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韩城去边塞之后,长安的局势变动很大,不管是丞相、廷尉这些前朝的官职,还是皇帝身边的侍从心腹几乎全都更换过了。
李陵投降之后,皇帝勃然大怒,百官都不敢给李陵求情,唯一给李陵求情的太史公司马迁还被施以宫刑,而韩城无视皇帝的指令,擅自带兵去救李陵,是比司马迁求情更大的罪过。
韩城知道自己此次死罪难逃了。
谁知道没过多久,他接受了皇帝的召见。
皇帝在处理朝政的宣室接见了他,自从韩城送和亲细君去和亲,便再也没有回到长安,他跟皇帝已经快四年不见了。
皇帝的模样倒是没变,可他脸上的神情却是韩城不熟悉的,皇帝就算是沉默不语,韩城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暴戾之气。
韩城怔怔地看了皇帝片刻,随即跪在了地上,却沉默着不肯说话。
“罪臣无礼!”侍立在皇帝身旁的宦者见韩城身为罪臣,原本该认罪伏法才是,他竟然敢直视皇帝,脸上带着倔强傲然的神气,忍不住出声呵斥。
皇帝却制止了他,冷笑道:“韩城,你好大的胆子!”
韩城跪得笔直,硬声答道:“臣不知道陛下的意思。”ωωω.χΙυΜЬ.Cǒm
“你少给朕装糊涂!”皇帝见韩城不但没有认罪求饶,反而顶嘴,脸一下子就阴沉下来,铁青着脸质问道,“是谁让你私自出塞的?”
韩城听了皇帝的话,反问道:“陛下觉得臣怕死吗?”
皇帝被他这挑衅的态度又一次激怒了,抄起玉几上的砚台就朝韩城猛掷过来!
韩城不躲不闪,被砚台砸中额头,只觉得额头一痛,就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头上流下来,模糊了他的右眼。
皇帝猛然站起身来,喝道:“你不过是仗着朕惜才。”
韩城听皇帝这话,斜着眼睛看着皇帝,嘴角一斜,忽然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自顾自地笑起来:“臣知道陛下惜才,几次三番都舍不得臣下:臣殴打左贤王;臣跟游侠勾连不清;臣的未婚妻被陛下看中……这一桩桩件件的事算下来,都能判臣死罪,可陛下惜才,一次次放过臣下,陛下的确惜才。”
皇帝对他手下留情,他早就知道了,此次以他擅自出兵的罪名直接交给有司论罪即可,根本不必召见他,可皇帝还是召见了他。
韩城不是不感激皇帝的知遇之恩,可是皇帝对他一个人有惜才之心有何用?
韩城话锋一转,问皇帝:“陛下可知道李陵带去的那五千人是怎么死的吗?他们不是被匈奴人杀死的,他们是被自己人害死的。”
“李陵率领这五千步兵与匈奴的八万骑兵鏖战十几天,弹尽粮绝,此时距离汉塞不足百里。陛下倘若派出骑兵去接应他们,他们大部分人根本不必死。陛下知道那时候还剩了多少汉兵吗?三千余人!这五千人杀死了数万匈奴人之后,才折损了不足两千人。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这三千人还能活下来!”
“可就是因为陛下要让他们战死,白白牺牲了这三千人,他们原本是不必死的!只要陛下肯出兵去救他们——”
“放肆!”皇帝听到韩城对他的指责,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了脚下的玉案,原本堆在玉案上的那些弹劾李陵的竹简奏疏“哗啦啦”散落了一地,有几卷“咕噜噜”滚到了韩城面前。
韩城看着那些指责李陵的奏疏,笑得更加讽刺:“这些尸位素餐、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根本就没有经历过刀枪箭雨,更没有体会过刀头舔血的恐惧和绝望,凭什么来指责我们!李陵就是个英雄,哪怕他投降匈奴了,他也是个响当当的英雄!如果谁不服气,那就让他去战场领兵试试!”
皇帝不知道何时来到了韩城跟前,听了韩城这番话,一脚踹在韩城胸口,韩城没有防备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身子一晃,随即又重新跪好。
“韩城,你别以为朕舍不得杀你!”
韩城听了这话,抬起眼睛来,挑衅似的看着皇帝,嘴角一撇,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这天底下还有陛下舍不得杀的人吗?”
霍光见韩城对皇帝说话如此刻薄,生怕他惹恼了皇帝,想要出声替他描补几句好话。
可已经晚了,皇帝猩红了眼睛,看向韩城的眼神,几乎要把韩城撕成碎片:“把他拖出去!腰斩!”
韩城看着皇帝气急发狂的样子,心中悲戚绝望到极点,回顾自己这一生,脸上的笑容不减:“我十五岁从军,一战成名,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为了杀匈奴,我什么都可以舍弃,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我都可以不要。甚至,我连最心爱的女人都舍弃了。
可没想到到头来却换来这样一个结果。我原本以为我此生会战死沙场,死在匈奴人手里,没想到却死在了轻慢陛下的罪名上,哈哈,说起来还真是好笑!”
霍光见状再也忍不住了,立即跪下给韩城求情:“韩城多年来屡次立功,更是以二十八骑击退匈奴数千骑兵,救回被匈奴人劫掠的百姓,看在过往的功劳上,请陛下网开一面!”
“韩城,你知不知错?”皇帝冷眼看着韩城,质问道。
韩城的额角给砚台击中,此刻鲜血流在那俊朗的脸上,显得有些凄绝。
“臣不知何错之有!”韩城慨然回答。
他这不惧生死的回答让皇帝更加恼火,几乎嘶吼道:“拖出去!”
韩城又被重新关进了诏狱中。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皇帝并没有立即处决他,牢狱中反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韩城看到那张熟悉的脸,还是失态了,颤抖着问道:“我不是告诉你,不许你再来救我了吗?你怎么又来了?你知不知道长安有多危险?倘若他们知道你回来,不会放过你的!”
那女子抽出一条洁白如雪的手帕递给他,让他清一清脸上的血污,这才勉强对他笑道:“三哥,我不是清缡。”
听到这个略为陌生的称呼,韩城愣住了,没有接过手帕,而是怔怔地盯着女子的脸,她的眉眼都是他熟悉的,那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可是这个女子怎么可能不是弄玉呢?
“你是素素?”他有些不敢相信,他跟流素虽然很久不见了,可印象中的流素跟弄玉没这么相似。
还是说因为他跟流素分开的时间太久了,把流素的长相忘记了?
“三哥,好久不见。”流素朝他微笑,眼中却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韩城上前来,看到她眼中的依赖,跟以前她央求他时的神态相同,那是把他当成兄长时的信任,这才确定眼前这个跟弄玉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子,真的是流素。
“你走了就走了,为什么要回来?你知道现在长安的局势有多复杂吗?”
“我不回来,你和他的家族就别想活了,我要救你们。”流素见韩城没有接帕子,自己走近他,替他把脸上的血污揩干净。
韩城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怎么救?你要做什么?”
流素对他微微一笑,示意他不要担心:“这个你就不要管了。三哥,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去把他接回来,不要让他流落匈奴。”
“素素,这件事你不要插手。”韩城心中那股不安越来越大,他抓住流素的肩膀,想要驱散那种不安。
流素却并没有理会韩城的警告,自顾自地说道:“你不要担心,用不了多久,皇帝就会再次对匈奴用兵,你那时候带兵出塞,把他接回来。三哥,这是我对你的请求,把他接回来,不要让他流落匈奴。”
韩城惊讶:“你怎么知道皇帝会再次派兵?”
流素轻轻挣开韩城,责备道:“你们男人啊,天天说着什么家国天下。你说你不辜负这天下,为了天下可以辜负心爱的女人,可倘若有朝一日,这天下辜负了你呢?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都值得?
他辜负了我,你辜负了清缡,我们霍家的两姊妹,全都栽到你们李氏两兄弟手里了。我们霍氏欠你们的债,也该还清了吧?”她虽然是指责韩城,却带着些少女娇憨的意味,像是多年以前的那个小妹妹,在他面前撒娇。
韩城听了流素的指责,也苦笑道:“是啊。是我们两兄弟对不起你们姊妹。素素,不管是大兄,还是我,都不值得你再去牺牲,你不要再跳进这污泥中来了。”
流素笑而不答,挣开韩城,又看了他一眼,认真地说道:“三哥,他就交给你了。你保重。”
韩城还想去抓流素,但流素已经轻巧巧避开了,随后她身姿轻盈,翩然而去。
“素素!”韩城想要阻止她,但流素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阴暗的走廊过道里,缥缈无踪,就像是他做了一个梦。
然而韩城知道他自己并不是做梦,因为没过多久,他竟然被皇帝赦免了。
但韩城心中总是隐隐不安,他总觉得自己被赦免与流素有关系,但他又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关系。
韩城带着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了李府。
自从李陵投降之后,李府就被羽林军看管起来了,原本皇帝打算向李氏一族问罪,可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迟迟没有下手,如今韩城被赦免,先来探望李母。
现在李氏操持家务的,是李陵的妻子,前丞相的孙女儿石氏。
石氏带着韩城去见李母,李母正盘腿坐在上房的榻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在养神,还是睡着了。自从得知李陵投降匈奴之后,一夜之间,她头发全白了。
韩城看着苍老疲惫的李母,鼻子一酸,跪倒在她面前:“婶母,韩城回来了!”
李母听见韩城的声音,睁开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韩城,慈爱地伸出手来:“城儿回来了?快起来吧,来婶母身边坐。”
韩城听到李母的神态还是祥和如初,声音依旧不急不缓,这才松了口气,顺势坐在榻下,问道:“婶母身子可还好?”
“好着呢!”李母笑着回答道,随后吩咐石氏道,“我跟阿城有话要说,你先去给阿城做些膳食。”
“诺。”石氏应声而出。
李母看着韩城,说道:“自从你娶了那赵家女子,已经有四年多不来见我了。城儿,你不想婶母,婶母可是日日念着你呢!”
韩城心中羞愧:“是儿子的错。儿子不该赌气。”
李母笑得温暖和煦:“我都知道的。城儿,你对李氏有怨言,是不是?”
韩城立即回道:“不!婶母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教导我做人的道理,在韩城心中,实在跟母亲一样,我从来没有怨恨过婶母。”
李母点头叹道:“我知道,当初陵儿拿着我的性命来逼迫你。你也怕郭家那丫头,会连累李氏,连累我,便做了一回负心人。其实你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那丫头,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亏欠了她的,是不是?倘若不是顾念我,你不会对那丫头这么绝情的,更不会娶了赵家那女子——”
“婶母,都过去了,你就别提这些陈年旧事了。”韩城想要岔开话题,宽慰道,“弄玉现在过得很好,她嫁了个疼爱她的夫婿,两人还有了孩子,那孩子长得很是可爱。我跟她有缘无份,我不怨别人。”
李母长长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这些年,我冷眼看着你和陵儿行事,你倒还好些,他为人处事,一直有些畏首畏尾,竟是一点男儿气概都没有。
我们李氏历代忠烈,陵儿的祖父一生跟匈奴交战大大小小六十余次,数次被匈奴人包围,甚至还被活捉过!但他从来没有害怕过,更没有想到过投降。
陵儿的父辈也是如此,外人只当陵儿的父亲是病死的,其实并不是,他也是战死的,当初他在雁门做太守,遇上匈奴人大肆劫掠,他跟你一样带着郡中士卒去救百姓,就再也没有回来,连尸骨都没有找到。那时候我还怀着陵儿呢!
陵儿的二叔、三叔亦是热血男儿,从不怕死,敢于跟匈奴拼命,被匈奴人包围,宁死不降!”
“城儿,你要是被匈奴人包围了,该当如何呢?”李母说完李氏一门热血男儿,话锋一转,问到韩城脸上。
韩城毫不迟疑地回答道:“宁死不降!”
李母听了韩城的回答,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说不上是欣慰还是悲伤:“可陵儿竟降了。”
“婶母!”韩城开解道,“大兄投降实在是迫不得已,他其实是想找机会再报效大汉的!”
李母目光落在韩城脸上,拍拍韩城的手,笑道:“作母亲的,难道我希望自己的儿子去死吗?可倘若陵儿不是牵挂我,倘若不是担忧,他死后,老母无人赡养,他不会如此畏首畏尾,甚至苟且偷生,给我们李氏蒙羞的。李氏出了这样的子孙,我没脸去见祖宗!”
“婶母——”韩城想要安慰李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母继续说道:“你是个孝顺孩子,陵儿也是个孝顺孩子。你为了保全我,辜负了郭家那丫头,遗恨终生;陵儿顾念我,不敢先死,投降了匈奴,给我们李氏蒙羞。你们兄弟两个,实在是被我误了啊——”
“不是。”韩城辩解道。
“城儿,以后你要为自己活着。如果你还能见到陵儿,告诉他,下半生别再考虑母亲了,让他好好的,为自己而活!”说完,她忽然从衣袖中掏出一柄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插了下去!
“婶母!”这一变故出乎韩城的意料,他又惊又痛,抱出李母瘫软的身子,眼泪忍不住滚落下来,“婶母!”
李母对韩城笑了一下,头一歪,在韩城怀里断了气。
他从来没有想到,李母会用这么决绝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一生!
“婶母!”韩城抱着李母的身体,这个从小到大被自己视为母亲的人,哭得撕心裂肺。
韩城哭着哭着,有些恍惚了,他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这一生都在保家卫国,可到现在他却家破人亡了。他保护了那么多百姓,到头来保不住自己的家;他杀了那么多敌人,最后却被自己人陷害倾轧。他这一生努力守候的东西,现在忽然变成了笑话。
他的信仰在李母自尽的这一刻终于崩塌了。 蓝星,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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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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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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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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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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