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修真小说>他来不觉去偏知>第十章 五世儒宗
  自打那日话说开了以后,道福便再也没有见过桓济,她自己也是恹恹的,此刻正穿着木屐蹲在自家的小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拿了根枯树枝铲着土玩儿,李嬷嬷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反倒是樱草有些放心不下,捧着刚从浣洗房拿回来的衣裳走到道福身边,蹲下身来问道:“公主,你这几天是怎么了?”

  道福看着樱草,大大的眼睛,圆圆的小脸儿,梳着丫髻,一脸关切地看着她。明明也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儿,正该是贪玩爱闹的年纪,可因着身份的缘故,行事却比她沉稳老练得多。

  “樱草,以后没有人的时候,你还是叫我小姐罢。”

  樱草了然地笑笑,道:“小姐……你怎么了?可是驸马都尉惹您不高兴了?”

  “他没惹我不高兴,只是……”道福苦笑,没有再说下去。

  “就算是小姐惹驸马不高兴也不打紧,这屋子里的人,还不都是向着小姐的?只是小姐,你没事儿还是在屋子里留个人罢,每次驸马爷来,我们在外头都等得心惊肉跳的。”

  道福觉得好笑,道:“留你们在又如何?难道你们还能帮着我打他不成?”

  “我们打驸马做什么?从小到大,每每你与人闹起来,还不都是小姐先挑的事儿?我让你留人在屋里头,不是想拦着驸马,是想拦着小姐你。”

  道福想要佯装生气,临了自己也笑了,道:“我脾气有那么差吗?”

  樱草用肩膀顶了顶道福,道:“小姐脾气不差,我们就喜欢看小姐这样,从小到大跟着小姐,不知得了多少乐儿呢!”

  道福挑着眉斜眼睨她,道:“合着你们是在看猴儿戏呢?”

  樱草吃吃地笑着,当是默认了,道福却收敛起了神色,道:“樱草,你想他们吗?”

  樱草先是一愣,而后也垂下眸子道:“想。”

  多好呀,樱草是现在唯一一个可以跟她一起怀念故人,而不是劝她看开的人了。道福挽住樱草的手臂,头枕着她的肩膀蹭了蹭道:“樱草,你真好……”

  正午的阳光透过叶子斜斜地照射下来,晒得树下的小人火辣辣地疼,夏天要到了吗?也是,从来就没有光阴等人的道理,不管树下的那个人,有多舍不得……

  道福跟着樱草进了屋,樱草走到翼室拾掇她刚取回的衣裳,道福则坐在凭几前头准备鼓捣她的茶器,却听樱草“咦”了一声,道福刚要开口询问,樱草便自己朝她走了过来,递给了她一张小笺道:“小姐,这是什么?”

  道福换了衣裳由樱草扶着一路朝着桓府西面走去,她们越往后走,整个府邸就越是荒凉,最后连人影都不怎么能见到了。

  二人行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走到祠堂门口,道福命樱草在祠堂外头候着,自己抬起步子走了进去,这祠堂是一座独立的院落,道福左手边的才是正门,如果有人要从府中直接进入祠堂的话便可走旁边开着的侧门,道福走的便是这一扇。

  道福环顾四周,院内种了四颗高大挺直的樟树,北边正堂紧闭的大门外面种了两棵苍翠的青松,沿着正堂的木质雕花窗格朝里望去,只能看见几点烛光摇曳在祠堂巨大的黑影之中挣扎求生,道福微微蹙了蹙眉,樱草发现的小笺上写的不是别的,正是这祠堂二字。

  “有人吗……”道福压着嗓子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有人吗……”,还是没有人回答,道福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离去,却听祠堂后头响起一串叮呤咣啷的钥匙声响,只见一个发须皆白的耄耋老者,佝偻着身子谄媚似地迎了出来。

  然而当他见到道福的那一刹那,原本讨好似地笑容立即收敛了起来,换之以了然的神色,好像一早就知道她会来似得,道了声:“殿下。”

  道福挑了挑眉道:“我从没见过你,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那老翁微低着头,令道福辩不清他的脸色,他没有理会道福的质询,径直拿着手中的钥匙开了祠堂大门,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福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了过去。

  在她踏进门槛的那一刹那,眼睛因为适应不了突然黯淡的光线而什么也看不见,紧接着,祠堂的门也关了,她整个人随即隐没在巨大的黑暗之中。

  道福听见虚浮的步子拖沓在地上,悉悉索索的令人很不舒服。接着一根燃着的香烛被拿起,一根,两根,三根……越来越多的香烛随即被点燃,可这香烛的光线毕竟有限,道福还是什么也看不分明。

  做完这些以后那老翁才沉沉说道:“殿下,且进前些来吧……”

  道福略迟疑了片刻,便朝着那排香烛走去,自她嫁进桓府以来,从没有人带她进过祠堂,拜过祖宗,她也曾心生疑窦,然而终是没有深究,此刻她隐隐有些不安,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道福走到供桌前面,沿着烛火望去,六丈宽的供桌上两支巨大的黄铜烛台,其间摆放着几盘茶果,高大宽阔的八层香案上……只有一个牌位?

  道福缩了缩脖子,有些不明所以。哪怕是鱼樵耕贩因着因缘际会飞黄腾达,也要绞尽脑汁给自己寻个同姓的厉害祖宗,可这龙亢桓氏竟然如此豁达,似是全然不在乎这些虚礼。

  那老翁老迈沙哑的声音于不远处沉沉响起:“如今南方朝廷整体尚玄,这不单单是因着家学渊源,更与一个家族的前程休戚相关。晋室南渡之初,司马皇室和几个掌权的势族皆雅好老子,是以那些后渡江的北方高门也纷纷弃儒入玄,为的就是能够更好地与当权者结交,以谋求晋升。而龙亢桓氏却是少有的宁肯仕途受阻也不愿意放弃儒学传家的势族,公主难道不好奇,为什么偏偏就是这样的家族,最后干出了废立皇帝,谋害宗室这样的大逆之举?一边念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边倒行逆施颠覆晋室,难道不是自己膈应自己吗?”

  道福独自站在仇人的家祠里,看着寂寂灯影下那方孤单牌位,听着一个陌生人絮叨着一些不相干的事,只觉得此情此景处处都透着诡异,她摇摇头撇去纷繁思绪,道:“此势族非彼势族,兵家子一说并非空穴来风,若非当年成帝不知为何执意要将自己唯一的嫡亲姐姐南康长公主嫁给桓温,以龙亢桓氏当时的实力,如何担得起门阀二字?”

  听到“兵家子”这三个字,那老翁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清浅笑意,掷地有声地说道:“他们龙亢桓氏并非是兵家之子,而是刑家之子!”

  此话一出,道福果真吓了一跳,忙道:“不可能!龙亢桓氏以军功起家,尚被那些势族子弟讥讽为兵家子,若他们真是出身刑家,以阮裕等人的狂放行径,怕早已经被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了!”琇書蛧

  那老翁讳莫如深地笑了笑,道:“他们龙亢桓氏的的确确就是刑家之子,只是时间隔得久远,他们又故意隐瞒不说,所以极少有人知道,毕竟细论起来,那要追溯到宣帝还在的时候了……”

  道福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宣帝……宣帝……难道……道福心中只有一点模糊猜测,但又不敢十分确定,只得试探着问道:“太祖爷爷司马懿?”

  那老翁点了点头,道福心中疑惑更甚,只听那老翁道:“公主可曾听过桓范?”

  道福想了想,摇摇头表示不知。

  那老翁道:“《三国志·魏志》中有载,桓范,字元则,世为冠族,建安末入丞相府,为散骑侍郎。”

  老人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已经能透露出许多信息了,建安末年,世为冠族,那么其家族渊源至少可以追溯至汉代,散骑侍郎是皇帝近臣,可随意出入宫禁,那他必定也是曹操极其信任的人。

  不等道福多想,那老人便接着说道:“……时曹爽受命辅政,以桓范乃乡里老宿,于九卿中特敬之。高平陵之变,司马懿闭洛阳城门拒纳曹爽,桓范不应懿命,携皇帝印玺矫诏奔爽,为爽奔走策划……”

  高平陵之变!!

  道福惊得脸色大变,后面的事所有人都知道,此次政变,司马懿赢了,之后便是司马氏一族大权独揽,而这些反对者们的下场,史官当然不会大书特书,她只依稀记得嘉平之狱,宣帝司马懿诛曹爽之际,支党皆夷及三族,男女无少长、姑姊妹女子之适人者,皆杀之,如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桓范一族的下场绝不会好到哪儿去!

  道福不想再听下去,然而那老翁却冗自说道:“‘曹爽以桓范乃乡里老宿,于九卿中特敬之……’,曹氏一族出自沛国谯县,而龙亢其地就在谯县境内,桓范其人应是桓氏先祖无疑,既然桓范是因协助曹爽对抗宣帝司马懿而被族诛,那么他们桓氏一族的罪名放在晋室朝堂上乃是大逆!那些侥幸逃脱不死的族人们必然都以全身为幸,更加不敢显露自己与桓范的关系。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龙亢桓氏宁可被人讥笑为兵家子,却始终不肯将自己的先祖公诸于世!”

  那老翁说的铿锵有力,句句落在道福心上,击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然而他在说完了这些话后,却露出了一丝嗟叹之色,最后竟拾起三根线香,恭敬地朝着案上的牌位拜了一拜,道:“史书记载,桓范乃大儒桓荣之后,桓氏一族,五世儒宗,迭为帝师,桓范所著《世要论》中主张,争夺之时以策略为先,定分之后以忠义为首。谁承想,正是因他心中忠义二字,结果却招致了举族覆灭……”

  那老翁将线香插在香炉之上,转身注视着她,一字一顿道:“所有人都在猜测桓温到底会不会踏出最后一步,老朽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公主,一定会,他们龙亢桓氏就是因为举兵反抗司马家才被钦定为逆臣,只要你们司马家的江山还在,他们永远都是逆臣之后!”

  道福捂着狂跳的心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宣帝司马懿、故都洛阳、高平陵之变、嘉平之狱……那些她原本只在史书上见过的故事,那些她原本以为将永远停留在史书上的故事,竟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忽然想起大婚之夜她对桓济说的那句“丝恩发怨,皆有所报”,以及桓济当时讳莫如深的表情,更觉得讽刺至极,龙亢桓氏、河内司马氏……原来她与桓济两家的恩怨纠葛,竟在那么早之前便已埋下了伏笔,如草灰蛇线一般绵延至今……

  四周皆是一片浓到化不开的黑暗,在一盏明灭烛火的掩映之下,唯有眼前桓彝的牌位隔着数十年的光阴无声地与自己对视,惧到极处,方觉超脱物化自然,道福偏过头去,平静地问:“你是什么人?想要我做什么?”

  注:关于桓温身世的考证见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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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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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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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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