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武和南红细细厘清时间线。四重奏这个名字是南红取的,她当年在本子上列出了许多可选项,包括四季、四方、四面、四野、四海、四边形等等,从来没离开过四字,不只因为她很怀念上海的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更暗合了顾家兄弟姊妹四人终有一日能再聚的心愿。本子犹在,可以证明“四重奏”这个名称确确实实出自于顾南红的手笔。
香港方氏制衣为了推四重奏进百货公司,也为了树立这个品牌,才在香港注册了四重奏服装有限公司,办公司的经手人也是南红,她是总经理,方先生是董事长。任免文书南红手上也都齐全。香港四重奏商标申请注册的时间,也在景生接手街道服装厂之后。这个也能证明侵权事实不成立。
再次,DG的四重奏分公司,是原先DG方氏制衣厂直接进行的工商变更,变更时间是去年秋天南红离开方氏以后,要说侵权发生地是DG,实在荒谬,因为顾南红都没去过DG,上海四重奏的股东方也没人去过DG,这个盗用商标和设计图的罪名从何说起。
真正不利的是四重奏的商标属于香港四重奏,而南红那些设计图,也归属于香港四重奏。上海四重奏的生产和销售,虽然南红得到了方先生的口头承诺,眼下却没有证人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个行为是合法的。品牌和商标这个东西,在国内一直是个模糊地带,了解的人不多,就连北武也没有留意过。
南红在电话里苦笑:“滑稽伐?我离开方氏的时候,方先生主动提出来要把四重奏卖给我,省得我另外重头开始,他开了三百万港币的价钿,我想想上海已经发展得蛮好,没必要花这笔钱,又觉得这些年的确多亏了他帮忙才能做出来,就没要——是我太笨了,法盲,怎么就没想到还有个牌子和商标的事!”
北武叹了口气:“我都没想到会有这个后遗症,如果当时提醒你一声要一份授权书就好了。”
世上哪有什么如果呢,南红在香港也咨询了几位律师,两地法律不同,但律师给出的意见都是和解,或者上海四重奏直接向香港四重奏买下商标。
南红再去找方先生的弟弟,厚着脸皮重提方先生的话,希望以三百万港币的价格入主香港四重奏,价格还可以谈。
此一时彼一时,方先生的弟弟也是生意人,香港四重奏没了顾南红,新的设计虽然不尽如人意,却也因为早就站稳了白领丽人们这个市场的头把交椅,又增加了广告投入,今年的利润增速同比是下降的,却仍然高达20%以上,比起还在投资阶段的房产项目,就是一个聚拢现金流的金母鸡。三百万港币,换了谁当家,也不可能出让。
这个反应在南红预料之内,她退而求其次,请香港出一份授权书,价钱也好商量。这个小方先生倒没一口回绝,对于自家大哥和南红之间的关系,他也拿不准,潮汕人素来信奉家和万事兴,里外一碗水要端平,便是买包买表,外头的女人有什么,家里的老婆一定也会有什么,绝不会厚此薄彼。因此他请南红喝了一顿功夫茶,笑盈盈聊了半天方先生,最后说隔天给南红回音。
隔天,小方先生亲自光临了南红的新厂房,表示授权书不好出,出了大嫂那边要翻天,建议南红耐心等一等,等方先生出院了再说。至于官司的事,小方先生笑着说:“都是大哥的钱,左口袋挪到右口袋而已,顾小姐不用急,大哥向来端得平,汕头两房的家用都是按人头算的,你就放心吧。现在你吃亏了,等大哥回来香港,肯定加倍偿还你。”
南红沉下脸:“我是我,方先生是方先生,麻烦您转告方太太,我顾南红是靠手艺吃饭的,我和方先生是清清白白的老板和下属的关系。四重奏是我一手做起来的,方氏制衣里谁不知道?上海的公司和香港公司没一点关系,是我家里人辛辛苦苦做起来的,能不能用四重奏这个牌子,方先生是最清楚不过的,人在做天在看!”
但这两条路到底没走通,南红气上心头,跟景生说:“打官司就打官司,输了就上诉,法律就不讲人情了?白的还能说成黑的?真的输到底,赔钱就赔钱,都我来!”
***
到了开庭这天,北武和善让也特地赶到了DG,景生和斯江带着律师和他们会合。方太太没来,她表哥作为原告代表趾高气昂地越过北武一行人,进了大门见到几个法院的工作人员却立刻变了脸,笑得热忱万分,握手时简直能把对方的头皮屑都摇一地。
斯江忍不住低声问北武:“阿舅,你说他们会不会走后门搞关系要坑我们?”
北武笑而不答。斯江觉得自己这话十分多余,倒是善让觉得事情未必就糟糕到了一边倒的地步,毕竟他们的答辩状给出的证据也很充分,街道作为股东方也给出了红头文件的证明。
然而斯江永远记得这荒谬又魔幻的一天,她第一次认识到个人意志通过权力强加于其他个体后会产生多大的杀伤力。法官连他们的答辩状都没有看任何一眼,对,一眼都没看。他们胡律师的说话时间全部加在一起绝对没有超过三分钟,基本上每次一开口就会被粗暴地打断。粗暴到什么程度?“你不用说了。”“你怎么还在说?”胡律师愕然了几回后向法官提出异议,立刻被法警叉了出去。北武提出自己应诉,法警把北武也“请”了出去,跟着景生也没能避免同样的特殊“优待”。善让和斯江没有再争执,默默旁听到结束,听完宣判结果,斯江冷静地表示要上诉。原告律师、原告以及上面坐着的人也毫不为意,完全不避嫌地开始用粤语说笑聊天。Χiυmъ.cοΜ
一千两百万的案子,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宣判,这个单方面的绝对胜利甚至是轻飘飘的,仿佛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善让和斯江出了法院,却四处都找不到律师以及北武景生的影踪,好不容易才有一个门卫指点了一句,马路对面一个破旧的招待所里,三个男人被分开关押在了三个房间,并且不允许善让和斯江进去找人。
三天后,在周善礼的跨界干涉下,北武和景生以及律师才被放了出来,陪善让和斯江接人的是GZ军区的一位军官。
“你们怎么这么胆大,就这么从上海跑过来的?没提前找人打招呼?”军官觉得很匪夷所思,从后视镜里瞄了一下北武等人脸上的伤,“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
北武关切地看向胡律师:“我们还好,胡律师您怎么样?这次真是太对不住您了。”
胡律师疲惫不堪,颓然地靠在了座椅椅背上,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被逼着坐老虎凳不给我睡觉,野蛮!太野蛮了,无法无天的野蛮!这种法官简直是败类!对了,你们是不是跟他们打起来了?要不要紧?”
斯江从第一眼见到舅舅和景生开始,就含着泪忍到现在,听到胡律师的话,实在摒不牢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这都1992年了,怎么还有这种事,他们知法犯法,绑架!非法拘禁!警察看都不肯来看——”
景生探身向后拍了拍斯江:“我真的没事,他们没敢下狠手。”
“我也没事,”北武笑着握住善让的手,“这趟历险记倒是可以回去讲给虎头听——”
善让咬着牙抹了把泪:“难道没人治得了他们这帮王八蛋吗?!”
一车人谁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夜色渐浓,七彩霓虹缔造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路边停满了豪华轿车,搔首弄姿的浓妆女郎们挽着面目模糊的男人们上车下车,间中夹杂着美发店洗脚店,红色灯管暗幽幽,像一只只独目怪兽盯着这个世界。
斯江和善让在这个更像乡镇的市里待了几天几夜,度日如年心急如焚,从来没留意过夜晚的DG竟然是这幅模样。
前排的司机和军官说起关于DG的笑话来,哪个官员专门来这里找鸡,XXX死于马上风,谁谁谁染了病回家传给了老婆和孩子,每件事都没什么好笑,甚至有人病有人死,可依然变成了笑话。
斯江心想,大概也有人会把他们这群上海来的认认真真打官司的人当做笑话在茶余饭后不经意地提起吧。
***
方太太的表哥的确提起了北武和景生,他带着一脑门的冷汗对方太太说:“还好上面有人打了招呼,正好赶紧送走,不然真的要出事,那两个姓顾的男人都是不要命的,要么——就这么算了吧。”
三天三夜,顾北武和顾景生几乎没停止过反抗,绑住了他们能挣脱,打他们一拳,他们必然要回踹一脚,坐老虎凳,凳子被他们搞塌,不让他们睡觉,他们也不肯睡觉,想方设法地跳窗破门,五个人都按不住一个,又不好上棍子动刀子,毕竟小方先生交待过顾家女婿是高官,虽然很可能要被搞下去,但人还没下呢,另外还有亲眷是部队的领导,不能真的弄出事情来。最后竟不知道到底是谁折磨谁。
方太太嗤笑两声,骂自家表哥没出息。
***
北武景生一行人回到上海时,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斯江从来没这么热爱过自己的家乡,闹哄哄的马路,电车辫子,熙熙攘攘的人流,烟纸店,西区老大房门口排队买月饼和栗子的人群,一切是那么地熟悉,那么地安全。只有舅舅和景生脸上身上的伤,忠实记录着过去一个礼拜的荒谬经历是真的发生过。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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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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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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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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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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