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几乎是吼了一声:“什么叫我应该懂!就因为我身上同样背负着血海深仇吗?对于一出生便消失了的家族和亲人,我并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难过!”
薛绍微微一愣,望着她:“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婉儿冷哼一声:“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们以为偏偏就唯独我一人或痴或傻?何况大明宫哪有秘密可言?只要我想知道,我就能知道全部!”
“既然如此,你不要劝我,我也不要妄自去揣测于你……你要劝的,从来不是我,去劝劝她,多劝劝——我没办法再面对她了。”薛绍抽了抽有些干枯的嘴角,眸中之光不同于往日,而是与牢中油灯一般昏暗。
“薛绍,我对你有愧,萧娘之事,我便是始作俑者,你该恨的,只有我!”婉儿直呼着他的名姓,一腔无处发泄的恨与憾困着她,“公主本是众人仰望的月,如今成为你脚踩的尘,她何以至此!你难道不知?她对驸马你的爱意,怕是早把后半生的激情耗尽,你却只想轻巧地撒手而去,又有谁为公主今后的人生负责?我根本不关心驸马你是否真与李冲等人存有默契,只要你肯按照我说的去做,即使都是真的,你依然可独善其身!”瞟了一眼薛绍,愈加气愤,“别用那种清高孤傲的眼光看我!我是从杂草堆里长出来的,我惜命!你们要的那些风骨,我全都没有!”
薛绍只顾摇头,不肯再继续往下说,面对他的顽固和执迷,婉儿纵然拥有一副铁拳,也击不中他心上的寸缕。于是婉儿负气离去,直到公主亲自找上她,她才决定再去狱中,虽一直未去,可婉儿对薛绍的关切并没有减轻,相反,她暗地托了狱卒,为他打理好各种狱中事务——这本也轮不到婉儿,可薛绍不买太平的账,婉儿只好代劳。
这回再见薛绍,婉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上次见到的他虽不事边幅、形容消极,但整个人的精气神还在,可眼下之人,婉儿几乎就要认不出,双眼深陷、颧骨突出,修长的四肢隐约可现白骨,他卧在石床上,见了来人,只是微微抬眼。
这幅模样任谁看了也会心痛不已,婉儿不再与他置气,强忍着泪说:“驸马,你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你不愿活,也可寻个好死。”
薛绍费力一笑,视生死如游戏:“婉儿,你叫他们好生照顾我,我哪有寻死的法子?只得如此!”
“说得似乎是婉儿的不是。”她迎合着他,颓然一笑,继而咬咬牙继续说,“驸马你好狠的心。”只是再多的责备已无济于事。
“我待她凉薄,可我若对她好,萧娘的魂魄将不得安生。”薛绍口中干枯,用舌尖抵了抵上齿,才勉强着又说出一句。
婉儿感到锥心般的痛悔,“我犯下的错,无可饶恕。”
薛绍已是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他彻底释然了,“不怨你,谁也不怨,这是命。”
婉儿上前,握住他的手臂,摇头说:“驸马,你要振作!不要这样轻易就认命,你明明可以同它斗一下,当年我初见你,是何等的气度和风华,那才是你!”
薛绍想笑一笑,却没能笑出,“我终究是要不存在了,还要那气度和风华做什么?都说锦上添花,可这匹锦都被毁掉了,那些花何尝不是多余?”他的气不顺,喉间似有物,空洞的双目中映出不规则的阴影。
“驸马,你安安心心上路,公主那边有我,不过恳请你留口气见公主最后一面。”婉儿含着泪,没让它滴落下来。
薛绍不回答,动了动眼皮,婉儿轻声:“驸马,我扶你起来梳洗一番,无论生离,还是死别,都要欢欢喜喜一些。”
“劳烦了。”薛绍吐了三个字,这是同意了婉儿的提议。
婉儿差人打来热水,预备好衣饰冠带,悉心为薛绍盥洗梳发,又为他换了一身素底暗纹的长袍,保持着笑说:“看看,驸马还是这样玉树临风!”
可惜狱中没有铜镜,薛绍无法分辨婉儿的话是真是假,即便是假,这也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他十分清楚自己消瘦且憔悴,不过心已死、身未灭而已。wWW.ΧìǔΜЬ.CǒΜ
“驸马,请静候片刻,公主虽人在外面,可丝毫没有思想准备,请让我先去同她讲一讲。”婉儿渐渐冷静了下来,这一冷静,让她有了新的发现,薛绍狱中绝食这样的大事居然连公主都瞒住了,看来希望他死的人明处、暗处都大有人在,更令婉儿纳闷的是,狱卒对薛绍确有格外的关照,同时又知情不报、助长和加速着薛绍的灭亡,这样矛盾的举动必然是遵照了某种授意,是什么样的授意能凌驾于公主之上?婉儿的心猛然被扯出一个窟窿,像是有呼呼的冷风灌了进去,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原来薛绍必死是早就算计好的。
此时不是探讨阴谋的时候,婉儿决意让太平公主放手,哪怕肝肠寸断,如今也必须放手,这样至少她和腹中胎儿能够保全下来。
所有这些都不能明说,否则火上浇油,落得鱼死网却不破的结局就太不值当了。
原谅我,公主,我用最为世故的值与不值来衡量着你最为珍贵的情感,原谅我为你做最庸俗的打算。婉儿这样忏悔着,眼角终于坠下一颗闪亮的泪珠。
走出幽暗狭长的监狱,太平正焦虑着,原地反复走来走去,她的局促紧张令婉儿愈加心痛。
“婉儿。”她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没问任何话。
看着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婉儿只得无情以对,没有做任何铺垫,径直就说:“驸马绝食多日了!怕是命不久矣!”声音有着些许沙哑,那是掩盖不住的心酸。
太平只觉难以置信,脸色瞬时变得惨白,又哭又笑又闹:“婉儿,你和薛绍合计着骗我对不对?你们好让我死心,是不是!我每天都到这监牢外,他绝食我怎么不知道,怎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你们的骗术一点儿不高明,是在逗弄孩童吗?我是堂堂公主,不是三岁小孩!”她喊了出来,抽泣之声抑制不住。
婉儿拥住她,同她一起落泪,“公主,驸马是怕你会阻止,他不想拖累你。”这是经不起考证的理由,婉儿暂时用来安慰她。
太平泪水泛滥,质问道:“你没告诉他我腹中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他就要做父亲了!”
婉儿狠着心回答:“没有。”
太平一把推开她,像是不认识一般,满是泪痕的脸显出狰狞来,“为什么?”她嘶喊无力,声音弱了下来。
“驸马在等着公主,诀别之际,奴婢希望公主同样不要说。”婉儿放慢语速,这样哽咽之音不易被觉察出。
“为什么?”太平的目光像利剑一样刺向婉儿,“总该有个说法吧!叫人死叫人活,总该有个缘由!”她不再流泪,侧过脸,那份坚毅和勇敢又回到了她身上。
婉儿说了实话,字字句句都在泣血,“驸马一心求死,需要我们成全。即便逃过这一劫,公主认为太后会轻易饶过驸马吗,还会有别的更让人难堪的由头,那些层出不穷的花样公主见的还少吗?何况薛驸马那样耀眼的人,决不会允许自己苟活于世,越是耀眼越是不能蒙尘受辱,公主远比奴婢懂得驸马的心性……奴婢若告知驸马公主有孕之事,他死不成也活不下去,不能痛快死,不能畅意生,他想要的安宁将片刻都得不到!”
太平激烈的情绪慢慢和缓了下来,她凝神静思,很快有了答案,“我不能这么哭哭啼啼去见他,我不是为他送行,而是陪他走过最后的路。”自袖中取出一方绸巾,仔仔细细擦去脸上的泪渍,又用手指理了理双鬓的碎发,将鲜艳的步摇摘了下来,“婉儿,我这样可还好?眼睛是不是红肿难看核桃一般?”
婉儿泪中有笑,微微颤声,“公主依然美丽无双。”
“但愿他来生能记得我这张脸。”太平闻言一笑,朝大狱中走去。
狱中的薛绍已是奄奄一息,太平将他抱在怀中,抚摸着他的眉眼,始终带着暖意的笑容。
“令月,对不起,我利用了你。”薛绍双眼涩重,迷糊中仍坚持说。
太平吻一吻他干裂的唇,“没关系,我愿意。”
薛绍忽然滚出泪来,重复着一句话,“对不起。”
太平与他脸贴着脸,轻轻问:“薛绍,如果下辈子你还会遇见我,我能不能成为你的妻子?”
薛绍用脸蹭一蹭她,笑了,声若游丝却温柔至极,“这辈子你已经是了。”
太平绽放出的笑容如同昙花一般,炫目过后便是急速的凋谢,而她怀中的薛绍正在一点点变得冷却,太平伸手在他脸上摸了又摸,这才发现他那抹笑意早已僵硬,终于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钻入婉儿耳中,震碎了她的五脏六腑。痛失至爱,是她历经过的劫难。她撑了过去,同样相信公主也能撑下去。
薛绍去世,武太后为了安慰悲痛欲绝的女儿,打破唐公主食封不过三百五十户的惯例,将太平的封户破例加到一千二百户。太平接受了这份恩宠,却拒绝了其中所谓的母爱。
半年后,太平在崇仁坊中的新府邸诞下薛绍的遗腹子,取名为薛崇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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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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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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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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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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