娘亲特别开心。”
她很想伸手抱一抱孩子,但稍微用力便头晕眼花,最后不得不作罢。
九公子见状,擦干眼泪吸吸鼻子,扑朔着大眼睛道:“娘亲,你是想抱抱逸玄吗?”
语音刚落,他直接扑到俪姬怀里,可怜巴巴道:“逸玄做梦都想回到娘亲身边,所以一直用功读书,好好练骑射,练剑术,只盼早点和娘亲团聚。可为什么,其他王兄王弟都可以陪在自己娘亲身边,而逸玄却不可以?”
这样的问题,不仅是在问俪姬,她也很想问问卫王。
侍女芷菲曾说,当初自己生产时,卫王一夜未眠在外守候,命御医稳婆务必确保大人安全,若有闪失则都去为俪夫人陪葬。
第二日生下逸玄,卫王抱着那小小嫩嫩的一团来到床前,细声细语千般温柔道:“夫人辛苦了,谢谢你生下王儿……”
当初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天地可鉴的真心诚意,而当他选择背离的那一刻,更有头也不回的决绝和果断。
她实在不懂,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薄情,却不知为何会变冷漠,折磨自己与王儿近乎无情,她只当是人性无常,君王寡恩。
九公子还扑在自己怀里,她无法回答孩子的问题,心中翻涌不绝的愧疚、怜惜,眼泪滚滚而流,拼命对自己说,不要哭,在逸玄面前不要哭……但还是忍不住,想着下一次母子见面不知是何时候,自己不知孩子身高,做出的衣衫恐怕又不合身。
九公子突然挣脱开来,伸出小手为俪姬擦眼泪,还一脸郑重道:“他们都说娘亲的母国没了,娘亲一定很伤心吧,但是娘亲,你不用哭,等逸玄长大了,要将娘亲的母国……”
还未等九公子说完,俪姬赶紧捂住他的嘴,俯耳低声道:“我儿,万万不可,你是卫国公子,你的父王是卫国国君,守护江山社稷、为国开疆拓土是你身为卫室子孙的责任。”
“可娘亲的家人……”
“逸玄就是我的家人,只要我儿健健康康长大,娘亲就很开心了。”
“但是娘亲,逸玄不甘心,为何我与娘亲一年只能见一次?为何我总是拼命做到最好,可父王却从不关注我?”
孩子声声发问,熟悉的疼意袭上心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自欺,更不能为孩子圆一个虚幻的谎言,转而语重心长道:“我儿要记住,任何人都可以辜负你、伤害你,唯独你自己,绝不能放弃自己。”
娘亲的这句话,支撑他度过漫长的孤独岁月,从小到大,从卑微到显赫,从凄凉公子到一国之君,母子的这次会面,对彼此来说都影响深远。
俪姬自此重新燃起了求生欲望,只是在一日日对儿子的思念和对母国的愧疚中,渐渐消耗掉对卫王全部的爱,更确切说是由爱转恨,忧思至深,病丝入骨。
卫昭王二十三年冬,旧燕国残余势力勾结塞外蛮夷造反,九公子遵王命前去镇压,朝堂之上被告知速速行军不得贻误,等俪姬获知消息赶到宫门时,大军已走出好远。
宫门正当风口,朔风凛冽甚是寒冷,俪姬守在此处,身体早已冻得冰冷,无论侍女怎样劝慰都不肯离去,她反复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战事非一日之计,我站在这里,总比回到宫中离他近些。”
身后脚步声渐近,芷菲提醒俪姬王上驾到,她也不理会。
卫王在几丈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于她身上细细打量,看身形像是单薄了许多,立于风中有些不稳。
他想起上一次见面还是好几月前,她的生日,一年在这一天母子可以团圆。
他预先躲在屏风后,听她与九子逸玄一语一颦,生怕发出一点声音。不多久,母子俩走到院中下棋,有说有笑场面十分温馨。
卫王站在窗前,透过一道缝隙默默凝望,知道她定是不想见自己,所以自始至终都没有现身,想拉下威严决绝的架子却也不能,既心疼又无奈地喃喃一句:“她大概,很久没这样笑过了吧。”
卫王有些神思恍惚,难得俪姬转过身来,开口却是一句凄酸无比的诘问:“我只想问王上一句,卫室公子众多,从军常胜者更不乏其人,为何王上,偏偏要让我儿逸玄去北野苦寒之地抗敌?”
他听了呆住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料想多年来她有百般委屈,亦应有满腔怒火,但临了,却连恨的力气都没有,她是早已经把他放弃,彻彻底底死心了。
“俪……俪姬……”卫王极艰难吐出几个字,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寡人下朝后去你宫中……”
他慢慢地说着,细细捕捉她的神情,生怕漏看一个眼神,然而自始至终她也没什么神情变化,沉默,木然,仿佛他说的一切,他口中的“你”与她无关。
侍女在一旁干着急,一再小声提醒俪姬,无论如何也得回应几句,但俪姬却十分固执,毫无配合之意,在卫王止声后回头看了一眼远方,叹了口气道:“看不见我儿了,芷菲,我们回去吧。”
卫王立在寒风中,怔怔地看着俪姬渐行渐远,想说而不能说出的话一直憋在心里:若巫祝的预言注定会成为现实,何不让逸玄早日接受磨炼?周邻各族虎视眈眈,卫国未来之君须是一位血性强干、权略善战的君主。
一年后,君夫人得卫王意,寻了个由头将俪姬打入冷宫,将九公子交给奶妈抚养,勒令母子不得擅自相见。
国政上,卫国加快灭燕步伐,卫王坚信只要灭掉燕国,俪姬母子内外都不会有任何支持,巫祝的预言便无法成真。
年后一日,御医听宣在焦阑殿外等候,待斥候而出即进入殿中。
卫王坐于案前翻阅文书,眼也不抬,内官见御医已到跟前,便禀明王上,即刻让御医汇报俪夫人病情。
御医顿了顿,艰难开口道:“王上,俪夫人病入膏肓,已是油尽灯枯了。”
卫王愣了一下,很快从书卷中抬头,神色仍是镇定,淡淡道了句:“知道了,你下去吧。”
御医行礼后告退,却在退到门口时又被叫住,“俪夫人她,还能撑多久?”
御医转过身来,小心翼翼答:“至多一月。”
卫王手中的书卷不小心滑落,用低若不闻的声音重复道:“一月,只有一月了?”
“年前俪夫人的病就已入脏腑,咳血不止却一直没有吃药,再加上忧思过度,郁结于心,时至今日病骨支离,恐怕连神仙也回天乏术了。”
卫王身子一颤,强作平静问:“天下之大,或还有灵丹妙药能续她性命?”
“臣惶恐,不知……”
“那就广召天下奇人异士,若有医好夫人者,寡人重赏!”
御医走后不久,一飞骑自王宫跃出,八百里加急传卫王旨意,命九公子务必尽快平定叛乱,战事结束后即刻班师回朝。
这一日,卫王始终未出焦阑殿,晚饭时分,宫人将饭食抬至殿中请王上用膳。
案上摆满各色珍馐,卫王只扫了一眼,便道:“全都撤了,另传令下去,今后寡人三餐从简,一律食素。”
“王上,保重龙体要紧……”
“不必多言,照做便是了!”
这一日,批完文书天色已晚,他又特意命人将积压几年的公文找出,一卷一卷翻阅,似故意让自己忙碌,只有忙碌才不会心生他念,才能暂时忘记那个人,她至多只有一月可活了。
内官跟随卫王数十年,早就洞悉他的心思,在他胡乱翻阅一卷文书时,试探着问道:“王上,俪夫人那边,可要过去看一看?”
一语毕,翻书的声音戛然而止,内官赶紧跪地认罪,卫王摆手示意他起来,然后叹了口气道:
“她不愿见寡人,寡人过去了,只会徒增她的烦恼,现在她心里在乎的,应该只有逸玄一个了吧。”
“王上,何出此言……”
“即便身为君王,我能为她做的,也实在很有限。前方大战在即,寡人不能随意更换主帅,只好让逸玄速战速决,希望母子俩还能赶上最后一面。”
俪姬在一日日等待中熬尽生命。
起初还能倚凭几靠窗坐着,抬头看四方的天空,在意念中问老天爷,王儿何时能归来。后来体力便不支了,整日卧床不起,形容枯槁一日甚过一日。
意识昏迷中,眼前似乎闪过了很多东西:出嫁那日天空飘下的小雨、卫王扬起的巨大袖摆、王宫之中遍地铺设的红毯,还有自己狠狠刺向他的刀……
许多许多画面在这一瞬间出现,紧接着,卫王握住她的手,不紧不慢柔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君无戏言!”
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下,手里紧紧握住当年的那把星离刀,身体飞快地冰冷,身边的哭号声一下子大起来……
终其一生,她没能忘记梁州城外的那场相遇,还有他曾给予的承诺。只是这一世痴恨纠缠,生不能白头到老,死亦无法同穴,君无戏言,但君也有无可奈何的命运。
卫王赶到的时候,侍女已将她穿戴完毕,还说夫人走之前,手里紧紧攥着星离刀,问王上的意思,这刀要如何处置。
他听到此,终于绷不住颤抖起来,整个人现出颓败之色,昔日的威严一时间荡然无存。
侍女见状安慰道:“夫人走的时候很安详,大概病到最后,反倒感觉不到痛苦了。”
卫王苦笑,眼中全然悲色。
“痛苦了一辈子,如今方是真正解脱了,可惜你走早了些,逸玄大败敌军的消息,你还没来得及听说吧。
也怪我,来得太晚了,之前不敢面对你,如今你紧闭着眼躺在这里,我倒敢来了,可是,已经晚了呀,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卫王最终是以一副颓唐模样离开,常年服侍俪姬的侍女也当是君王有情,没有辜负自家主子,只是后来听说,内务宫人询问俪夫人葬礼事宜时,得到的答案却是按祖制。
按祖制,被打入冷宫的妾侍死后,没有资格风光大葬。自然地,俪姬的葬礼办得十分朴素简单,草草封土了事。
星离刀随俪姬而去,掩入黄土中,象征一段错节的情缘彻底了结,但生活还在继续。
当日进宫的斥候带来两条消息,一是前线围歼战大获全胜,二是燕国叛军将领有意勾结蛮夷,意推有燕国王室血统的九公子逸玄为王,再兴义旗。
即便现在的身份是卫国公子、平燕主帅,但他体内流淌的燕室血脉却让人不得不防,更不用说父子俩本就多生嫌隙,关系不佳。
几重考虑后,卫王命九公子坑杀十万俘虏筑京观,不仅能彻底消灭敌军有生力量,杜绝后患,还能炫耀武功展示国威,警示周邻各族。
可卫王没想到,九公子竟抗旨不从。
到底是心怀不忍,还是与敌军将领一拍即合并不可知,眼下九公子手中还握着前线卫国的数万精兵强将,卫王有深深的危机感,不得已以凭吊母妃为胁,逼九公子坑杀十万俘虏。m.xiumb.com
第二日,京观便筑成。
卫王心中明了,经此一事,父子关系再也没有回暖可能。但未来有一天他也终于明白,扼杀九公子心里最后一丝温情,其实是让他离君王之位更近。
到逼宫那一日,九公子已然比任何一位公子都更冷酷绝情杀伐果断,这样的人,也更适合君临天下。
宫中呼喊一片杀声震天,卫王走到当年与俪姬行礼的殿前,瘫坐在地上,安心似地叹息一声:“俪姬啊,看看你生的好儿子,我们的好王儿……”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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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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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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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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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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