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丁一哆嗦,松了手,陆少川冷不防跌坐在地,“哎呦”痛呼,随后他听见清清冷冷的嗓音响起,几分威严,几分命令。
陆少川激动万分,第二次觉得这神棍声音如此好听。
众人惊惧间抬起头,视线在黑暗里渐渐恢复清明,见供案后绕出一个白衣人影,朝着众人步步逼近:“本君不过离开片刻,你们在闹什么?”
“妈呀,仙家……”几个胆小下人跪地便拜。
“这,仙家……”吴老爷未曾料到这位仙家会现身,多年疾病早已使他性子软弱怕事,他连连后退,六神无主地望向林嫂。
林嫂望着对方那神仙之姿,心中亦打鼓,强撑着笑:“仙家,都是误会,不知您可认识后山这送子神?我们只想邀您这位友人前去拜会……”
陆少川心中破口大骂,唬弄傻子呢?谁他娘的把人五花大绑去拜会!
“看你们这架势,不像。”游仙儿淡淡瞧他一眼,微微摇头,“松绑,人我带走了。”
几个家丁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为陆少川松绑,游仙儿则径自往祠堂门口走去。林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看到手的祭品要飞走,忽然面露坚决,尖细喝道:“仙家且慢!”
她心里十分清楚,今日决不可让这两人走出吴家大门,若害命之事败露,那云县令的手段就不似上次那般温和了。自己身上有送子神保佑,若这仙家怒而施法于自己,一定不会不管自己……
一定不会……
几个家丁迷茫退开,陆少川嘴角抽抽,他身上的绳子终究没能解开,只给松了一松。
游仙儿眉头一挑,还是初次有寻常百姓违抗自己,他忽然心中忐忑,表面波澜不惊地站定:“哦?”
他扫一眼祠堂外,已是众多家丁把守,手持棍棒,虎视眈眈。
自己和道士这么出去,怕是难以强行突出。
“我们骗了仙家,是该死,是该死。仙家听说送子神大人的神通没有?”林嫂一副豁出去的表情,在众人震惊的目光里,竟拿出苦口婆心劝解的架势,“不如,民妇带仙家去后山看看……”
她心中忐忑,迫切地看着前方,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站在门口未转身,淡淡回答,“我未娶亲,亦不求子。”
陆少川心中叫苦,莫非这伶牙俐齿的女人想策反?不过这神棍脑子灵光,大抵不会轻信她的鬼话。
他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边暗暗伸出手指,费力勾去,却只堪堪碰到铜镜边沿。
陆少川扫一眼四周,见无人留意自己,便偷偷挣扎几下,把绳子又稍微松了松,继续努力。
“不仅能求子,还能把病治好,什么病都能……仙家,你没有想救的人?”林嫂迈出一步,情真意切道,“若送子神能把人治好呢?我找街坊听过,仙家月初必定去李家药铺抓药,必买一盒红豆糕……”
游仙儿依然背对着林嫂,静静听着她的话。
陆少川看看他,又看看林嫂,暗暗琢磨着。
抓药?红豆糕?抓药之事他倒是不知道,但曾亲眼瞧见神棍将那红豆糕送给了一个小姑娘,莫非是那小姑娘?
他努力摸索着,指尖终于勉强触及镜面,松了口气。
如此,倘若见势不妙,便可直接拨动时空跳跃跑路了。
再抬头看那神棍背影,却见他白衣沾染红光,微微昂首,犹如沐在当时苍白的天光下,分明与那日追忆时别无二般。
游仙儿的确不自觉地陷入了追忆。
伴随雪落悄然而至的噩耗,满城流转的哭声,趴在娘亲胸膛等死的婴孩,赤脚步行在大雪里的白发少年……
病榻上垂危的小姑娘,生离死别前来不及倾诉的话语……
从此他用半生来缓和,都未能将那场浩劫忘却分毫。
“仙家,我知道你有想救的人……”林嫂一见有戏,哀哀哭道。
游仙儿不知想了什么,默然转过身来,望向陆少川。
陆少川直觉不妙,他正要出声提醒神棍当心圈套,却被对方转身时望向自己的眼神撼得一愣。
是多渴望抓住一线转机的人,才会露出这种眼神?有一瞬,他想起干涸泉眼里苦苦挣扎的鱼,也想起自己。
游仙儿轻声开口:“我还有人要救。”
两人对视半晌,陆少川罕见地沉默下去,他说不出话,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医院里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冰冷的机械声、医生护士们匆忙的脚步。
“icu病房的病人呼吸困难!”
滴、滴——
那是老爹病危前一夜。
陆少川冷静地办了手续和丧事,冷静地打发掉慰问的亲戚,一切都办得井井有条,直到他转动钥匙推开楼房门,看见客厅无人点灯的刹那。
无人等候,无人回来。
那一刹,他捂着心口跪倒在一片漆黑里,泣不成声。
“爸,求求你,你回家,你回家吧……”
倘若有机会能逆转这生死,他是否会义无反顾去做?
会吗?……
倘若有人对他说是一场虚妄,他会听吗?……
他看见游仙儿已收回目光,缓缓闭眼半晌,再睁眼,那些浮动变幻的思绪已被悉数掩下。
“若将此人献祭,那送子的神,真能救我想救的人?”
陆少川看着他,放在镜面的指尖,神差鬼使地缓缓滑了下去。
“卖饼喽——”
越日,清晨,一声稚嫩的吆喝惊醒了小巷街坊,白发小孩挑着担子,路过吴府院墙。
阿川每日必定天不亮就起床,随娘蒸出一笼热腾腾的饼,沿街坊叫卖。不过每至元旦,娘就忙着准备行李,便只有他一人出来卖——他们娘俩需去亲戚家帮工过节,亲戚家在县外一个村落里,不近不远,步行需两天。
担子在肩上沉甸甸的,阿川嗅着糖饼香味儿,咕噜咽了口唾沫,正犹豫着要不要偷偷吃一张,忽然听见附近有人唤他。
“阿川?”
他疑惑地抬起头,望向吴府后墙,却见扇形花窗处站着个白衣白发之人,正是那仙人哥哥:“买两张糖饼。”
仙人哥哥为何在这里唤他?阿川想了想,想不明白。生意耽误不得,他连忙小跑过去,掀开担子竹盖,挑出两张热腾腾的糖饼包起,踮着脚顺窗递了过去。m.χIùmЬ.CǒM
仙人哥哥接了饼,将几枚铜板放进他手心,阿川立刻感觉不对劲,除了铜板还有个异物,他正想出言提醒,却见仙人哥哥的眼神意味深长:“走吧,你这饼若凉了,就不好卖了。”
“好……”阿川不敢怠慢,连忙挑起担子,飞快地走远了。
待跑到一处无人角落,阿川蹲在墙角,睁大了眼,小心翼翼地摊开手,却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几行小字。
“云县令……后山……”
阿川抓抓白发,他不识几个字,却也大抵猜到这是让他交给云大人的,仙人哥哥这么小心地交给自己,一定很急迫。他看看已经逐渐凉去的饼,一咬牙,再不顾叫卖,飞快地往县衙门飞奔而去。
鸡鸣几声,冷风顺祠堂花窗而来,呼呼地吹拂上陆少川的脸,陆少川打个哆嗦,睁开眼睛,首先入目的是对面女尸,惊得他猛地往后退去,挤压到腹部新伤,鲜血顺道袍蔓开,陆少川疼得龇牙咧嘴,不敢妄动。
被牢牢绑住的双臂阵阵发酸,他靠坐在墙壁,环顾四周,原来自己已被丢在祠堂整整一夜。
遥想昨夜光景,他心中忽然冒出腾腾杀气,下定决心,要是神棍进来,就跳起来掐死他。
昨夜。
“若将此人献祭,那送子的神,真能救我想救的人?”……
林嫂惊讶地看着游仙儿,连忙点头:“自然,自然!仙家不妨明早就跟我们去后山看看?”
“好。”
“你这……”陆少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句痛骂未说出口,左右两个家丁上前,重新将他牢牢绑住。
游仙儿淡淡望着他。
“仙家,不是老夫怀疑你,可仙家前几日与此人还是友人……”吴老爷见无危险,定了定心思,忽然出声,“此时却决心要用此人献祭,是否有悖道义?”
吴老爷这番插话,出乎游仙儿意料。
他心思一沉,吴老爷这番话根本无关道义,是自己难以取得他们的信任。
这吴老爷早年也算是沉浮过商海,虽多年的久病与安逸已最大程度地磨掉了他昔日的稳练,总归还是没把最后一丝谨慎给打磨掉。自己这番倒戈,的确太过突然。
要想上山,就要先取得吴家人信任。
檐下灯笼顺着被推开的正门,晕开大红暗芒,映得这祠堂里众多人影如鬼魅,互相对视着,也如一枚枚立在盘上的黑白棋子,两枚并肩苦战的白棋,已被众多黑棋围起,步步逼近。
家丁们、林嫂、吴老爷……所有人都静静望着他。
——一枚白棋忽然动了。
游仙儿径自朝着陆少川走过去,两个家丁不自觉地退后一步,陆少川诧异地注视着他:“你想……”
明晃刃光自游仙儿长袖下一闪,直直地、无声地没入了陆少川的腹部。
鲜血晕染开。
陆少川瞳孔骤缩,他深深地吸入一口凉气,张了张嘴,像一条濒死的鱼,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伤口,扑通倒了下去,对方清清冷冷的嗓音随后入耳,凉薄如天水县的寒冬。
“我从未与你说过,你我是朋友。”
棋盘中只剩下一枚孤零零的白棋。
众多吴家人震惊地看着他们,有几个年轻的家丁甚至低低发出惊呼。
“如此,你们信了么?”游仙儿扫一眼众人,淡淡吩咐,“止血,他明日要随我上山,现在不能死。”
吴老爷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冒问……仙家要救的,究竟是何人?”
“我这一世投胎的生母。”游仙儿扫一眼即将昏迷的陆少川,平静答,“老人家不久前得了急病,我需治好她。”
这是陆少川昏迷前听清的最后一句话。
他再醒来时,就已是此时清晨了。
陆少川坐在原地,将昏迷前的场景一幕幕回想起来。那供案上的送子神仿佛静静地盯着他,盯了一宿。
陆少川转过头回望着木雕,打心底一阵不舒服。平日里一个大活人死盯着别人看,都让人觉得不舒服,更何况是这么一个死物。当非人类的物体与人类相似到一定程度时,哪怕一点点与人类不同的结构,都会让人感觉毛骨悚然,所以机器人僵硬走路时会给人不舒服之感。
这个也叫恐怖谷理论,他现在是深深地感受到了。
辛亏自己是昏迷了一夜,而不是跟神像大眼瞪小眼一夜,不然非得给弄出阴影来。
天光洒入,祠堂正门被人推开,陆少川眯着眼睛抬起头,两个家丁左右守在门口,盯着这边,自天光外迈入的那人,白衣白发,恍若谪仙,手里还拿着个冒热气的纸包。
游仙儿在他面前低下身,解开布包凑到他嘴边,里面是两个热腾腾的饼,外皮金黄酥脆:“吃吧。”
“我不习惯让汉子喂,能松绑让我自己吃么?”
游仙儿拽了拽紧缚他手臂的麻绳:“不能。”
“能换个好看的姑娘喂我么?”
“不能。”
陆少川皱眉盯着他,又想到自己此时被绑着,跳不起来,掐不死他,只好怏怏作罢。
人不能和食物过不去,他叹口气,认了,转眼两个糖饼入腹,总算添了些力气。游仙儿在水盆里洗去手上油污,看着陆少川蓬头露面的模样,迟疑一下,拿着毛巾转过头,问他:“要不要我帮你擦擦脸……”
“不用,滚!”
陆少川这一声怒吼话音刚落,祠堂大门又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两人同时转过头去。是林嫂领着几个家丁进来,对着游仙儿恭恭敬敬道:“仙家,该上路了。”
其中一家丁动作粗暴地一把拽起陆少川,嘿嘿一笑,门牙昨夜被打掉了两颗,直漏风:“你也该上路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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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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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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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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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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