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缇萦这边,因着听了她那日的轻狂话语,自然对她也提不起什么好感,两人一个满怀腹诽地行礼,一个因循敷衍地回礼,道福不愿惺惺作态,沈缇萦亦是不假辞色,主宾双方斗气一般的沉默在这东方既白、启明始出的寂静时分显得愈发诡异,桓济正想着要说些什么,忽闻门房通传的小厮来报:“琅琊王家的几位爷和太太们来了。”
桓济见状便对道福说:“我们先走吧,免得被人撞见。”说完向沈缇萦点头示意后便拉着道福离开,道福听见琅琊王家四个字时心中一凛,以他们吴兴沈氏现如今的地位,竟然能劳动琅琊王氏这个号称能与皇室平起平坐的势族之首星陈夙驾地赶来祭奠?
道福不情不愿地跟在桓济身后,待折过房屋转角时忽闻一阵吵嚷,回头但见方才那小厮领着十数名衣裙飘飘的老爷太太们进了来,道福隐在转角后头偷觑了一眼,见为首的是对三十多岁的中年夫妇,在那妇人身边约莫一丈的距离还有一素带襕袍的俊俏小生,道福见他身形恍惚间觉得似曾相识,不由地多看了他几眼,这不看还好,细看下她才发现,这人就是她与桓济成亲当晚闯入她房中,陷害她被桓济误会的黑衣人!
道福乍见到他,一怒之下便要冲出去找他理论,可刚踏出一步就被桓济生生按住,桓济将她扯回墙后沉声道:“又想生事?!”道福这才想起桓济还在身边,但见他眉头深锁一副将怒未怒的模样,只能强压住内心冲动,对他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自北方丧乱以来,势族大多选择聚族而居,所居屋舍也会一再扩建,吴兴沈氏虽然落魄,但其自孙吴起便在南方朝廷出仕,这唯一留下来的老宅也是大得惊人,为了避人耳目二人居住在沈府东北角一处僻静客院里,可以独进独出,日常洒扫也只有樱草、白果、榆钱三人负责。道福跟着桓济进了房间,犹豫着关上了门,道:“这个沈缇萦果真是沈将军亲妹?为何她替沈将军服丧却只着大功?”
桓济走到书案前面坐下,道:“她是出嫁女,只因另两个哥哥出征在外不能回来,沈大哥丧妻无子,才会由她代为主持。”
“出嫁女……”道福靠着门沉吟片刻,忽然道:“她嫁的可是琅琊王氏?!”m.χIùmЬ.CǒM
桓济一边翻看着公文一边心不在焉地道:“嗯……”
道福这才明白沈缇萦为何会着大功服丧,又为何不可一世的琅琊王氏会第一个赶来吊唁,道福想想坐到桓济身边,试探着问:“不知她嫁的是琅琊王氏的哪一支?方才来的那些人,可是尚书仆射王彪之大人的子孙?”
桓济头也不抬地道:“她嫁的是已故会稽内史王羲之的儿子。”
道福忙又问道:“王羲之大人的儿子?哪一个?叫什么?”
桓济听她一连数问,这才察觉出不对,抬头打量着她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道福见他生疑,撇撇嘴佯装无事,道:“琅琊王氏与琅琊诸葛氏门第之高,晋室南渡之初时人合称其为‘王葛’,当年谢安之父谢裒为替儿子谢石求娶诸葛恢幼女,反被诸葛恢讽刺其门第太低,直到几年后诸葛恢去世琅琊诸葛氏逐渐没落,陈郡谢氏成为外戚出镇豫州、地位有所提升才成功娶到诸葛家的女儿,我只是好奇他们吴兴沈氏区区一个次等士族,以琅琊王氏势族之首的地位,如何会娶她为妻?”
桓济听闻此言先是皱眉,而后捏着道福的脸颊揶揄道:“我们龙亢桓氏还被世人讥讽为是兵家子,我不也一样娶到公主了吗?”
道福见他拿自己打趣,冷哼一声拍开他的手,桓济复又拿起公文不再看她,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可是听见琅琊王氏这四个字又想生事?我劝你且安分些罢,这里不比建康,你又寄人篱下,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可没人保你。”
道福见他再不肯多透露一字,气得挪到墙根摆弄窗边的那盆五针松,那黑衣人难道真的出自琅琊王氏?可为首的那对夫妇看起来分明只有三十几岁,生得出那么大的儿子来吗?但若他不是琅琊王家的子孙,又为何会跟他们一起出现?更重要的,他为何要害她?桓济前几日说他得到了殷湛的消息,而那黑衣人恰巧又出现在此,可是那黑衣人已经暴露了?那殷湛怎么办?他会有危险吗?道福越想心里越是没底,整个人焦躁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桓济偶然间抬首,见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原本那盆长势极好的五针松竟被道福生生薅秃了一半,蹙眉斥道:“你这是做什么?要真坐不住就让人领你去后山转转,别在这里糟蹋主人家的东西。”
道福心中已然不快,被桓济这么一吼更是生气,恨恨地将手中针叶往盆中一掷,提着裙摆气势汹汹地走了出去,桓济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唤了两个埋伏在角楼的暗哨跟上,道福携着樱草出了客院到了后山,说是后山,不过是一微微凸起的小山包,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茂密树林前面,道福放眼望去,见距她一里的地方似乎有座小庙,反正她也无处可去,便抬脚朝着那庙的方向走去,待到近前,才发现那庙端得是残破不堪,就连外墙都已倒塌,唯有一扇岌岌可危的庙门伫立在仅剩的主殿前,显是荒废已久的样子,门上牌匾依稀可辨苏候祠三个字。
道福一时恍惚,心想并不记得这苏候指的是何许人也,便掩嘴忍着祠内飞灰想要一探究竟,但见主殿之内唯有一座青脸獠牙、金刚怒目的泥塑雕像并一口破旧香案,那泥塑上的彩绘早已斑驳不堪,附在那诡异的苏候脸上更显不祥,而更加诡异的是,那积了一尺飞灰的香案上头,竟有几盏硕大的长明灯仍旧亮着,影影绰绰地闪烁着微微烛光。
道福见那泥塑旁边原来还有一座残缺石碑,忙凝神读了起来:“……遂陷宫城,纵兵大掠,侵逼六宫,穷凶极暴,残酷无道。驱役百官……裸剥士女,皆以坏席苫草自鄣,无草者坐地以土自覆,哀号之声震动内外……”
“这……这……这……”道福观他平生事迹,真可谓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连说了三个“这”字才想好措辞,道:“这是何意?这庙里供奉的究竟是人是鬼?”
樱草在门口见到那牌匾时便觉不妙,如今见到那石碑愈发笃定了,道:“小姐,这应该是座淫祠,供奉的是流民帅苏峻。”
“你说什么?苏峻?!”道福闻言勃然作色道:“我南朝子民竟然有人在供奉苏峻?”她见樱草低垂着头沉默不语,又道:“连你都知道,想必民间这样的淫祠不在少数?”
道福见樱草犹豫着点了点头,不由又去看了眼那尊狰狞的泥塑以及泥塑下的石碑,只觉得“纵兵大掠、侵逼六宫、裸剥士女、穷凶极暴”这几个字愈发地刺眼:“苏峻之乱,整个建康城不论宫室、庙宇、民居皆被他一把大火付之一炬,多少人因他家破人亡,明穆皇后也被他羞逼至死,成帝因着儿时的这段遭遇死前甚至不忍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而现如今民间却奉他为神?!!”
樱草见她动了真怒,忙劝慰道:“良善百姓正因深受苏峻之苦,怕其再来骚扰不休,这才广修苏候祠一祭了之,祈求他们不要再来危害百姓了,并非当真敬他为神。”
道福扯了扯嘴角冷笑着道:“这是什么道理?苏峻因着穷凶极恶便能立祠受飨,那么赵高、王莽、董卓之流岂不皆可入太庙?!”道福越说越气,回头见那几盏长明灯中的灯油还有数寸便要见底,猜想此地虽然荒凉,只怕不出几日便又会有人回来添置,她环顾四周,但见窗棂几条断木将落未落,不由得恶向胆边生……她上前几步,握住断口,试着向外掰了几下,经年腐朽的木头随即松动了起来,道福再一用力,虽掌心刺痛,但到底还是将木头掰扯了下来,道福费了些时间才把木头点燃,然后命樱草将长明灯里的油全都泼到那泥塑身上,最后亲自用那燃木引燃了整座破庙,刹那间火光大作,本就面目狰狞的泥塑在火光的作用下仿佛活了起来,道福眼睁睁地看着那座苏峻像被烈火吞噬,仿佛看见了咸和二年那座毁于大火的建康宫城……
注:
淫祠不是指不可描述之祠,而是指祠中供奉之人未经官方认证,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民间很流行供奉这种于社稷无功,又作恶多端的人,朝廷也屡禁不止,其中影响最大、供奉者最多的便是蒋子文的蒋神祠和苏峻的苏候祠,这两个在世时都不是什么好人,但死后却被民间广泛供奉,蒋子文甚至还成了六朝的保护神。
“遂陷宫城,纵兵大掠……哀号之声震动内外”——《晋书》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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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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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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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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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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