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攒在云里的那场雪,终于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满街挂了大红灯笼,喜气洋洋的气氛丝毫传不到这里来,几个狱卒围在一起喝酒吃菜。
以往每年这时候,还留在这儿当差,顾不得与家眷团聚过节的狱卒,都会收到云大人派人送来的好酒好菜,今年却是不会有了,云大人也实在没心情送礼。
半个月前那游仙儿蛊惑云夫人,偷换了云家小千金的药方,治死了那可怜的小丫头,这事儿闹得县外人都知道几分。云大人的脸色日夜阴云密布,连节后升官的消息,都不能令他稍微展颜。
“今年的好酒,是不会有喽。”一个狱卒长叹了声,径自酌了满满一杯温酒饮尽,“那小丫头也真是可怜……”
炉子发出咕噜声,牢狱里也添了几分暖意,几个狱卒喝酒闲谈,酒菜味遥遥飘散,馋得人犯们在牢里哀嚎,狱卒听惯了这声音,只当不存在,继续说说笑笑。
喝着喝着,其中一个狱卒忽然端着酒杯愣神儿了,几个同伴只当这厮喝大了,笑着挥手在他眼前挥挥:“哎呦喂,瞧瞧,傻了。”
那狱卒眼中的神采忽地恢复,晃晃脑袋,笑道:“哎呦,没事儿没事儿,老毛病犯了。”
“以前咋没见你有这老毛病?”狱卒们笑,“哎,说起病,最近那厮倒也不嚷嚷瘟病啥的了,清净许多。”
“哪厮?啥玩意?”方才愣神儿的狱卒大着舌头问。
“大兄弟你可真是喝多了,这都忘了?不就是以前被奉为神仙的那个仙家么?刚进来就疯了,那几日天天嚷嚷有瘟病要来,最近才老实下来,不嚷了,整天往地上一坐,也不知道想啥。”
“哎,还真是疯子。”狱卒摇摇晃晃地起身,“我、我去解个手啊……”
他提提腰带,脚步发虚地朝牢狱深处走去,一个狱卒高声嚷嚷:“你走反啦!”
“罢了罢了,莫管他,到时候又要生气了……”
狱卒渐渐走远。
听着远处传来的划拳声,他一改方才的邋遢,挺直腰身,脚步稳练地往最深处而去。
被关押的人犯们不住发出哀嚎声,唯独尽头那牢房静悄悄的,狱卒驻足在牢门前,向里面望去。
牢内阴冷,泛着一股重重的土腥味,穿着囚服的白发男子颓然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仅仅过了这些时日,他竟已形销骨立。
听闻来者的脚步声,游仙儿缓缓地抬起头,脸庞看不出昔日俊秀仙家的模样,一头银发乱如麻,梦呓般地喃喃问道:“外面……下雪了么?”
“是我啊,神棍,我是陆少川。”
陆少川站在牢房外看着他,心里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连忙从腰间摸出钥匙,一把一把地试,终于清脆一声打开牢门走进去,蹲在游仙儿身前:“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们说你害死了茵儿?”
“我……”
游仙儿恍若隔世地望着他:“道士……你信我,我没有……”
“我信你。”陆少川笃定地点头,与他对视,“你没有害死任何人,你想救他们,对不对?”
游仙儿黯淡的瞳孔忽地微微亮起些神采,语无伦次地虚弱开口:“你怎么知道?瘟病就要来了……第一场大雪的时候就要来了,我努力了好久,偏偏在最后的关头出了事……我得出去让他们速速离开……”
“你是如何得到那面镜子的?”陆少川慢慢递给他喂了些水,定定地望着他,“你不是利贞十年的人,对么?”
游仙儿抬起头,与他对视半晌,终于低声回答。
“阿川就是我……利贞十年,我还是个孩童,后来所有人都得病死了……”
陆少川坐在地上,在牢狱中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诉说,终于知晓了这个伪仙家所经历的一切,阿川接下来要经历的一切——
阿川是在小村子里降生的。刚出生就吓昏了一个产婆,之后爹娘就爆发了一场争吵,娘拼命地将他护在怀里,才躲过了被溺死的命,邻人都没见过这个白眉白发的小孩,纷纷说他是个妖怪,说他娘生下他之前,被狐妖给迷惑了。
阿川三岁那年,村里的议论声渐渐减弱,本家的亲戚却日日背地里念叨,他爹在灯下喝了一夜的酒,第二日清晨,整个人就不见了踪影,从此再也未回来过。
男人出走或死了,只剩下寡母和稚儿,在小村子里叫“绝户”,族群中出了一个绝户,其他亲戚们便蜂拥而至,分抢家产,连他娘出嫁时的胭脂都不放过。
四岁半的阿川被吓得哇哇大哭,他娘攒下做活儿的工钱,毅然抱着他,遥遥来到了天水县。
阿川八岁那年,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与众不同,娘一直让他待在家中,不许出门——直到五岁那年,他被街坊里小贩叫卖的糕饼香味吸引,偷偷地翻窗跑出来,看见一伙玩竹马的孩童,都是黄皮黑发。孩子们见了他,如同见了鬼,叫喊着作鸟兽散。
阿川孤孤单单地走过去,捡起被他们扔下的竹马,不知该怎么玩儿。
“咦,你是谁家的孩子呀?你不冷吗?”
清脆的童音响起,阿川吓得一哆嗦,连忙扔了竹马,转过身去,却看见是个比他小两三岁的小丫头,穿着厚厚的冬衣,好奇地眨眨眼睛,望过来。
阿川呆呆地看着小姑娘,看着她婴儿肥的秀气小脸,亮亮的大眼睛,被人精巧地簪起花的黑发,绣着花纹的厚厚冬衣……这个小姑娘,是个自幼被宠爱着的小姑娘,有娘亲温柔地为她绾起长发,有爹爹宽厚的手掌牵着她,使她不挨饿受冻,无忧无虑。
“我叫云茵儿。”小姑娘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我爹爹在这儿当县令。”
阿川看着她,神差鬼使地牵了上去。
严冬虽有阴云密布,却也总归会新雪初霁——从小姑娘对他露出笑容的那一刻开始。
从此阿川瘦削的小脸上也终于添了一丝光彩,茵儿的爹爹,那个笑容温和的官老爷云大人丝毫不惧他,还常常邀他去府上用膳,阿川每次都带回来一半给娘。Χiυmъ.cοΜ
二人渐渐长大些,小茵儿不知从哪搞来一段红布,又偷来娘梳妆台的胭脂水粉,照着铜镜胡乱地抹上,拉着他有模有样地玩儿拜堂。
“一拜天地——”茵儿有模有样地喊。
两个小孩披着红布,心里都砰砰直跳,跪在遐想中的喜堂里,缓缓拜了下去,茵儿动作太大,盖在头上的红布轻飘飘地落了下去,露出一张花猫似的脸。
阿川跪在她身旁,偷偷地侧过头去,恍惚间看见了她长大后巧笑嫣然,眼波狡黠的模样。
“二拜高堂——”
“你们在玩什么?”云大人的声音忽然在后方响起。
阿川颤了颤,回过头去,看见茵儿的“高堂”就站在门口,云县令阴晴不定地盯着他,云夫人掩唇微笑。
小茵儿吓了一跳,拽着阿川就往外跑,被云县令轻飘飘一抬手,双双拽住:“你这丫头才多大,就想着嫁人了?嗯?”
“阿川快跑,快跑!”小茵儿大义凛然地嚷嚷。
阿川不舍地看看她,又抬头看见云县令分不清笑还是怒的脸,吓得一哆嗦,飞快地跑了。
“这臭小子。”身后传来云县令的声音。
云夫人轻笑。
拜堂的事儿过去许多日,阿川才敢贼头贼脑地来云府蹭饭,临近元旦,云府的饭菜也更馋人了许多,不少都是阿川没吃过甚至没见过的。
云夫人看着他唯唯诺诺的模样,给他夹了几块肉,温柔问道:“今年不妨和你娘留在云府过节?”
阿川嘴里塞着饭菜,摇摇头:“今年也要回去过节……我娘说亲戚那边有活计要干,耽误不得。”
“你又不陪我玩儿!”小茵儿气鼓鼓地抢他的肉,“等你回来,节都过完了!”
“我、我尽量早点回来……茵儿你身子不好,别动火气……”
小茵儿“哼”了声,她近来身子愈发不好,吃药也不大管用,一张小脸连婴儿肥都减下了几分,更不见几分气色,唯独见了阿川的时候,才这般活蹦乱跳。云县令夫妇在席间对视一眼,担忧地看着茵儿。
茵儿却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毫不担心自己的病,只知道药很苦,也不知生死是个什么东西,她不关心阿川和大人们都在担忧什么,只顾着抢阿川的肉。
转眼元旦已近,阿川跟娘出发回乡,他胆子小,被浣衣女口中乞儿之事给吓了一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好不容易熬过这元旦,第一场雪落的时候,阿川兴高采烈地随娘回天水县,刚进城门,便急着要去找小茵儿。
娘看着前方,僵在原地。
记忆里娘的表情从未如此惊讶过,忽然一把抓紧了阿川的手,脸上挤出一个极勉强的笑:“茵儿她……怕是出远门了,阿川,你先随娘回家,好不好?”
阿川愣愣地抬起头,看着娘。
哀乐声猛地将他惊醒,这一段的记忆,他多年后每每努力回想起,都觉得不真实。送葬的队伍长长地从城中走过,百姓们低低议论着,提起云县令家千金的死讯。
阿川脑中一片空白,拼命地追着队伍跑,任着娘在后面苦追。
“阿川,阿川……”
娘的声音戛然而止,阿川在人群中回过头去。
娘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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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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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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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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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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