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蒋邵川果真在故事的行进中萌生了睡意。他迷迷糊糊的,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在半梦半醒之间,看见了在昏暗台灯前坐着的母亲。红裙,湿发,柠檬香。
他只顾安然睡去,带着明天病就会好的期待,等待一个清爽的早晨将他唤醒。
第二天中午,蒋邵川在一阵刺鼻的气味中醒来,窗外仍是阴雨绵绵,好天气果然都在梦中。他掀开被子,自己穿好衣服、趿上拖鞋,有些费劲的拧开门把手,打开门后看见父亲坐在客厅中间烧东西。盆中的火焰蹿得很高,烟灰飘得到处都是。他揉着惺忪的睡眼,问,“爸爸,你在做什么?”
父亲转过头来,用近乎仇恨的眼神剜了他一眼。蒋邵川被吓到了,僵在门边不敢动。一直以来父亲都和他很亲近,比母亲亲近,不仅会把他架在肩头玩耍,还会教他拿画笔画画,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听不懂似的,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妈妈说,今天要带我去医院打针。”父亲却不知为何忽然暴怒,他踢翻了面前的铁盘,伴随着“哐啷”一声巨响,在弥漫的烟尘中大声地吼,“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
蒋邵川“哇”地一声哭了。他跑进客厅里,把还没有烧完的东西抱进怀里,喊道,“没有走没有走!我病没有好,妈妈说了会带我去打针的!”
父亲颓丧地跌坐在地上。
在那之后,蒋邵川再也没有那样声嘶力竭地哭喊过。他在成长的过程中不停把母亲离开前的那个夜晚拿出来拆解,回忆那个模糊的身影,反反复复地翻看《夜莺与玫瑰》,可是一无所获。
唯一可称得上欣慰的进步是他渐渐对此免疫甚至麻木,毕竟,人都是这样自我保护的。
宋芙也不喜欢雨天,因为她无法容忍干净的鞋子必须从水洼趟过,裤腿上溅满泥点,那会让她被别人责怪。
小学的时候,她的校服每天都洁净如新,白得晃人眼睛,不许任何人碰。
有一次下大雨,她在放学的时候被班上几个顽皮的小男孩故意推倒在地上,他们嬉笑做一团,嘴里喊着,让你爱干净!让你爱干净!
宋芙什么都没有说,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沉默着从脏兮兮的水里站起来,然后用同样的力道把起头的那个往后一推,背好书包就走了。
回到家之后,那人先因为她被弄脏的衣服把她数落了一通,然后才问她,怎么了。
宋芙据实以告,结果也并没有得到半分安慰,反而还被责问:怎么回事呀,怎么和同学的关系处得那么差?我告诉过你的,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互相帮助,你有没有听进去的呀?
宋芙问,是我做错了吗?
那人没有正面回答她,只说,如果你凡事都做到最好了,别人自然找不到理由欺负你。
宋芙又问,我很爱干净,这不够好吗?
没曾想那人忽然一下就生气了,吼她,你这孩子,怎么就学会顶嘴了?!
宋芙惶惶无助地低下头去,说,对不起,我错了。
可实际上她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没有做到最好,她偷偷哭了一个晚上,想了一个晚上,什么也没想明白。
后来关于这件事情的细节都在长大的过程中被渐渐淡忘了,但是那些感觉留了下来,那些不知所措的,委屈的,无解的感觉,成为日后每一场大雨中无法分离的一部分。
她想,要很出挑,很干净,又要很受人喜欢,不被任何人讨厌,真的好难。
城市的街景遥远且模糊,乘客散尽的月台在雨水之中稍显荒凉,铁轨向远方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宋芙和蒋邵川,两个人,两只行李箱,同一盏路灯,同一面砖墙,他们看着不同的方向,静默成一幅色彩暗沉的画。
一路奔波辛苦,两人在打车去往酒店的路上都没再说什么话。
蒋邵川定的是套房,一个客厅,两个房间,宋芙站在门里礼貌地问他要住哪一间,蒋邵川说,都行啊无所谓,然后随手拧开一间房就进去了。
宋芙后脚进了另一间,在浴室里好好洗了个热水澡,结果出来时却发现蒋邵川已经不请自来,卷着被子在自己床上躺下了。
她满心的无奈,一边扣睡衣上还没来得及扣的扣子一边往里走,“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蒋邵川翻了个身面向宋芙,看过去的眼神里竟带着些恳求似的,声音软软糯糯的,“我睡不着。”
宋芙闻言不禁挑眉,那意思是——反正你总有理由。wWW.ΧìǔΜЬ.CǒΜ
蒋邵川立刻抱紧了被子,“你不会要赶我走吧?”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表情几分委屈,几分紧张,让宋芙一瞬间联想到做错了事情生怕被主人惩罚的小狗,根本都狠不下心多说什么了。
她在床的另一边坐下,说随便你吧,然后把床头灯调亮,打开电脑查看邮件,蒋邵川问,你还要工作吗?宋芙说,暂时不用。
隔一小会儿,蒋邵川又问,我是不是太任性了?宋芙垂眼看他,浓密的睫毛像扇子似的打下来,盖住很多情绪。
蒋邵川笑笑,才说,“我知道你肯定很生气,气我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你家里,对吧?”
出于种种原因,宋芙决定坦诚。她说,“是,没有人会喜欢自己好不容易适应的节奏被忽然打断。”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蒋邵川有些意外,不是意外这个答案,而是意外宋芙居然正面回应了。不过这是个不错的兆头。他问,“那现在呢,这么久过去了,还气吗?”
“不然呢?”宋芙难得犀利地反问,“你觉得现在是已经可以不用生气的状况了吗?”
“好吧。”蒋邵川蔫了一会儿,说道,“但你要相信我绝不是心血来潮的,在回来之前我真的纠结了很长时间,包括我决定来这边,也一样。”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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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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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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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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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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