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赫赫有名的讼师造访,倪长吉自然没有不接待的道理,酒菜齐备不说,礼仪更是周全。戴连昭许久不见师父一叶先生,这次见了,只觉得对方愈发见老,可精神头依旧很足。这个瘦削矮小的老者有一双鹰隼似的眼睛,每次望着戴连昭的时候,都会让戴连昭忍不住避开目光。
酒宴没有持续多久,一叶先生就推脱说还有要紧的公事,倪长吉也没有再盛情相邀,只是让老人先去休息。戴连昭主动提出相送,倪长吉便点头应允了。
戴连昭请师父跟自己一道,去小院坐坐再走,老人并没有拒绝。但离席之后,戴连昭意识到师父脸上有抑制不住的喜色,又脱口夸赞他实在是少年有为。戴连昭起先并不明白,而后才听师父说起自己在建康城已经算得上是个声名鹊起的年轻人。
那必定是倪长吉用阿堵物打点了。戴连昭心中不动声色地冷笑。自己不过是在这里读书,跟着倪长吉会客。某种意义上讲,倪长吉和他之间不过是双向利用罢了。他需要一个懂事知礼的门客,戴连昭则需要一个人能帮他在这里站稳脚跟。
“师父……”戴连昭深吸一口气,“延陵……”
“延陵甚好。”
师父这么说就是让戴连昭住口的意思了。他看出徒儿想要旧事重提,却极力阻止了对方。
“徒儿觉得……觉得现在自己可以试着将当年的事情……”
“为师觉得,你现在这么做实在不妥当。”一叶先生转过身,望着戴连昭,“你现在这么鲁莽,之后是要吃苦头的。”
“可我觉得现在正是时候。”
“……连昭,我觉得这件事……”
戴连昭只是笃定地望着师父,直到一叶先生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连昭,为师不想要让你觉得……为师是个总是阻止你正确的决定和选择的人。只是现在……你应该完全看透了局势吧。”
一叶先生总是点到为止。戴连昭读得懂老人离开时候对自己的失望,可是,那又怎么样?
獬豸的话并不是鼓励他这么做的动力,而是听完獬豸的话之后,戴连昭终于反复思考起了自己的处境,包括师父说起现在自己的处境时,他的脑海中还是在不断思考着。
如今在建康城,自己已经稍稍站稳了脚跟。背后的靠山是倪长吉,又师从一叶先生,再也没有什么时刻比此刻更恰当去翻案了。欠缺的时机……便是倪素月提起的归乡。万事俱备的如今,唯一欠缺的就是周详的诉状和抵达延陵之后的安排。
这是戴连昭最为欢欣鼓舞的一段日子,即便他再也没有看到过或者说听到过獬豸的声音,他也毫不在意了。倪素月也很愉快,尤其是戴连昭告诉她自己将与她同去延陵。她提起延陵有好几处冬日里才能见到的盛景,希望戴连昭能陪她同去。
“好。”戴连昭点头答应,“我幼年时常去的几处有意思的地方,我们也可以一起去看看。”
第一场雪猝不及防地降临在建康城时,倪长吉一家以及戴连昭已经整装待发去往延陵。戴连昭一日前风寒颇重,始终在马车里咳喘不停,两颊都烧得通红。半睡半醒之间,他不断地梦到过往,父亲,母亲,家中的其他人,被踩坏的画……还有许多许多。
混乱中,他始终觉得那双青绿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獬豸不动声色,默默地在他身侧观察着他的点滴举动和选择。
倪长吉的祖宅在延陵最繁华的一处街道上,乍一看大门旁是车水马龙的热闹,可宅子里却是闹中取静。戴连昭被识趣的管家提前安排去了一处清净的客房休息,管家一走,戴连昭便强撑着站了起来。
诉状也好,证词也好,如今一切齐备。
“你难道不想回祖宅看看吗?”
戴连昭一震。
“你这是什么意思?”戴连昭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双青绿色的眼睛。
獬豸不慌不忙地笑道:“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不想。我的事也不需要你再插手了。”戴连昭冷冷地说,“你走吧。”
“诚实一点。”獬豸嗤嗤地笑了起来,“你嘴上这么说,实际上还带着我的角。”
戴连昭没有再辩驳什么。
“去看看吧,你会喜欢的。”
去看什么?
戴连昭剧烈得咳嗽起来,咳嗽到眼泪也跟着从眼角溢出。看什么?看那些在他父亲离世后杀了他母亲的人如今还在安然度日?他喝了一口桌上的凉茶,平静着自己的情绪。太可笑了,自己为什么要去看那些?那些人,夺走了他的一切。他是一点一点艰难地爬到现在的位置的。他并不想要原谅他们,诉状不过是一种手段。如果可以,他只想夺走他们的一切,他……只想杀了他们。
“你难道不想去看看他们吗?”
戴连昭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风真冷。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沿着熟悉的街巷一路向前,因为熟悉,他甚至不需要点上一盏灯。因为他带熟悉了,这一条条的街巷对于他而言,梦里已经见过了无数遍。母亲死的那个晚上,他就是这样从母亲的尸身下爬行了出来,沿着曾经熟悉的道路一点点向前。那个晚上和今晚一样寒冷,风撕扯着他的脸庞。
可是着两种感觉完全不一样。现在的他充满了力量,他不需要师长,也不需要依靠其他人在天寒地冻里存活。他自己是可以的,可以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老宅比他离开的时候更加破败,简直像是一座无主的孤坟。他听见有人说着醉酒的疯话,不成曲调的歌声。他走到已经腐朽的门口,手指触碰到大门的时候,居然生生坠下了一块儿朽坏的木片。他冷笑,对着冲向他的一条瘦弱的野狗咧嘴一笑。野狗呜咽了一声,居然夹着尾巴奔逃而去。Χiυmъ.cοΜ
弱者和弱者之间的较量。戴连昭大步踏过那些已经蔓延到了小腿的枯草,被缠住脚踝的时候只是狠狠一踢。不远处那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火是他马上就要亲手熄灭的。他捏紧了袖底的匕首,就像自己曾今捏紧獬豸的角一样。没关系的,他什么也不用害怕。
那个人会是谁?是那个杀了他母亲的远房亲戚吗?还是那些不属实的,只会对他假笑的出生呢?他们看守着这座宅子,和门口的野狗没有任何区别。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双青绿色的眼睛。獬豸在对他微笑,奇怪,不是嘲笑,而是格外肯定的微笑。
它怒目圆睁,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
它是勇猛,是公正,是正大光明,是清平公平,还是光明天下。它是一切。是他唯一的解脱。
不管里面是谁,只要匕首毫无阻碍地了解一切,那就是天理昭昭,那就是公平了。那个晚上他母亲离去的晚上,他就知道,一定要得到应有的报偿。
“戴连昭!”
他听见背后的声音,是倪素月吧。
月光下瑟瑟发抖的女孩儿,眼神却异常坚定,“你,你要去做什么?!”
他晃了晃手里的匕首,笑,只觉得这个笑容倾尽了自己的一切。
“你,你不可以!你……你不是准备了诉状吗?你不是跟我的父亲说过吗?!”
“素月……”
“戴连昭!你想清楚了!如果你这么做了就无法回头了!”
无法回头吗?
戴连昭深吸了一口气,剧烈的头痛令他觉得神志恍惚。究竟该怎么做?他只觉得倪素月抢下了他的匕首,他只觉得匕首的利刃刺进了倪素月的掌心……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希望……有个人能告诉他究竟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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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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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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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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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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