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空下着微雨,润酥酥地落在脸上,让人感觉很舒服。
卫王兴致颇好,命宫人撤下遮雨的华盖,与王私交甚好的一位大臣打趣:“今日迎来的这位长公主,据说是燕国第一美人,王上艳福不浅呐,盛喜之下,连华盖都罩不住了。”
卫王畅快一笑:“张子嘴贫,寡人今日心情好,不罚你。”
“不罚我不罚我,我王心情好,才不会罚臣呢。”
说笑间,送嫁队伍已到,论规矩国君出城迎接,俪姬应下车拜见。
长公主一袭红衣,在宫人搀扶下缓缓上前。卫王满面笑容,伸手接过俪姬温软的手,手指细长白嫩如葱根一般,君王大悦,美人却毫无笑容。
走向王辇途中,他小声问:“公主为何不笑?”
俪姬神情落寞,淡淡道:“俪姬还在燕国时,就听说卫王的雍磐宫美轮美奂,恢宏绝伦,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非凡大气非寻常王族行宫可比,又闻妃嫔媵嫱,脂水可染河川。不知卫王,俪姬在偌大的雍磐宫,其位何如?”
卫王付之一笑:“美人多虑了。卫燕国婚,公主自下车起,便是我卫国妇,雍磐宫何其大,又怎会无美人容身之处?”
淫雨霏霏,细细的牛毛小雨斜打过来,卫王抬起一手,巨大的袖摆为俪姬遮雨。
“卫王……”
俪姬欲言又止,她想起临行前王兄说过的话:卫王暴戾,野心勃勃,燕国周边小国被悉数灭掉,如今借婚盟之名麻痹燕国,实则窥伺已久,伺机吞并。
俪姬打量这位年轻的君王,身材颀长,腰佩长剑,英俊淡漠的一张脸,目如朗星,高挺鼻梁,这个暴戾的君王其实很温柔,他一手牵着自己,另一手用衣袖挡雨。
可王兄说,卫国国君是一只野心勃勃的狼,是整个燕国的敌人。
俪姬轻声问:“卫王,如今你拉着一位女子的手,她想问问你,执子之手,是否就能与子偕老呢?”
卫王愣了一愣,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不疾不徐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君无戏言!”
俪姬听了,无甚表示,卫王不懂美人为何不笑。
进了拜礼大殿,文武百官皆在外等候,殿内只有几个宫人,俪姬心下一横,从袖子里迅速抽出星离刀,狠狠向他胸口刺去,当下汩汩鲜血直流。
卫王一把推开俪姬,另一手紧按住伤口,愤怒又压抑着声音道:“俪姬,我的俪夫人,你好狠的心!”
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人扑上来,扶着卫王,他却禁止宫人呼叫外面的侍卫,并令人把殿门关上。
俪姬泪水夺眶,身体不住地颤抖,“卫王,你接连灭掉好几个国家,世人都说你狼子野心,卫王在世,母国难保,所以对不起,我来此处的使命就是杀你。”
说话间她从头上取下一支金钗,带着几分哭腔道:“你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既然我们不能偕老,俪姬就与你共赴黄泉。”
就在她刺向脖子的刹那,卫王挣脱宫人,不顾自身重伤扑过去,夺掉俪姬手上的金钗远远抛去,嘶声道:“你今日若死在这大殿内,真相便大白于天下,卫人若知燕国公主刺杀他国君,必乘铁骑踏平你燕国每一寸土地!”
俪姬跪坐在地上,悸颤,梗咽难抑,卫王对宫人道:“将俪姬秘密关押,日夜看守防止她自戕,任何人不得透露殿中一事,宣文武百官泉灵宫赴宴,其他人扶我回殿后包扎。”
宫人撕开衣服,惊觉只差一寸,匕首便刺在了心窝上。
未避免惊动更多人,卫王没有宣御医,叫身边几个宫人简单包扎后便照常赴宴,他尽力装作无事,精神抖擞笑容满面,还同臣子们喝了许多酒。
半月后,伤口已大好,卫王捡了个微雨的日子,去宫中偏僻一隅看望俪姬。
吱呀一声门开,卫王见俪姬正背对他坐着,看身影似乎比来时清瘦了许多,心下一软,却还是绷着脸问:“为何不敢直视寡人?”
俪姬像是沉吟了下,缓缓道:“俪姬无颜见卫王,亦无颜面对母国。”
卫王压抑怒意:“你还是想杀寡人,后悔当日没一刀毙命?”
他的伤口刺得其实并不深,因为俪姬握刀的手一直在抖。出发前,王兄的第一侍卫曾教她如何刺中心口,甚至还拿监狱里的死囚练手,临行前,王兄拿出淬燕国名刀——星离刀。
她怀着必杀的信念来到卫国,却不曾想自己会犹豫,纠结,身边这位伸袖遮雨的国君,没有传说中那样傲慢暴戾,反倒像关怀夫人的寻常男子。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若不能偕老,何不如一同赴死?
她尽力稳住情绪,试图将刀子刺得又狠又准,怎奈心中始终不忍,刀口偏了,又不敢太深,一念之差致使刺杀失败,她知道,自己负了母国。
俪姬仍未转身,半月来日夜煎熬,现在她只求速死。
“卫王,你应该杀了我。于燕国,我是罪人,于王上,我是仇人。”
她说得极为平静,毫无贪生之意,卫王却道:“于寡人,你是夫人,于燕国,你是卫燕国婚出嫁的公主,寡人想不出杀你的理由。”
俪姬恻然,眼泪无声滑落,转过身来,行跪拜礼。
卫王又道:“起来,让寡人看看。”
他几步上前,一只手伸出,轻轻擦拭她脸颊的泪水,然后将当日刺杀自己的星离刀递到她手上。
“如果寡人当这一切从未发生,你可还愿意做我卫国妇?”
“王上——”
“寡人宁舍美人,不忍看强颜欢笑。你王兄卑鄙,将一国命运交付到女子手上,亦是将你推上绝路。卫不同燕,夫不同兄,寡人……”
“王上,俪姬愿意!”
卫王凝视她的眼睛,眼中水雾未干却十分闪亮,面容也无哭泣神色。
二人对视许久,卫王终于扯出一丝笑容,俯身凑近,柔声道:“俪夫人,你不必害怕寡人。”
说完一手托起她下巴,径直亲了上去……
岁月如流,白驹过隙,待到秋意深浓之时,俪姬已有身孕数月,燕国太子滞卫做人质,卫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俪姬站在高高的宫墙之上,连绵起伏的群山如巨兽横亘眼前,挡住了母国千般景致风光,自宫门铺就的宽阔驿道,越来越小,越来越窄,通往日思夜想的北方燕国。
卫王寻了大半个王宫,在这里找到她,料想秋风萧瑟甚是阴寒,忙解下裘袍为她披上,还不忘叮嘱道:“如今已是深秋,卫国虽比燕国靠南,天气也是极冷的,你又有孕在身,再不可……”
俪姬漠然诘问:“我背弃一切,与你共度朝夕,可你为何,为何利用我来荼毒燕国?”
卫王一厢柔情遭俪姬冷淡打断,他心中明了,让俪姬书信其王兄,唆使燕太子滞卫做人质实有不妥,两国交好的表象下实则波流暗涌,但卫国声东击西,燕国又怎会坐以待毙?
他看了一眼她所遥望的北方燕国,苦笑问:“你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有燕国吗?”
“燕国?”
俪姬不置可否地反问一句,顿了顿,涩然道:“我做了太多错事,一步错,步步错,眼睁睁看着燕国越陷越深……”
“寡人灭燕之策不假,爱你之心也真,命运注定今生我二人必不得善终,可即便如此,寡人还是要把你留在身边,对你来说,如困在笼中也罢,寡人就是不肯放你走,况且你腹中,还怀着寡人的王儿。”
俪姬回到宫中,随她嫁到卫国的芷菲也规劝道:“夫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果夫人还牵挂着燕国,那就应该为小公子好想想。”
俪姬的孩子出生在那年寒冬,难得的暖阳日,有青色云气在寝殿上空凝结,此事震动朝堂,众人都说这是“至贵之证,非人臣之气”,更难得小公子天生异瞳,实乃异人之相。
卫王大喜,请来德高望重的巫祝师占卜,众人翘首以盼,末了,巫祝却不肯当众宣布结果,只留卫王一人于神殿,忧心道:“九公子君王之命格无疑,只是成王路上多血光,恐生出杀兄弑父之事。”
卫王大惊失色,忙问巫祝:“占卜可出纰漏?或能再行一次?”
巫祝却道:“王上,占卜即是问天,神意不容置疑!”
“可或有补救的法子?”
巫祝面露难色,犹豫再三还是如实告知:“恕臣直言,破解之法无他,只要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九公子……”
卫王没有言语,令巫祝退下,冥思良久,决意来到千华宫,正欲进门时,听见房内一侍女道:“夫人,燕王除送贺礼外,还特命燕使送来一封信,说一定要夫人亲启,若有回信,也可转交燕使呈给王上。”
一语刚了,俪姬十分决绝地回道:“彦霖,如今我们只有一个王上,那就是卫国的国君,公子的父王。”
侍女赶紧跪下,怯怯道:“夫人说的是,奴婢知错了,敢问夫人,这封信怎么办?”
俪姬叹了口气,缓缓道:“将信烧了,另转告燕使不必再见,只替我向王兄致谢。”
听到这般说辞,卫王心中一动,纠结再三,也不忍心除掉襁褓中的婴儿,他只当占卜的那些话从未有人说过,未来也不会有人再听见。
不多久后的一个深夜,御下侍卫携无相水来到巫祝师府中,彼时巫祝正对月独酌,似醉非醉。
侍卫将豆青釉瓶放在桌上,道:“王上命卑职送来无相水,请巫祝师父,兑入酒盅。”
巫祝十分洒脱地拿起釉瓶,似把赏道:“老臣一直在等这一天。无相水,无色无臭,亦无法试出异状,只需服下一滴,一刻之内便步态不稳,倒地而亡。”
侍卫有些惋惜道:“师父劳苦功高忠心耿耿,王上甚是怜惜,特命卑职取来无相水,说是走的时候不会有丝毫痛苦。”
巫祝面带笑意,“明日老臣就不在了,王上尽可放心,有些事,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临走一言,还望王上铭记,既然无法断绝后患,那今后定要多加小心。”
说完,巫祝将瓶中的无相水尽数倒入口中,抹抹嘴还调侃道:“一滴无相水可打发不了我,送我上路怎么也得满满一瓶。”
……
侍卫回到宫中,卫王听说这一切,面色颇为凝重。
自这天起,卫王对俪姬母子的态度陡然变转,连孩子满月时都未来瞧一眼。他想不通,为何注定的君王命格,王者之路偏要由鲜血铺就?一个杀兄弑父的人,将来又怎会是好君王?
王上想不通的问题,下面的人要么也想不通,要么就想得太多,大家思考无果,转而上行下效见风使舵,只可怜俪姬母子上下皆受冷遇,十分辛酸。
九公子渐渐长大,卫王担忧一日胜过一日。
巫祝的预言虽然惶恐,倒还是未知之事,卫王真正的心结是俪姬当年扎心一刀。
他以为自己早已释怀,只是每每噩梦缠身,胸口喷涌鲜血的感觉十分真切,梦魇初醒,意识恍惚之时还出现幻觉,以为自己倒在一片血泊中,俪姬握刀站在不远处,她说:“王上,对不起,我的使命就是杀你。”
大概后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话,时间一久他便忘了,这样的心结,似乎一辈子都无法解开。卫王思虑很多,他虽不忍剥夺俪姬母子的性命,却也不得不有所防范。
一年后,君夫人得卫王意,寻了个由头将俪姬打入冷宫,将九公子交给奶妈抚养,勒令母子不得擅自相见。
国政上,卫国加快灭燕步伐,卫王坚信只要灭掉燕国,俪姬母子内外都不会有任何支持,巫祝的预言便无法成真。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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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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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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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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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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