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之前并非没有预兆。
高中三年,韩溪元就热衷于策划节目。作为文娱部部长,在学校里肆意昂扬,混的风生水起。
再往前一点,就是小学五年级。
她一出生就被送到了舅舅家,跟着舅舅姓“韩”,名义上被称为“过继”,但也只有在外人面前才让她改口喊“爸爸”,私下里还是默认叫“舅舅”。舅舅病逝后,韩溪元被接回自己的亲生父母家中,还见到了小自己八岁的弟弟。
突然到了新的环境,韩溪元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像个局外人。一家四口在一桌吃饭,弟弟每做个表情,他们都高兴个半天,不断给弟弟夹菜,而自己哪怕全程只吃了白米饭,也没人注意到。
后来她决定学电视剧里的小燕子,离家出走。一天晚上放学后,她故意在街头站了三个小时,直到天全黑了下去,她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心想时间够长了吧,便故意拗出几滴眼泪,想演一出委屈的戏码。
结果回到家,恰好遇到正准备出门的妈妈,妈妈只是说了声“还以为你在房间,怎么才回来”就走了,韩溪元独自走到饭桌前,对着凉掉的饭菜,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后来她想,故意离家出走这招行不通,那就换个思路引起他们重视吧。于是在除夕夜,她对照春节联欢晚会,努力学了几个节目,终于逗得父母捧腹大笑,第一次得了父母的夸奖。
那是她过得最开心的一次寒假,虽然假期一结束,她就被送进了寄宿制学校,再也没有回过家。
现在在去医院的车上,她唯一能想起的开心的片段,竟然也只有那个除夕夜,或许就是在那时候埋下的种子吧,韩溪元在心里感叹道。
车缓缓开进了医院大门,在住院部前停下,韩溪元回过神来,“因为做节目会让人开心。”这是她第一次对同事袒露心扉。
只是应该让值得的人开心。
——
韩溪元不知道韩女士为什么会突然想找她,从她一出生就将她过继给舅舅,舅舅死后她回家不到半年又将她送到寄宿学校,连高考也没有联系甚至记错她的考试年份,大学后唯一一次见面也只带来了不愉快的回忆。
这样一对父母,居然不远万里来到她的城市,在病重之际,想要见她?
莫非是弥留之际,突然良心发现,觉得这么多年愧对女儿,想重拾天伦之乐?又或许是多年之后,发现一直溺爱的儿子一点都不孝顺,想来想去还是女儿比较贴心?
他们只是陌生人而已,反正我是不会轻易原谅他们的。韩溪元心想。
进了医院大楼,韩溪元特地先去卫生间整了整头发,补了个口红,走到病房门外,一眼就看到了曾经记忆里的那个女人。
记忆里,她皮肤偏黑,却总是穿着红色或粉色那种极其张扬的颜色,韩溪元觉得这些衣服一点儿也不配她,曾想过等长大了,给她买清爽素净一点的衣服。
而现在的她,头发已经花白,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生活操劳的,皮肤也比同龄人要更皱一些,穿着藏青色的外套,整个人显得更加憔悴。
和记忆中的不一样,韩溪元顿住脚步,不敢上前。
最后还是她先发现了韩溪元。
“你是……溪元吧?”她看着眼前精致美丽的韩溪元,缓缓站了起来,眼中蓄着泪光。
韩溪元点点头,没敢说话。
“太好了,溪元,”她一边流着泪,一边笑着,走向韩溪元,“你长大了,也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韩溪元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正准备开口,就被她紧紧抓住手腕。
仿佛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被紧紧抓住。
“你爸爸现在在重症病房,我们欠了医院很多钱,实在没法子了,溪元啊,看在他是你亲生爸爸的份上,帮他结一下费用吧。”
原来是因为费用……
韩溪元被抓住的手腕突然麻麻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退后两步,一点点拿开了紧抓住自己手腕的手,仿佛松了一口气一样,疏离地笑着:“我会帮你们的,韩穗华女士。”
不是良心发现,更不是思念女儿,只是因为,缺钱了。
其实韩溪元早该知道的,突然想见她不会因为别的理由。
在她冒雨回家却没人发觉的时候,在她离家出走却无人在意的时候,在她编节目逗父母开心却依旧被送走的时候,在她高考结束都没人问津的时候……
如果有别的理由想见她,就不会有这些空落落的时候了。
韩溪元领着韩穗华去住院部前台,一路上和她保持半米的距离,从没有低头或者回头,背影挺拔。
“你好,这位韩穗华女士的丈夫邵玉峰先生所欠的费用,都由我来结清。”韩溪元从包里拿出结算卡。
把费用结清,手续办好后,韩溪元将医院所有单据都交给韩穗华。
“元元,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妈妈’?”韩穗华读懂了韩溪元话语中的疏离,有些手足无措,“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还恨我们?”
恨?韩溪元微微皱眉,第一次听见这么新鲜的动词。
要不是今天这通电话,她都差点忘了自己还有血缘关系上的父母在世。
工作已经很忙了,对一个社畜来说,恨和爱都是很奢侈的情绪。
才不会匀给不熟的人。
“既然费用已经结清,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韩溪元礼貌地对韩穗华点头致意,把卡放到包里,准备离开。
“等等,元元你陪我上去看看你爸爸,我们好好聊聊……”韩穗华伸出手想触碰韩溪元的肩,手指刚碰到韩溪元的衣服,韩溪元就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这么晚了,早就过了探视时间吧?”
况且重症监护室的人本就无法探视,韩溪元也并不想关心里面的人到底什么情况。
“可他……可他真的就在这一两天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韩穗华无助地蹲下去,双手抱膝,呜咽着哭起来。
周围有人侧目,但很快就走了,没有停留。
也许医院里太多这样的事,常驻医院的人见惯了生离死别的悲欢,只要不是医闹,无论悲喜都不值得他们驻足为陌生人而感怀。
可韩溪元很不习惯这样的场面。
“你先起来……除了你还有别人在这里陪护吗?”韩溪元拉着韩穗华的胳膊起身。
韩穗华借力站起来,用袖子擦干眼泪,摇摇头。
韩溪元这才注意到她哭肿的眼睛下,满是缺觉的乌青。
“先去吃点东西吧,然后按你说的,好好聊聊。”韩溪元妥协了。
韩穗华拼命点头,仿佛生怕她反悔一样:“对对对,元元,你赶过来,肯定没来得及吃晚餐,我请你吃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韩溪元没有说话,跟着韩穗华走出住院部。
穿过门诊楼,再绕过急诊处,韩穗华带韩溪元来到医院门口小吃部。
坐在小吃部里的凳子上,望着韩穗华买来的汉堡和炸鸡腿,韩溪元连敷衍的想法都没有,一动不动。
韩溪元记得,五年级之前,在舅舅家的时候,他们偶尔来看她,就是带着汉堡和炸鸡腿。但每次韩溪元吃的时候,汉堡和鸡腿都已经冷了,父母也都匆匆走了。
她其实一点儿也不爱汉堡和炸鸡腿。
“你怎么不吃呀,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的。”韩穗华邀功一样将汉堡塞到韩溪元手里。
“你记……”韩溪元本想说“你记错了”,但是话到嘴边,改成了“热量高,晚上不吃这些,要控制体重。”
就算强调一百倍,她也不会记得,自己喜欢的是青椒炒肉,而不是什么汉堡炸鸡。
“对对对,你们年轻人现在都爱美,你弟弟也和你一样,整天都说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要保持身材,果然是亲姐弟,真的很像。”韩穗华提起“弟弟”,眼睛里溢满温柔的光。
弟弟?对了,记忆里那个总在父母怀里讨好卖乖,对自己一脸警惕的小孩子,是自己的弟弟。
韩溪元生理性厌恶这个称呼,不愿听她继续说什么“像不像”,索性扯开话题:“为什么从老家赶到这里来看病,上海靠得近,不是同样有很好的医疗资源吗?”
“跟着你弟弟一起过来的,想着方便照顾你爸爸,也方便照顾他,谁知道他那边都不准他回家。”韩穗华拿起手机,捣鼓了半天,翻出一张韩溪元小时候和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你看,小时候你们就长得像,现在两个人都长大了,也很有缘分……”
“韩穗华女士,现在这种情况下,你不觉得让你儿子过来陪你,会比我在这里更有效吗?”
突然意识到自己很蠢,蠢到居然因为一通电话过来了,更蠢到还陪眼前的人来吃汉堡炸鸡,还要听她讲述她宝贝儿子的成长历程。
她如坐针毡。
反正他们最迫切的费用问题已经解决了,韩溪元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
“你弟弟也快过来了,”正说着,韩穗华电话响了,笑着说,“你看,说曹操曹操到。”
听韩穗华接起电话,用方言温柔地对电话那头说“我和你姐姐在小吃部”,韩溪元起身准备离开。m.xiumb.com
却在回头时,恰好看到一个人跑到小吃部门口。
他穿着蓝白校服和白色球鞋,气喘吁吁地往里面张望。
韩溪元倒吸一口气:居然是他。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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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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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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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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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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