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谎言,需要成百上千个谎言去圆。斯江对着镜头播放录音,冷静陈述自己昨日的遭遇。录音刚放完,和斯江有同桌之谊的小章,带着昨天的七八位有难共当的销售部“弟兄们”杀了回来。在电视台这座大山面前,那几个壮汉来得快,消失得更快。叶芝极力躲避采访,推开程璎躲去了女厕所。程璎把话筒递向其他女同事求证。
羊群效应很神奇,一个人说谎了,其他人跟着说谎时就没了心理负担,但一个人的谎言被拆穿了,人人都会竭力表达出自己是受了蒙骗。
人事部办公室和徐经理的办公室门均紧闭着,无论程璎怎么敲门也无人应答。摄像师把镜头扫向玻璃隔断下的几双脚,再转向大办公室。不少人都转过身去。唯独曾组长迎了上来,持一口流利的上海闲话和程璎侃侃而谈,称赞斯江平时是最认真不过的员工,也绝对不是那中为了涨工资升职用歪门邪道去摆平上司和老板的人,曾组长的脑门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把斯江当初跟他去应酬的事摆出来以兹证明。
“呐,阿拉陈斯江的人品,我可以担保,她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要动坏脑筋,犯得着来当销售员伐?天天风吹日晒雨打的,一个样品箱子就八公斤哦,天天扛进扛出的。对伐?大家用屁股想——对不起啊,我是说大家用脑子想想就应该相信她不是那中人。”
程璎接了他的话问:“那您是不是认为那位徐经理是那中人呢?”
曾组长一愣,摸了摸自己的地中海,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这个嘛,我没这么说啊——”
小章他们举着押金条,把人事部办公室的门拍得“嗙嗙”响,又有人到走廊里慷慨激昂地发表“这绝对是一个阿诈里公司”的演讲,外头来应聘的走了七七八八,还有五六个年轻人走进来讨要自己刚才送进来的简历,打印加复印,一套简历也要好几块钱,不能浪费。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人声鼎沸。
斯江没想到徐经理张经理等一干人竟然当起了缩头乌龟,这场硬仗胜了半场,却没有实质性的战果,无奈之下只好带着程璎和摄像师出了公司门,却见景生靠在走廊的墙上,手里虚拢着一根李彼得送给顾北武的古董高尔夫球杆压在地上转圈。
***
球杆别住门把手,也不见景生怎么用力,咔嚓一声,办公室门就开了。
小章他们一拥而入,揪着张经理几个高喊着退押金退押金。
曾组长目瞪口呆,半晌才想起来问斯江:“模子!伊是侬男旁友?”
“嗯,”斯江想起景生刚才的话,低声问,“组长,公司营业执照的复印件,你方便给我一张吗?”
“侬做撒?”曾组长吓了一跳。
“营业执照上的公司名字其实不是XX瓷器对吧?我要派用场,麻烦侬帮帮忙——算了,我请摄像师老师帮我到大门口拍一下也是一样的。”
斯江以退为进,曾组长倒又想送她这个人情了,到自己的文件柜里拿出一张没盖过章的复印件里,一叠二匆匆塞进斯江手里:“帮吾勿搭架额啊(跟我没关系的啊)。”m.χIùmЬ.CǒM
斯江道了谢,一抬头,景生已经拎着球杆进了徐经理办公室。
“覅打伊(不要打他)!”斯江盯着一头汗冲进办公室。
“嘭”地一声巨响。
黝黑的硬铁杆头在空中甩出一道凌厉的虚影,砸在了徐经理面前的办公桌上。
咖啡杯跳起来,跌进桌面的破洞里。
景生冷冷地盯着徐经理:“哪只手摸我女朋友的?”
事态急转而下,谁也想不到,人高马大的徐经理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告饶,连粤语都冒了出来,昨天那个趾高气昂的混球突然变成了可怜虫。斯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只紧紧搂住景生握着高尔夫球球杆的手臂,不让他再动手,真打了这个王八蛋,反而是景生会有麻烦。
摄像师索性关了镜头,坐在办公室里的一张吧椅上摸出了香烟:“册那,只瘪三居然噶推板(这个瘪三竟然这么差劲)。”
程璎松了口气,低声凑过去问:“阿哥,录像带了伐?拍下来嘛,噶则劲(这么有劲)。”
摄像师眉毛一扬:“帮忙装装样子撑撑场面没问题——”
“阿哥,吾错了,当吾没港过。(当我没说过。)”程璎吐了吐舌头。
***
一力降十会。斯江顺利地拿回了押金。
在商城大门口,小章等人有点难为情地向景生和斯江道谢。他们其实一早就到了,看着斯江进去,也看着程璎举着有电视台台标的话筒带着摄像师上去,本来还想再等等,硬是被景生赶了上来。他们七八个人对着景生一个人,却像羊群遇到狼似的,屁也不敢放一只,乖乖地进了电梯。
阿金开了面包车过来。景生拉开门:“走,一道吃饭去。”
威海路陕西路路口的兄弟餐厅门面极小,一进门落下去三层楼梯,里头只有四张台子,十一点钟刚过,店里还没人。景生是熟客,没看菜单三五句点完菜,自己去柜台边的冰箱里拎出两瓶力波来。穿白色圆领老头衫的老板笑眯眯问了句:“小符哪能没来啊?”没等景生回答人就拐进后厨去了。隔了两道墙,斯江也听得见伊哇啦哇啦喊小工做桑活的声音,一颗心终于慢慢落定,她忍不住打开包,看了眼失而复得的一千块钱,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今朝真是太谢谢侬了!”斯江举起酒杯敬程璎和摄像师。
“格有啥!”程璎笑着干了一杯,“太匆忙了,要不然申请个选题,真的可以当节目来做,不要太精彩哦。”
摄像师和景生干了一杯:“上海滩上阿诈里(骗子)交关多,小阿妹还是要当心点,商城再高档,也会有赤佬。”
“我们前些时还录了一期节目,在H师大旁边有个皮包公司,专门招销售员,每个人收五百块培训费,发的西装质量一塌糊涂,穿两次就破了,要赔三百六十块,另外还要交伙食费,实际上就一帮社会小混混在骗钱,什么公司,连营业执照都没办过,也不知道《人才市场报》怎么搞的,这中广告也给他们登。”
“小程你这个就不懂了,广告部是不管这些的,每个礼拜成百上千个广告,谁去管你真的假的?有空哦,”摄像师又一杯酒下肚,看到玻璃大碗里还在蠕动的炝虾,眉开眼笑,“哟,小阿弟会吃!现在敢做炝虾的地方太少了,模子啊。”
这话倒是真的,自从甲肝后,上海严禁餐厅里河海鲜生食,要不是符元亮和老板是赤屁股旁友,这个菜单上没有的菜肯定不会出现在台子上。
“总而言之,侬是去赚钞票的,啥宁叫侬出钞票,肯定是阿诈里,晓得伐?”摄像师给了斯江金玉良言后,一口吞下筷子上还别别跳的河虾。
斯江认真地听了进去:“请问老师,我要是拿那个营业执照复印件去工商局税务局,是不是可以查到什么信息呢?”
摄像师摇头笑道:“有宁,就有路道。没宁?勿可能。(有人就有办法,没认识的人,不可能)”
“就我知道的,这两个月他们起码收了三百多人的押金,一个人一千,就是三十万。之前肯定也很多人就这么被坑掉押金了,”斯江看向景生,“虽然我们今天讨回来了,但他们还会在那里继续坑人啊,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运作的。”
程璎吃了一根椒盐排条,竖起大拇指:“这家店看上去小悠悠,米道哈赞(味道真好)。”她转头对斯江说,“你这么一说真的有点奇怪,像H师大边上那个新村里的临时门面,一个月两百块洋钿,装修都没的,拿来骗人肯定一本万利,但你们这个办公室在商城哦,办公室比我们电视台的灵多了,三十万够伐?真的不像是为了骗押金啊。”
摄像师抹了抹嘴,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黑色小本本:“等我打电话问问啊。我有个朋友,路道粗得勿得了,香港人台湾人在上海的事他全知道。”
等酸辣汤上了台子,摄像师那边电话BP机来回响了几趟,出来的结果让斯江景生和程璎弹眼落睛。
“香港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吧?”斯江难以置信地感叹,她写小说都编不出这样的都市拍案惊奇。
这间大办公室原来属于英国XX瓷器的香港代理公司,老板是徐经理的大舅子,有不少固定大客户,像斜对面的锦沧文华大酒店就是其中之一,公司是商城开业时的第一批租户,租约签了十年。结果三年前的那股撤资风波,大客户立时不见了十之七八。徐经理的大舅子看着国际情势不好,急匆匆举家移民加拿大,打算撤掉这个上海分公司。徐经理负责留下来善后,处理租约、遣散员工这些事。偏偏徐经理此人是从老婆的家族企业里做销售出头的,虽然人高马大嘴上跑马,却是个地道的“气管炎”,在来沪的香港人圈子里赫赫有名。出名的原因更魔幻,据说他在香港住的是老婆家买的一套高层公寓,但老婆不允许他在家使用马桶,如有违反就对他大打出手,于是他天天拎着一个套了垃圾袋的垃圾桶,要么在顶层电梯房门口出污,要么在地下停车场拉屎,业主们一直投诉物业清洁工作不到位,停车场里总有一股屎尿臭味,最后还是被公寓楼里的几个小孩翻电梯房上天台去玩,撞了个正着,这才爆了出来。这个垃圾桶呢,平时就一直就放在他家门外,把对门的邻居恶心得要死,立刻八卦镜、大铜钱、驱魔符贴了满墙。徐经理一家还因此上了八卦杂志,成为港九笑谈。那香港的八卦记者取起标题来十分戳刻,摄像师转述他朋友的话时哈哈大笑:“一朝入赘,一世貔貅。迭额港巴子啊塞古额(这个香港乡下人也可怜的)。”
塞古不塞古,斯江不觉得。但大概搞清楚了,徐经理不愿意回香港,使了出浑身解数说动了大舅子,让他留在上海处理库存,以免浪费已经花了的租金和装修费,毕竟集装箱运进来的产品再运回去又是一大笔钱,他另外却让张经理注册了一个公司执照,像曾组长这样真的做成销售的,销售收入和员工押金都进了他的小金库。工资、房租却还是他大舅子那边留下来的钱在支付,堪称无本万利。产品呢,也的的确确是大舅子代理的英国名牌瓷器,仓库在花桥,管理员早换成了张经理的亲戚。张经理的堂妹去年从公司前台“晋升”成了徐经理的二奶,在花桥买了别墅。这位上海徐太太三天两头就要来办公室防备徐经理勾搭其他狐狸精,要不是六月份生女儿,斯江无论如何也进不了这家公司。
***
九月中,报纸上刊出了斯江的《魔幻求职记》,市长信箱也收到了陈斯江的实名举报信。很快各级工商部门根据市领导的指示,开始联合税务部门清查辖区内的公司经营状况,大半个月扫出上千家阿诈里公司,骗人的名目花头极多,押金、培训费、制服费等等,涉案金额高达百余万,只可惜能退回应聘者手里的不到十分之一。
斯江听小章说瓷器公司真的解散了,徐经理张经理因为逃税漏税被罚了一大笔钱,大家才知道他们两年里光押金就坑了七八十万,但是小金库里的钱交了罚金所剩无几,剩下好多人都拿不回押金了。
“唉,吃一亏长一智。”小章在电话里笑着问斯江,“你现在在哪里上班?我进了香港友邦保险上海分公司,蛮灵的,你要不要来试试?”
斯江挂了电话后不禁笑了,这大概就是人生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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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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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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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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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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