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物燥——”
两个当差更夫提着灯笼,结伴在街巷中慢慢走着,吆喝声飘飘忽忽地响起。今个儿又是轮值的日子,自打听说那副官卧床以来,城里这治安就愈发混乱,打更虽是二人一组,却也免不得让人胆战心惊。
乌城此刻正睡着,正是万户沉寂,远远只见一点火光,是两人手中的灯笼,随步伐不住摇晃。一人拎着锣,一人拿着梆,正要敲起。
“小心火……妈呀!”
尽头突然闪出一匹高头大马来,马背上那骑手的脸隐在阴影下看不清,只听马蹄疾行,竟直直地朝着两人奔来。两个更夫心中本就不安,同时发出骇然惊呼,连滚带爬地往旁边一滚,灯笼翻倒在地。
“对不住啊!”马背上那男子嗓音清朗,语气十万火急,头也不回地远了,却是朝着胡人开铺子的西市去的。
“什么人这是……”两个更夫对视一眼,口中嘟囔着,惊魂甫定地爬起来,忽然想起正事未做,连忙将更声敲起,远扬乌城街巷。
咚——咚、咚!
一慢两快,三更了。
西市,第四个胡同,仁心堂……
吴云打马自空荡的长街疾行,一边抬起头,借月光打量着两旁胡商的牌匾,终于寻得“仁心堂”三个字——是一户财大气粗的药坊。他翻身下马,将缰绳在树上缠了几圈,几步迈上大门石阶,抓住门环叩得邦邦响。
门后响起犬吠声。
“劳驾,救人!”
几户邻人掌了灯,纷纷推窗瞧来。
那犬正狂吠,忽然一声悲呜,发出些垂头丧气的声音,门后有男人的声音骂骂咧咧地响起,说着胡语,大抵不是什么好话。
大门吱一声被推开,门后探出个满头金发的脑袋,深目高鼻,不耐烦地撇了撇嘴:“打烊了,不开门!”
眼见门就要关上,吴云连忙一伸手挡在中间:“不好意思,我家大人半夜发病,我抓几味药就走,价钱好商量。”
胡商狐疑地打量着他,见这中原人一身乌青衣袍,衣襟领子歪斜,长发也散着,不合中原礼数,果然是匆匆出门的打扮,再看身形,却绝不柔弱,俨然是个有习武底子的。
别是个入室打劫的吧?
“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李大人手下的副官……”吴云赔着笑,伸手摸向腰间,摸了几下,空荡荡的。
糟了,穿衣匆忙,没带令牌来。
“哎,莫关,莫关莫关!”
那胡商冷冷地瞧着他,抬手便要关门,险些夹住吴云的手指。吴云连忙把手一缩,回忆一下牢中胡人俘虏那手势,客客气气地躬了身,客客气气地抬起右手三指。
那胡商发出惊呼,瞪大了眼睛,好似看到了什么可憎的恶鬼,脸上肌肉耸动,表情扭曲,指着吴云破口大骂了几句胡语,砰一声把门关上,力道之大,撞得吴云鼻尖生疼,眼冒金星。
经常在乌城巡逻,与各路痞子打交道,多少也能听懂几句:这几句胡语转成中原话,意思是“你丫的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卖!”……
吴云站在门口愣神儿,难道自己又伸错手了?那日趁开市袭击胡人的俘虏,不正是伸的右手么?
他揉着鼻子,脑海中却是浮现出拓跋荒那张朗笑的脸来。
“……虽部落不一样,不过毕竟是一个老祖宗,礼节还是基本相似的,我们是伸左手,他们伸右手……”
左手……右手?部落不同?
吴云揉鼻子的动作一停。
拓跋荒的左手,胡人汉子的右手,状纸上那“陷害”诸类惊心的字眼,莫名中毒横死的俘虏,中断的线索……被搁置了三年的记忆,正慢慢地浮上脑海。那些蛛丝马迹,正慢慢地连成一线。
拓跋部落的胡人,既然已同意开市,和平来之不易,何苦碰巧在乌城开市的当日蓄意闹事,引来战争?
阴霾在吴云眼中渐渐浓重,假如那些被灭口的俘虏……非拓跋部落之人呢?
有人将自己藏在当年那场战火后,有意利用他们吹起这燎原的火星,又在事后杀人灭口。
……得了药之后,要赶紧回去告知大人。
可这胡商铁了心不卖药,眼下该怎么办?
他慢慢地退后两步,抬起头,目光顺着紧闭的铜门缓缓往上,定在药坊那铺满黑瓦的悬山顶上,两人高。
吴云回头瞅瞅拴在树旁的马儿,目光幽幽。
马儿似是察觉到他不怀好意,晃着脑袋打了个响鼻。
都尉府此时亦沉入沉寂的夜色中,唯堂屋窗内透出黄光,里面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压低了声音,使人听不清。
元佑本是在外守着都尉的,不知不觉就靠着长窗睡了过去,鼾声如雷。
屋内二人斟酌对饮,酒已过三巡。
天有祥瑞,必起义军。
“本官只知将军自少年入伍,为国效力,不知将军如何几十又几?”
李沉端着酒杯,苦笑一下:“四十又六。”
七十古来稀……
若是个寻常百姓,没有多年拼死沙场的经历,这般年纪,只怕早已是个伛偻老者。
衡远似有所思,笑道:“那将军必定经历过皇帝蒙尘之事了?当时这年号还叫承天,不叫利贞,逆贼满地跑,国也没个国样。”
李沉点头:“沉当初在边城镇守,只是一介兵卒,确实听说过先帝驾崩、太子蒙尘的惊变,还听说朝臣武将拼死护着太子撤出京城,颠簸了数年才回朝。当时大人是?”
酒杯在衡远手中慢慢旋着。
“本官就在君侧。”
李沉动作一顿,惊讶看他:“大人原是京官?”
“不错。”衡远谈起当年,眼中闪烁光芒,“叛贼未攻入京城之前,家父在京任统领,本官自幼被选入宫作贴身近侍,陪太子读书长大。后来叛军攻城,家父死在乱军中,本官与弟兄们杀出一条血路,护太子出城。”m.χIùmЬ.CǒM
衡远的态度倒是诚恳,三言两语间将自己的过往身世道了出来,用的皆是轻飘飘的字眼,一个个砸下来,重量却难以估量。
高门子弟,自幼入宫,伴读太子。
前途不可估量。
李沉暗暗心惊,连酒意也清醒了一半,脱口而出:“大人为何……”
衡远把玩酒杯的动作一顿。
“天子……”他长长一声叹息,在跳动的烛火里回荡,“早已不是我们侍奉的那个天子了。”
……
“殿下,殿下!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记忆如潮水涌上,昏暗的堂屋顷刻间溅上不存在的鲜血,那些鲜血也曾溅在金殿玉阶之上,宫门外的杀声一直传入主殿,年轻的太子跪在地上,面容因恐惧而扭曲,他紧紧捂住耳朵,不听侍卫与官员们的劝说,只喃喃重复:“这是梦,这是梦……”
殿外忽然跑进一个身披铠甲,手持盾牌长剑的青年侍卫,头盔下的脸比太子年长几岁,眼神里混杂着冰冷与血性,见殿内众人还在劝太子,顿时大怒。他一把丢下手中盾剑,大步迈过来,朝着太子伸出血迹斑斑的手。
官员们大惊:“衡远,你这是大逆不道!”
青年侍卫直接无视了乱作一团的官员,竟直接伸手狠狠揪住了太子的杏黄衣襟,将他贴近自己的脸,沉声怒道:“陛下已经驾崩,你这唯一剩下的太子再不跑,是要断了这龙脉么!”
太子一张白净文弱的脸被喷了满脸血,骇得说不出话,忽然如梦方醒,放声大哭:“阿衡,阿衡……你别走……”
“我不会走。”衡远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开口,“我活着就是为了保护你,你若死了,我怎么与九泉的陛下交代?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来日再回朝,江山还是你李家的!”
太子哭声渐渐停止,被衡远一把放开。
“快换上寻常衣物,从偏门撤出皇宫,外面自有人接应!”
太子跌坐在地,又被侍卫扶起,他接过粗陋的布衣,抽抽鼻涕,在下官七手八脚的的帮助下穿起,又被衡远一众近侍推搡着往偏门跑去。
“阿婓在哪里……”
衡远见他竟要转向沦陷的东宫去,顿感恨铁不成钢,高声答:“太子妃愿与众妃嫔一同殉国,待叛乱过去,殿下再为她立碑!”
“阿婓她死了?”太子拽住他的手,哭道:“阿婓腹中还有个孩子……”
衡远愣了愣,与眼泪汪汪的太子对视。
他一咬牙,向着几个侍卫一抬手:“你们去把太子妃救下来,一同撤出宫,别伤了皇孙!”
年轻的太子在混乱声中匆匆回头一瞥,最后再望一眼殿门的方向,那里有天光正映入,苍白得刺眼。一个自幼伴他长大的近侍正穿起那杏黄色衣裳,戴起他的头冠,大步朝着殿外走去。
……
“衡大人竟有如此旧迹。”李沉感慨,“令沉佩服。”
“终是旧迹,太子妃中途只平安诞下个皇孙,因身子太虚,一条命没保住。”衡远笑着摇头,自顾自地给自己倒酒,“最后回朝之时,护送陛下的那些近侍,只剩下本官一个。”
“后来发生了何事?”李沉问道。
“什么事也没发生。”
衡远眼中神采渐渐褪去,慢慢放下酒杯,慢慢沉吟:“雁家那玉佛……”
他想不通,为何自从那玉佛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切都不同于往日。
——直到他在迷茫之际,遇见了贪狼的使者,那位大人告诉他,帝星早已被外来的妖异篡改,太子,早已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太子了。
也对。
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他的太子。
……
波光粼粼,水声哗啦。
太子饶有兴致地坐在湖边,掬起一捧水拍在自己的脸上,长舒了一口气,又兴冲冲地回头,招呼随众人侍立的青年侍卫。
“阿衡,这水清凉,你也来洗洗!”
太子望着水波中摇晃的倒影,映出自己一张白净的脸,后方传来稳健的脚步声,水里随后多了个影子。身材颀长的青年侍卫一身乌衣,一丝不苟地束着发,腰间佩长刀,静静站在他身后,一同望着水面。
“殿下,此地不同于东宫,等我们回朝,您登基以后。”衡远想了想,在他身旁席地而坐,“到时候可不能阿衡阿衡地叫。”
“知道了知道了。”太子笑着甩甩头发上的水珠,“我应该自称朕,还应该叫你爱卿,是吧?”
“是。”
好久不曾有这般的悠闲了。
衡远眯着眼睛,听着水声出神,感觉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也淡了许多,他正出神,又听殿下的嗓音一本正经地响起。
“衡爱卿,待朕重返京城,定以最高之礼待你!”
衡远转过头,正与太子目光相撞,望入一双真挚的黑眸。
天高地远,水光跃金,风徐徐吹动青草地,吹动两个人的衣袍,蒙尘的太子与形影不离的侍卫,天地间这一双青年,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对了,阿婓要临产了,等孩子出生,就叫成蹊怎么样?”
……
记忆如退潮,衡远再次从弹指间的恍惚中清醒。
“朕有说过那样的话么?”
当他转过头,同样望入一双眼眸,诧异的笑意,淡淡的威严。
衡远握紧了酒杯,半晌,又缓缓松开,对李沉笑。
那酒液倒满,随灯光映入杯中的是一张两鬓斑白的微胖面孔。
“将军是甘愿在这边陲度过余生,还是顺应贪狼的天兆,随本官一同韬光蓄锐,到时一同痛击胡寇,使帝星归位?”
秘密已托出。
李沉别无选择。
“愿随衡大人。”李沉眼中燃起灼灼烈火,冲着他一抱拳,沉声开口。
“将军驻守玉关多年,到时还需将军手里的舆图一用。”
“那是自然。”
“劳烦将军了。”衡远满意地点头,也起身一抱拳,笑道:“那位吴副官年轻气盛,将军还是想些法子,莫让他知道太多为好。”
“是,沉会想办法。”
李沉点头,目送着衡远告辞。
夜风冰冷。
衡远推门走出,冷不防被门口呼呼大睡的胡人小子吓了一跳,又见这小子圆脸稚嫩,才不超过十五岁,他皱了皱眉,并未放在心上,仰头径自迈过元佑横着的身体,往府外去了。
——那位大人会化身贪狼,体内流淌着正统的血脉,再次回到这片江山。
元佑哼唧一声,翻了个身。
屋里满桌残羹剩菜,酒气在灯光里弥漫,李沉慢慢呼出一口气,坐回原位,心脏隐隐作痛。他的身子大不如从前,多喝几杯酒入腹,甚至足矣要他的命。
但酒液并不影响他的头脑。
贪狼是一个隐秘的军旗。
贪狼背后隐着某个大人物。
它可能是任何人:民间改头换面者、宫内忍辱负重者、朝中不动声色者……甚至,衡远自己。
李沉慢慢地按住心口,仿佛要以昔日的威严姿态,强迫它不再抽搐。
战场无处不在,不仅是浴血的沙场,多是静默中掀起狂澜。
天有异象,必起逆贼。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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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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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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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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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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