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都市小说>天一阁>第三十二章 杏花雨(一)
  “君异居山为人治病不取钱使人重病愈者,使栽杏五株,轻者一株,如此十年,计得十万余株,郁然成林……”——《神仙传》

  “东海都尉于台,献杏一株,花杂五色,六出,云仙人所食。”——《西京杂记》

  一

  “小璇?小璇?前面来了病人,师父让你过去,跟着一块儿看看是什么病症。”

  董璇对着同门师兄张煦一吐舌头,扭身就跑。张煦只跟了一小段就气喘吁吁地扶着一棵低矮的梨树告饶,只得眼巴巴望着董璇如同草窠里的兔子越蹦越远。

  “也罢也罢。”董璇听见身后张煦长叹一声,“师父说,你愿意去杏庵躲着就躲着吧。躲一时是躲,躲一辈子也是躲。不过是派我来知会你一声的。”

  董璇才不理会那么多,径直穿过花园廊道,直到跑到紧锁的院门跟前才停下。这里平时就少有人来,唯一能踏足的小径还是董璇自己的杰作。

  如今已是初春,柔嫩的草芽混杂在萎黄的枯草之间尤为扎眼。董璇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新发的草来到门前,用力去推半边门扇。红漆已经剥落的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铁链的束缚已经到了极限。

  她憋了一口气,矮着身子挤过了缝隙。

  一踏上碎石铺就的小路,董璇就觉得心里安宁了几分。这扇门,仿佛隔开了一个世界,这头是尘世,那头却是仙境。小路的尽头便通向杏山,说是山,不过是个一盏茶工夫就能登顶的土丘,因为种植的尽数是杏树,才起名叫做杏山。

  这一处杏山,本来也是这座老宅附带的产业。不过父亲觉得占山头实在是土匪行径,重新修葺老宅时就推倒了杏山周围的外墙。可附近乡民仿佛已经默认了此处是私产,从来也没人踏足。

  杏山上的杏树,董璇刚来就数过,从山脚到山顶,一共七十二棵。除了杏庵里那一株生得如同巨伞,其他的都是低矮却粗短,想来是种植得太过密集,吸收不够养分。但每年结果的时候,除了那一株,这七十一株都是硕果累累,枝头挂满了饱满圆润的杏。收获的季节,父亲总会邀请乡邻们来采摘,一筐一筐的熟杏散发着清甜的气息。因为量太大来不及食用,不少人喜欢熬制杏酱。

  如今是春日里,最值得赏的自然是杏花。

  天气还未真正转暖,杏山的杏花还疏疏落落地挂在枝头,只有零星艳红的花苞和粉白的花瓣。董瑶一直觉得颇为奇怪,明明含苞待放时候是那样艳丽的颜色,绽开了却由浓转淡,宛如飞雪。杏林里也有一两株桃红的和艳红的,但如今还分辨不出来。

  她轻巧地跃上最后两级台阶,面前便是杏庵。

  举家迁到钟离时,她还没有出生。据父亲说,这杏庵是有原址的,不过破败不堪。也是祖父对有志趣亭台楼阁向来喜爱,这才让人伐了好的杉木,重新修葺了。前头是个灰瓦白墙的小巧院落,后头是个高台。院落正当中便是那独一棵的高大杏树,开花的时候坐在高台上,或抚琴,或饮酒,是个赏花的绝佳处所。

  院门常年都是敞开的。家中佣人很少,也顾不上此处,经常就这么开着门。董璇甚至曾在院落中看到小梅花鹿的身影,偶尔也有些野猫出没,都是自得其乐。

  老杏同样只有枝头稀疏几点红色。董璇抬手抚了抚粗糙的树皮,这才登上了高台。台子上不过是一张石桌,四把分列的椅子,博古架上早就沾了厚厚一层灰。她也不在意,倚着栏杆望去,视线正好与杏树的树冠中部齐平。

  可就这么一眼,她便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明明刚才只有那么零星几点的花朵,现在却居然像是全部苏醒过来,当着董璇的面一朵一朵地冒出花苞,在黑褐色的枝头尽情舒展。仿佛就在董璇背过身的那一刻,春神已经附着在了这棵杏树上,让它和她开个小玩笑。一朵朵杏花在微风和日阳下细细地抖落身上冬的寒意,懒洋洋地舒展曼妙的身姿。

  “粉色的。梅红……胭脂色,正红,粉白?”董璇不可置信地抓紧栏杆,“怎么会有五色的杏花!”

  “怎么没有。”

  “谁?!”董璇一怔,难道是自己听错了?高台上能站立的也只有这么一处,怎么可能还会有其他人在这里?可她明明听到一个男子戏谑的声音和轻笑,被她这么一问,倒什么也听不见了。

  医家本就对鬼神之说不在意,董璇自小也从不会因为这些烦恼。她笃定是有人跟自己开这个玩笑,蹑手蹑脚地绕到通向高台的楼梯旁,探头一看,同样,一个人也没有。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她扁扁嘴,揉揉眼睛,继续看杏树的枝头。可在她刚才分神的工夫,杏树已经偷偷将大朵的花缀满了枝头,那些花朵层层叠叠,又颜色各异,就连最美的锦缎或是天边的云霞也比不上它的热烈。一团一团的杏花,却并没有招来蜜蜂或者蝴蝶,更让人有了不真切的感觉。

  董璇用力揉着眼睛,甚至努力伸出一只手想去摘一朵看看是真是假。

  那阵风,像是一只手,在缭乱的杏花中突然拨开了一角。

  董璇看到的,是一张比杏花更让人惊叹的面孔。

  他闲闲地倚着树身,就这么坐在枝杈见对她微笑。大多的杏花簇拥着他,但只要靠近他就失去了颜色。他抬起手,折了近处一枝,就这么别在了耳畔。

  “你……”董璇只说出了一个字,就听见不远又传来张煦的声音。她正要应答,面前的花树却一瞬褪去了颜色,还是只有那么几朵,枝杈之间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方才男子的踪影?

  她怔怔地呆立了许久,直到看见高台之下一个劲儿对她挥手的张煦。

  “小璇!小璇!师父让你速去!有急事找你商量!”张煦似乎累极了,想都不想就靠在了杏树上。董璇回过神来,飞快跑下高台来到他身边,不由分说拉过他一只手为他诊脉,又翻翻他的眼皮,这才松了口气。

  “不要紧,不要紧......”张煦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容,“我没事,就是刚才走得急了些。”

  “父亲为什么非要我去?”

  “来了个病人。”谈到病人,张煦的神色严肃了许多,“症状好像是师妹你和师父以前遇到过的。师父想问问你,后来有没有琢磨出良方。”

  “那肯定没有。”董璇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脑海里还是刚才不可思议的情景。她甩甩头,企图把这些念头驱逐出脑海,“我怎么可能事后还会研究这个?”

  “说来也是。师妹你……对医道根本不感兴趣。”

  “是啊,不感兴趣。”

  “真可惜。”

  张煦这三个字说者无意,却让董璇一下子拉长了脸。木讷的师兄哪里意识到了这一点,只顾着闷头往前走,不时还停下来喘息几声。

  董璇面上装作毫不在意,“你自己好些了?”

  “这几日,天气回暖,所以我挺好的。”张煦指指自己心口,“没怎么犯。我自己觉得比以前精神也好一些。”

  “是嘛?那是最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从后门重新回了院子。张煦忍不住唠叨了守门人几句,又叹气说董璇总是喜欢到处跑。董璇也不理他,自己快步往前院去了。急的张煦在后头大喊,说人在诊室。

  诊室本就是隔出来的五间僻静房间,虽说也在外院,却选了个隐蔽的角落,非有顽疾或是险恶病症的人不会轻易被送过去。董璇走上游廊,就已经看见了父亲董毅君背着手站在最里间的诊室门口,在跟一个陌生的高大青年交代些什么。

  董璇快步过去,对二人行礼。扭脸看见诊室的门扮演着,里头床榻上躺了人,一个与父亲年纪相仿的男子一脸愁容地坐在床尾。

  “小璇,里面躺的是这位宵公子的幼弟。”董毅君沉声道,“这孩子,与我们曾经诊治过的那个女子一样……被利剑所伤。”

  “那个女子?”董璇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跟着父亲去过一次星甸。那一次,父亲受当朝太师的幼子范勋之邀,负责一路人员的头疼脑热。父亲本想让自己借此机会长长见识,不想还真遇到了个极为棘手的。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儿被人生生穿了琵琶骨。女孩儿是范勋的门客,不知怎么得罪了恩师才受此极刑。董璇对那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儿的印象很深刻,只记得她总是开口道谢,问她事情原委却也不说。

  “进来看看吧。”董毅君道。

  董璇点了点头。

  室内的血腥气很重,董璇惊讶地发现床榻上躺的只是个幼童。她低声说了句“打扰”,这才走过去蹲下身子,细细检查幼童身上的伤口。脖颈一处,手腕两处,深可见骨,但真正想切断的是经脉。幼童双手手腕上,被捏过的指印泛着乌紫色,董璇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人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下手。

  “不太一样。”她起身,转向父亲,“但是有共同点。”

  父亲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她另有所指,只是淡淡转移话题,“你可有什么良方?”

  “跟之前一样堵的话,恐怕对他不好。”董璇凝眉想了想,才开口道,“接上是肯定要接上的,但往后……肯定离不了药了。”

  “求求二位!救救犬子!我愿意倾家荡产!只求二位救我儿性命!”

  坐在床边的男人想要下跪,幸而父亲一把架住了对方。董璇也赶紧上前再三保证他们会尽力而为。等对方情绪稍微平复,董璇才和父亲董毅君走出房间。门外年轻男子对两人一揖,抬步回到诊室中安慰自己的父亲去了。

  张煦终于赶了上来,看他手里还托着两袋药,就知道刚刚不知道又被谁拉去帮忙了。董璇还没开口,就听父亲董毅君道:“煦儿,你去安排宵家老爷和大公子暂住。今晚我们三人轮守宵家小少爷,他目前最难的,就是挺过今晚。”

  张煦立刻着手安排去了。董毅君这才迈步,走的方向却是往后院去。董璇一愣,跟上了父亲。

  董毅君并不谈病榻上的幼童,只是对董璇问道:“杏山上的杏花可都开了?”

  “没怎么开。还要等等。”

  “去看看吧。”

  董璇点点头。

  方才病榻上的幼童,伤口已经被紧急处理过了,只是怎么诊疗才是最优,还有待定夺。董璇有些感慨,即使能够接通这孩子被切断的经络,依旧没办法保证这孩子之后能像以前那样茁壮成长。而且终身服药,对于许多人而言都难熬得很,又何况是个孩子呢?

  “父亲。”董璇皱起眉道,“刚刚那个孩子……和之前那个姑娘,会不会得罪的是同一人?”

  “我们医家,向来不该与江湖或者朝堂有所牵扯。可是……看那孩子情状,我还真是心中难过。”

  “谁会对他们下手呢?”

  董毅君叹了口气道:“先前罗卉就套了许久的话,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我也问过了,可既然人家不愿意讲,我们也没有强迫的道理。”

  “父亲说的是。”

  “先把人留下吧。今晚我们细细商议了,再定下诊治这孩子的法子。我只是在想先前那个和你一般大的女孩儿,这辈子恐怕就……”

  董璇不出声,父女二人已经来到了杏庵入口。院内的老杏默默在春风中摇曳着,董毅君走上前去,拍了拍树干,“相传,这一棵,是我们祖师爷手植的。”

  “真的吗?”董璇仰起头望着树冠,“这杏树从来未结过果子。孤零零一棵,看着也怪可怜的。”

  董毅君笑笑,“所以你喜欢这棵树?为了这个?”

  董璇不说话了。

  “为父从未勉强过你,也没有说过你一定要继承家业的话。只是你也看到了。如今的弟子里,最出挑的两个偏偏都……”

  父亲说的最出挑的,一个是自己的大师兄张煦。张煦和董璇算起来还是隔得很远的表兄妹,因为家中贫苦,这才遣送了儿子来投靠远方亲戚。可父亲待他真的同亲生孩子一般疼爱,也许……只是为了心中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只是张煦天生心脏有顽疾,只能调养,无力医治。

  另一个是自己的师姐,罗卉。其实董璇心里有数,师姐的天分比自己高上许多,是众弟子当中少有的能跟自己父亲比肩的。可是,就连董璇也看得出来,罗卉身上有种奇异的冷漠。都说医者仁心,她偏偏像是没有心。诊治病人时,她比谁都要勤勉,却只是出于她对病症本身的好奇。

  “小璇,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董毅君最终无奈的笑笑,“医家都要过这一关。可只有自己走出来才行。旁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嗯。”董璇有些颓丧。父亲是明白她的心意的。

  其实董璇自幼对行医就有莫名好感,天分也是有的,苦功也是下过的。但随着深入,心底的恐惧就越发蔓延开来。她不是不愿意治病救人,只是面对一个又一个自己无力诊治的病人,她就已经先怯了三分。病人眼中,他们是神,是能够和泰山府君或者阎罗夺人的仙人。可只有医家自己猜明白,自己能做的是多么的有限。有时候,董璇非常羡慕师姐罗卉。也许自己同她一般无心,就能继承家业了吧?

  “父亲……我害怕。”董璇低声说。可她抬起头时,才发现父亲已经走远了。

  除了祖师爷董奉董君异,董家又何曾有过善终的医家?往上辈的旧事,她只能从典籍中的只言片语里翻找到,曾祖父也好,他的同族兄弟也好,那些为人称颂的名医都无法善终,反倒是碌碌无为之辈都安享晚年。最出色的那一位,自己的曾祖,而立之年就已经撒手人寰。祖父也不过是年逾花甲就因为过分操劳而死。而今自己的父亲,董璇也难免有隐忧。董家不是没有出过国手,可却慢慢疏远了朝堂和江湖,为着的也是这令人忧心的宿命。m.xiumb.com

  董璇并不贪生怕死。她只是觉得不甘,以及不公。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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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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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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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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