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之痴痴地看着我良久,将我缓缓松开,哑声问道:“你真的一点都不信我,是吗?就算我这样求你,你也不可能爱我?”
我别过头,连看都不想看他。
“恨我?”他重复,自嘲地笑了笑,“甚至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你告诉我啊!”
做错了什么?
身为将门之后,背弃故国,引狼入室,让江阳沦为南羌之地,此错为一。
由顾家抚养长大,却不念旧情,忘恩负义,亲手屠杀顾家满门,此错为二。
多番试探,数次利用,将身边亲近之人赶尽杀绝,此错为三。
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令人发指的恶心!
可顾远之居然还问我,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觉得疲惫极了,只想闭上眼睛睡一觉,这屋子里的一切都让人那么窒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睡一觉就好了,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
起来后奇婆会笑着骂我嫁不出,谢令昭眼也不抬地将土豆雕成花,只可惜现在他用不了右手,没关系,即使失去一只手,他也是这世上最好的大厨。
我也该告诉他们,阿离快十九,是大姑娘了,往后再也不用他们担心。
顾远之面容平静,眼底却是一片死寂与荒凉,他把我拉进了怀里,许久后,终于在我的沉默中,发出心死的声音:“这辈子,你爱我也好,恨我也好,我都不会放开你。”
我弄伤了眼睛,医家说以后怕是再也看不见了。
这事发生得有些意外,我起初只打算离开顾府,便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从屋里偷摸溜了出来,院子里落了满地黄色花瓣,起风了,就被吹得飘飘荡荡,像柳絮,也像浮萍,无所可依。
月华如水,在地上凝了几许银霜,这样好的月色,我也是曾见过的,在顾远之带我去醉金枝的路上,我们就是如此俯瞰江阳。
顾府一如往昔,但已经没什么可留恋了。
角门有人把手,只得翻墙出去,本来我爬得好好的,也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小厮吼了一声,吓得我扒着柱子的手顿时抖了抖,一个没留神便从屋檐上滚了下来,还是脸先砸地,碎石直接捅破了眼睛,流了满脸的血。
外面的风光岁月虽好,但都不再属于我了。
有人替我将眼睛裹了起来,虽然看不见了,但我闻得到那人身上冷兵器的味道,他还未将布缠紧,就被我推了开,我只能听见“咚”的一声,大约是撞上了哪里。
他没吱声,我四处摸了摸,寻到了角落里的被子将自己盖住,打算闭眼睡去,又想起眼睛瞎了,白天黑夜对我而言,其实并无分别。
右侧被褥陷了下去,我知道他上了床,心里十分不悦,只能继续往里缩了又缩,想离他远些再远些,头嘭地就撞上了一片潮湿又柔软的东西,顾远之终于开口:“别怕,我不碰你。”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自从我失明后,顾远之一直是这样小心翼翼,似乎时时刻刻都在身边。睡觉翻身时,他会在外侧用身子挡着,以防我摔了下去,送饭喂药无微不至,就连穿衣都会抢先一步为我系好结。
他比我多了双眼睛,但有件事情,顾远之或许不知道,我在枕头下藏了一把小刀,是当日谢令昭死时留在地上的那把,我偷偷藏了起来,只等顾远之睡去,一刀封喉。
但也因为我看不见,只能靠着听呼吸声来揣测他有没有入睡。
顾远之的呼吸声很浅,很均匀,我想确认他的位置,便翻了身,故作不经意地扑倒在了他怀里,他身子似乎僵了僵,然后用两只手将我环得更紧。
顾远之长得高,我正好靠在他心口,能听着他心跳声入睡,他的心跳起初很急,好像很紧张,但渐渐地就缓了下来,逐渐变成一渠死水,毫无波澜。
机会来了!
我从枕下摸出了小刀,慢慢地、一点一点用着力,往他心尖轻轻扎了进去,这个地方还是那日他握着我的手寻到的,他说,“捅这里,人才会死。”
刀刃仿佛越过了什么屏障,忽然变得异常顺畅起来,我好像听见了它从人皮肤表面划过的声音,我有些害怕,手也哆嗦着,可幸好顾远之的心跳没有起伏,仍是很平稳,看样子还在酣睡中。
我深呼了一口气,正预备狠狠捅下去,可脑海里却闪过当日顾远之望我的眼神,像流浪狗一样可怜。
想起他曾教我学过的诗,写过的字,他笑着说,那叫义无反顾。
想起他带我吃遍了江阳城的大街小巷,看过了不予山的天地苍茫。xiumb.com
想起那天,我从石溪旁摇摇晃晃地抱着木桶回来,隔着老远便看见大堂里站了一个气质卓越的小公子。那人虽是穿着粗布麻衣,却丝毫掩不住身上的清雅之气。
我看见小公子恭恭敬敬地向高堂之上的顾氏夫妇行礼,一丝不苟着跪拜、起身、端茶、倒水,看他小大人般唤他们父亲母亲,顾岑礼笑意甚浓,这头小公子仿佛松了一口气,那头秦焉兰却绵里藏针道:“往后成了我顾家的孩子可要好好洗澡了,再不要夹着些泥土味进来,永晴最不喜那寒酸的味道了。”
我看见小公子点了点头,涨红了脸。
顾岑礼十分满意,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从今往后,你就叫顾远之。”
这天下,究竟谁才是可怜人。
我的手缓缓松了开来,却又突然被人握紧。
顾远之醒了,他问我:“为什么不捅下去?”
“捅啊!”
我从他手里挣扎了出去,死命往外爬,但因为看不见,栽了一个跟头从床上摔了下去,顾远之想拉住我,却只抓到衣角,到底没能护住,我咕咚一声砸到了地上。
地砖又硬又凉,我一步步往前爬去,根本不在乎前面是哪里,哪里都可以,只要往前走,总能离开顾府,他又试图拉我,却被我甩到了一边。
顾远之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就这么厌恶我?”
屋里一片死寂,只有衣料摩挲在地上的声音,我又拼命往前爬了一步,撞上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大约是桌角。
忽然左侧起了一阵厉风,我猛地被撞到了一侧,然后只听见清脆的声响,是瓷器落在地上的声音。我受了惊吓,胡乱摸着地上,被几个瓷片割破了手,有血从里面涌了出来。
因为辨不清方向,手心扎满了好些碎瓷片,只要往下压,就是蚀骨之痛,可我浑然不觉,只顿了顿,便拖着残躯的身体继续往外爬。
身后一股大力将我揪了回去,顾远之把我扔回了床上,我鼻间顿时传来一阵血腥味,因为他直直逼到了跟前,几乎与我鼻子碰鼻子,那股刺鼻的味道,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的。
他死死抓着我的头发,强迫我抬起头,半晌,才开口道:“这么迫不及待要走?片刻都不肯与我在一起?”
头皮被扯得生疼,顿时眼角就渗了眼泪,我又忘了,我是瞎子,如今已经流不出泪了。
顾远之看不见我心底的泪,只是死命抓着我,低声问道:“给了的真心,为什么要收回去?”
我听不明白他的话,但此刻,顾远之素白的里衣上一定也沾了斑驳的血痕,他一定也与我一样狼狈。
他笑了笑,那笑声让人听了有些难过:“既然觉得我不配被爱,当初何必对我那么好?既然给了真心,现在为什么又不要我?”
顾远之沉默了一会儿,将手放在了我脸上,拇指轻柔地擦拭着脸颊,那里可能沾上了血。
我的唇颤栗着,嘶声道:“因为,你不配!”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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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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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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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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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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