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回上海后,顾家沉寂了好几个月,家里说话最多的人变成了顾阿婆。斯南会考成绩不太理想,高三全年级平均七个A,斯南九门课只考了六个A,物理倒是全校四个满分之一,生物和历史拿了B,化学只得了C。两次模拟考不知怎么回事,数学稳定在120,物理稳定在140,语文却豁边豁得厉害,第一次考了96,第二次考了87不及格,总分离去年复旦交大分数线相差近二十分,别说第一志愿了,第二志愿都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落进大专。这几乎是考试事故了,毕竟本校每年高三毕业生会落进大专的一个巴掌数得过来,而且都有生病这类特殊原因。
语文老师气得把她拎到办公室一顿狮子吼:“你这大作文怎么回事?说了多少遍了,不许愤世嫉俗,不要学鲁迅,要积极乐观向上,你这什么中心思想啊?怎么这么阴暗?你批判谁呢?阳光,要阳光一点,你看看你,40分的大作文你只拿到9分,陈斯南,你不是要考复旦的吗?怎么回事?只会吹牛皮?”
斯南眼皮一撩,阴沉沉地回答:“我家死人了,我弟死了,阳光只屁啊,册那。”
办公室里顿时一静。老师们默默看着这个学校著名的刺头学生双手插在裤袋里耷拉着肩膀踢趿着球鞋往外走。
班主任跑来万春街家访,劝家里人让斯南直升上师大物理系或地理系,好歹也是本科。斯南无精打采地说蛮好,以后当个副科老师混到退休,寒暑假再想办法赚钞票。斯江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景生斩钉截铁地跟班主任说:“我们家陈斯南不直升,她就得去参加高考,考不上复旦就复读一年,再考不上再复读。”
“十三点,侬有毛病啊,要考侬私噶去考?”斯南火冒三丈,等老师一走拽着景生的汗衫发脾气。
“陈斯南!”景生咬牙切齿地捉住斯南的手腕把她揪到自己面前,“斯江那么用功上了复旦分数线,却没机会去读,你呢?明明有机会去读你要自己放弃?你难过什么?你不是一天到晚兔嘴巴兔嘴巴的喊孙平的吗?不是要登报跟你姆妈脱离母女关系的吗?你现在这幅样子装给谁看?干什么?不当坏人了?要装好人了?你脑子里是糨糊还是水?啊!”
乱蓬蓬的卷发一顿猛晃,戳得斯南眼睛疼。
“谁当好人了?放你的屁,我就是坏人。我才不管兔嘴巴是活是死,我就是没劲了,不想学,不想考,怎么样!你管我考什么学校?我就不考,我就直升,烦死了。”
斯南挣脱开景生,冲出支弄,看到陈瞻平蹲在文化中心门口吃香烟,不由得放慢了步子。
“香烟把吾一根。(给我一根)”斯南伸出手。
陈瞻平站起来,把自己手里的烟团在掌心里,烫得他眉头别别跳:“覅瞎港,侬阿弟跟牢侬后头看勒嗨来,教坏小朋友勿来噻额。(别瞎说,你弟跟在你后面看着呢,教坏小朋友不行的。)”
“侬做撒?!”斯南转过身恶形恶状地冲着陈斯好喊。
斯好慢吞吞地挪过来,抬起头:“二姐姐,平平阿弟没了,肯定跟侬没关系,侬随口港港额,侬勿是真心要伊死,侬啊勿想额,上帝肯定没听到,侬连伊名字都没港——(你随口说说的,你不是真心要他死,你也不想的,……你连他名字都没说)”
斯南心头一根刺冷不防被斯好这么一拔,脑子里嗡嗡响,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张了张嘴,竟无法自辩。她当然说过,说过好多遍,气急败坏地一边摔东西一边咒骂“去西去西,烦色了!(去死去死烦死了)”她从心底里讨厌孙平,姆妈为什么要生他?生就生了,还戆兮兮地连个小孩都看不住,找就去找吧,她偏偏还要麻烦到所有的人。总之姆妈变了,她不在她身边才两三年,她就堕落得一塌糊涂,老公看不住,后来一门心思做官太太连她都不要了,她和斯江斯好三个人,加在一起竟然都没孙平一根手指重要。换谁谁不气死?陈斯江只会当阿Q,陈斯好只会哭,她才不像她们那么没用,她要骂,骂最狠的狠话。
但她真的不是真的想孙平死。
陈瞻平挖了挖耳朵,为难地看着眼前凶狠地瞪着亲阿弟却一脸眼泪鼻涕的陈斯南,犹豫了一下,摸了摸牛仔裤四只袋袋,只有两张电影票,递了过去:“欸——”www.xiumb.com
陈斯南看着鼻子下头的两张电影票,泪眼模糊地还是看清了上头的字:《双旗镇刀客》,是她一直念叨着要看的电影,但这会儿她不行。
“吾、吾勿想看电影。”斯南吸了吸鼻涕摇头谢绝。
“用迭个揩揩鼻涕(用这个擦擦鼻涕)?吾没带绢头。”
陈斯好赶紧摸出一块格子手帕来:“吾有。二姐姐,覅哭了,平平弟弟勿会怪侬额。噻是上帝安排额,怪上帝好了。”
斯南哭得更凶了,把斯好的手帕一把抢了过去,捂在脸上,狠狠地擤了擤鼻涕。
七月,斯南参加了高考,景生一早给她下了鸡腿面,外加两只荷包蛋。
斯南闷头吃面:“戆伐?阿拉满分是一百五十分,勿是一百分。”
“那你吃不吃?不吃给斯好吃。”景生白了她一眼。
“我又没说我不吃!”斯南声音比景生还想。
斯好缩回脖子:“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你的蛋。”
贴着话筒重复听了两次分数,斯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斯南转转眼珠子:“要不要查分?我语文考不到126吧,万一别人查分纠正过来了,我志愿白填了怎么办?复读?”
“不会的,我对你有信心!南南,我就知道,只要你想,肯定考得进复旦,你这么聪明!”斯江高兴地握着斯南的手晃了好几晃。
斯南别开脸抽出手:“你烦死了,别拍我马屁,我还生你气呢。”
“口是心非。”斯江拧她的脸,又搂住她的头在自己怀里一顿猛搓,高兴得眼泪直掉,“你前些时吓死我了知不知道!还好,还好你想通了,我就知道我家南南行的。”
“你以后别天天晚上在我耳朵边上唠叨大道理了啊,”斯南拍了阿姐两巴掌,忽地埋在她胸口抽抽噎噎起来,“对勿起哦……”
斯江一愣:“没关系没关系,我知道你心里难过的。”
姊妹俩哭成一团。景生叹了口气,把电话挂了,拿起记各科分数的本子,还没站起身,斯好迅速递上了计算机,两人都笑了。
斯南抽了抽鼻子,推开斯江,侧头把眼泪鼻涕糊在了景生汗衫袖子上,再看看斯江:“嗳,侬哪能回事体,胸为撒长噶大?!(你怎么回事?胸为什么长这么大?)”
斯江红着脸弹了阿妹一个毛栗子:“流氓!”
景生淡定地替她答了:“因为她是好人。”
斯南:???
斯好: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
斯南考入复旦世界经济系,九月份要去大连军校军训一年。陈东来高兴极了,给陈阿婆汇了六百块钱,特意在梅龙镇酒家摆了三桌,陈顾两家一起办了斯南的谢师宴。陈东方和陈东海眼看着斯江斯南两姊妹都进了名牌大学,眼红心热之下不免又把自家孩子训了一顿。陈东来另外又给斯南汇了一千两百块钱做大学生活费。斯南拿到钱后特地打电话去难得地关心了老父亲一回,陈东来也算钱有所值。
西美汇了五千块巨款回来,斯南别别扭扭地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她好不好,西美说挺好。斯南问她要不要回来送她入学,西美说要陪孙骁出差实在走不开。斯南忍住了没生气,捏着话筒吞吞吐吐地安慰了她一句:“他们家要是对你不好,你跟我说,我找他们算账。你等下,斯好跟你说话。”
过了国庆中秋,一年很快又到了头。翻过年进了1992,总设计师南巡,画了一个圈,改革开放越发如火如荼。上海开始发行股票认购证,只要能买到,转手就赚几万块,一时间全市人民男女老少都在排队买认购证,景生没去凑这个热闹,符元亮深觉可惜。但四重奏的发展势头着实不错,春季又在希尔顿开了一场发布会,订货量创了新高,两人忙得脚不沾地。
斯江大四进了布朗先生负责的友邦保险实习,正好上海分公司在筹办期,斯江负责法务翻译,期间跟着布朗先生去了趟香港,培训期两个星期,不巧南红去了日本考察制衣行业,姨甥俩碰不上头。南红让自家三个光榔头无论如何要接待阿妹一趟,赵家阿大阿二阿三便轮班去友邦办公室下头等,斯江的BP机在香港用不了,培训课程又安排得紧,下了课去法务部见习,还要跟着布朗先生到处跑,最后只阿三运道好,在办公楼外头碰上了斯江一回,远远看着像是阿妹,又有点不敢认,太好看了,比TVB哪个女明星都好看。
“陈斯江——???”阿三眼看着斯江要上车,赶紧喊了一声。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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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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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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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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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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