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见浣衣女口中的那个乞儿就站在他面前,满身烂疮和泥巴,指着他怒吼:“你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茵儿,娘……”
阿川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他呆呆地坐在床边,忽然感到恐惧,伸手去碰卧病在床的娘:“娘,我好害怕……”
娘没有动静。
阿川颤抖着身处指尖,放在娘的鼻子下面。
娘在他睡着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气息。
人在得到一切的时候,往往是个日积月累的漫长过程,人在失去的时候,却只是一瞬间的事。
雪一直纷纷扬扬地下着,埋葬了娘没几日,邻人便也出现了呕血发热的症状,这病魔迅速地蔓延到天水县的每一条街坊,日日能听见送葬的哀乐声,飞扬的纸钱合着雪洒落,连云县令都没能逃过这可怕的病。
再后来,连日夜萦绕在县里的哀乐声也听不见了,四处都是饿殍和病死的男女老幼,阿川惊恐地东躲西藏,听京城那边急调来的官老爷说,这病是从阿川家乡的小村落席卷来的,朝廷实在没办法,开始挖坑焚烧那些活着的患病者,只有一个病重的男子逃了出去,插翅飞了似的,寻不见踪影。
阿川在十岁那年明白了什么叫“众生皆苦”。
“死了,全死了……”老头裹着破棉被,木呆呆地坐在檐下。
阿川好似一个没有魂灵的躯壳,只是往前走。
这可怕的病魔……
他呼出一口白气,麻木地抬起浅色的双眸。
都是那个乞儿带来的,他是闯入人间的妖魔……
利贞十年,一场可怕的瘟疫席卷了天水县,县内只有阿川和寥寥数人幸存下来,被官兵发现带走。
转眼不知过了多少年,阿川渐渐长大。他终于明白茵儿所患的病是什么,听京城的郎中说,那是天生的一种病,所幸有郎中医术高超,已研制出了缓解此病的药方。
他脑子一热,花了所有钱财求来这药方,一路遥遥,衣衫褴褛,饥一顿饱一顿,终于赶回昔日这个叫天水县的地方,却只看到满目陌生,物非人也非。
阿川站在陌生的天水县里,手里捧着药方,找不到往前的方向。
他的肚子传来一阵阵咕噜咕噜乱叫,眼冒金星。
再不吃饭,怕是会饿死……哪怕有一个铜板,买个饼……
阿川饿得昏头,他环顾四周,终于将目光对准了一个病恹恹的男人,这男人手里捧着个布包,像捧着个宝贝,包里不知装着什么。
抢过来……
阿川咽了口唾沫,咬咬牙,朝男人走了过去——
天水县牢狱内的两人面对面地坐着,陆少川静静地听着这段往事。
“我抢了他手里的布包,里面没有几个铜板,只有那面铜镜……”游仙儿低声将这段故事说完,“镜面里却会泛起图案……我正琢磨这镜子是作甚的,却忽然见它发光,我再回过神,已是再回到了这一年的天水县。”
“时间终究是晚了些,来不及救下那寻死的乞儿,只能积攒起名声,让百姓们撤离了。”他苦笑一下,慢慢地靠在冰冷的墙上,“我想救茵儿,却没想到她的病另有变化,我想救下这一县百姓,却没想到……自己先落了狱。”
“乞儿……你以为这病,都是那乞儿带来的么?”
陆少川沉默地注视着他。
游仙儿缓缓点头:“不然呢……”
“这病……”
陆少川忽然哑口无言。
这病是我们的人带来的。
他望着游仙儿瘦削肮脏的脸庞,说不出口。
他回想起阿川,那个懦弱的孩子,终于长成了此时此刻在他眼前的这个人,遇见诸事强撑淡定,却经常在不经意间露馅;明明腹中无墨水,却偏要扮出与张浔一争高下的人设;宁可吃哑巴亏,也要死撑清高。
张浔是个真才实学的方士,却轻飘飘一句话祸害民间苍生,这人明明是个骗子术士,却偏偏要救这一县的无数人命。
陆少川想起小白说过的,这厮在宫宴上看见君王草芥人命,而拂袖而去的事,如今看来,的确像是他能干出来的。
他看着游仙儿,笑了笑,笑容却实在苦涩:“辛苦你了,你可以安心去休息了,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他的手忽然被游仙儿一把抓住,传来阵阵冷意。
“我没有神通,我只是个骗子,但我知道你们道家有多神通广大……”游仙儿急促地喘着气,挣扎着抓住他的手,又用力了几分,“你放我出去,让我告诉他们瘟病的事,来不及了……”
你已经没有必要再为此奔波了。
陆少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听着游仙儿因呐喊太多次而沙哑的嗓音,又缓缓低头,看清游仙儿这一双手,因徒劳地抓挠捶打牢狱太多次,指甲已微微翻起,手掌已裂出伤口。
“好,我放你出去。”陆少川点头。
最后满足他一个夙愿吧。
等他们救出四十七号,这场瘟疫被改变,他便不会活得如此辛苦了。
再也不会……这么辛苦了。
血土味扑面而来,游仙儿忽然紧紧地拥住他:“谢谢,谢谢你,道士……”
陆少川微微一愣,没有推开他。
他们保持着这个姿势,静静地坐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中,每一口呼出的气息都化作白雾消散。牢狱外隐约传来喜气洋洋的人声,那是元旦时游人们的说话声、孩童的欢笑声……而地牢里静得能听清对方的呼吸声,一时恍惚隔世。
这是平生第一次,陆少川在心里苦笑一下,第一次有除了漂亮妹子之外的人拥抱他,没有被他嫌弃地推开。m.χIùmЬ.CǒM
“回到这利贞十年之后,我的眼里只有这场雪,时刻担心着茵儿,时刻不敢松懈……”游仙儿低低出声,没有了昔日强撑高冷的掩饰,每个字都出自肺腑,“陆道长,我此生悲痛甚多,欢乐太少,但所幸你与我同行这一程,有你这么个友人,才让我发觉自己心中还是懂得何谓欢乐的。”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个小孩,陆少川的心中是个做着007特工梦的中二小男孩,游仙儿心中的那个赤脚的白发小孩,却始终都没能走出利贞十年那场大雪。
哗啦——
地牢大门再次被用力地推开,几个闻讯赶来的狱卒被陆少川轻松打晕。
“走吧。”
他用力地拍拍游仙儿单薄的肩膀,目送着他一步步往牢狱外而去,回想着在牢房中临别之际,自己问过他的话。
“你是不是与我说过,宫中藏着个大人物,迟早会起一场乱子?”
“宫内的大人物?何时的事?”游仙儿的神色疑惑,笃定地摇头,“不曾说过,我只知道以后会有一支以贪狼为号的叛军,以叛乱失败告终……当时我尚年少,不大清楚。”
游仙儿一步一步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陆少川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有个狱卒呻吟着想爬起来,被他一脚又踢昏过去。
他忽然想起胖子说过的推测。
——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或场景,某时某刻忽然泛起熟悉感,只不过是一种既视感而已。还有一种说法是,某段时空产生了误差,被改变过,所以影响了以后的发展,而你在无意中被影响了。
所以会觉得,很熟悉。
陆少川感觉脸上凉凉的,他微微抬起头,望向天穹。
下雪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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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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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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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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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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