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斯江回过神来,疑心刚才自己听错了。xǐυmь.℃òm
“对不起,周嘉明那个信的事,是我不对。”景生侧过身,低头看向后座山的斯江。
路灯在夜色里把他的侧脸分成明暗两半,犹如山峦起伏,明处温柔,闪着光,暗处宁静,极沉厚,眼里还有一个星空,浩瀚,璀璨。
斯江怔怔地看着景生。
“对不起。”
景生又说了一遍,似乎要确认她这次真的听清楚了,才回过头去。
“绿灯了,坐稳了。”
他的背微弓,白色衬衫在路灯下那种很温柔的淡金色,细密的发脚因为出汗微湿,随着他身体的起伏反射出星星点点的碎光。
脚踏车猛然加速,斯江一个后仰,伸手拽紧了景生的衬衫。从来没人对她这么认真地说过对不起。小时候爸妈每年都说他们很快就回上海,一家人很快会在一起,每年都成空,没人跟她说对不起,姆妈偷看她的日记还打了她,没说过对不起,爸爸记错了她读几年级,也没说过对不起。她最猛烈的对抗也只是跟自己说没关系。
“为什么?”斯江低下头轻声问,怀疑景生根本听不见她问什么。
脚踏车慢了下来,悠悠荡荡的,甚至好像故意扭了两下。
一辆夜班车从他们身后呼啸而过,司机大概被这突然歪歪扭扭的脚踏车吓了一跳,喇叭按得震天响。
“什么?”景生头也不回地大声问。
斯江习惯性地抱紧景生的腰,把刚刚掉出来的眼泪狠狠蹭在他背上。
景生僵了一下,胸腹之间又连续震动了几下。
还笑!斯江很凶很凶地大声问:
“你为什么说对不起?顾景生你哪里错了?!你说!老实交待!”
景生笑道:“陈斯江,我错了,我应该无条件地站在你这边,不管嬢嬢说什么,都该先跟你通个气,不该把你当小孩子,不该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该服从嬢嬢的指令,不该不尊重你,不该这么长时间都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
“就是就是就是!”斯江狠狠地捶了他两下:“你竟然跟我姆妈站一边!你真讨厌,太讨厌了,你这个叛徒你这个汉奸你根本不配跟我要好!枉费我还对你这么好,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才不想原谅你。”
景生哈哈笑了起来:“你有权不原谅我。”
“就不原谅!阿哥侬最戳气了!”斯江趴在景生背上哭得抽抽哒哒的。
“嗯,我应该相信组织相信党,相信伟大英明的陈斯江同志绝不会走上早恋的绝路。我不该配合三座大山压迫无产阶级。以后我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这边,如果你要我卧底,我就去卧底,如果你要我反抗,我就帮你反抗。”
斯江破涕为笑,又觉得这么轻易就被他一句“对不起”给收买了很没面子:“呸,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现在还很气呢,想打人!”
“如果你要打人,我帮你递擀面杖,如果你要杀人,我帮你埋尸。”
“我要打你。”
“随便你打。”
斯江的两只手啪啪啪拍在他背上。
“打你打你!我就打你!”
景生微微笑,这个场景似乎也发生过很多次,无比熟悉。
“你别不舍得下手啊,你这到底是打我还是给我挠痒?”景生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这是顾东文以前常常笑着对姆妈说的话,却已经来不及收回,一股热气涌上头,从脖子烧到耳尖,头皮都微微发麻。他赶紧站起来猛蹬了几下:“坐好,进弄堂了。”
斯江被弹格路颠得屁股疼。
“慢点慢点,颠死人了!阿哥!你是不是故意在报复我?你根本不是诚心说对不起的是不是?”
“不是故意的”景生笑着放慢了速度:“是有意的。”
脚踏车停了下来,斯江头晕脑胀地下了车,踢了景生一脚:“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有意的,哼。”
她拧开水龙头,哗啦啦洗完手,甩了景生一脸水:“这也是有意的!”转头就笑着咚咚咚往楼上跑。
“斯江!”
“干嘛?”
景生一脸认真地举着灶披间里的擀面杖:“还打不打?”
斯江笑得不行,故作正经地回答:“今天累死了,没力气打你,先欠着,你以后要是再敢叛变,一起打!”
景生手里的擀面杖飞到空中,转了三百六十度,稳稳落在他手里。
“豆腐花没吃成,要么擀上一碗面算了,冰箱里还有点雪菜肉丝……”景生想了想。
“我还要卧一只荷包蛋!流心的那种。”斯江笑弯了眼。
“哎,一碗面吃好嘛”
“不原谅!你想得美!”斯江趾高气昂地上去了,楼梯踩得咚咚响,宛如战斗得胜的女将军班师回朝。
景生笑盈盈地又把擀面杖往空中一丢。
亭子间里探出一个头来。
顾东文:“我也要一碗雪菜肉丝面,覅葱,两只荷包蛋,谢谢。”
擀面杖从景生手里歪出去,咣啷敲在灶披间的门上,差点掉在地上。
“你想得美!”景生不自在地瞪了他一眼。
顾东文笑得酒窝深深眼儿弯弯。
三个人围着吃饭台子吃夜宵。
斯江说完外滩的新鲜灯景,瞄了好几眼景生后,故作轻松地宣布:“今天晚上还有个事。”
“就我们四班那个男生,叫唐泽年的,”斯江涨红了脸坦白:“他今天看灯的时候,突然说”
想要证明自己很心无杂念光明正大话无不可对人说的陈斯江话到嘴边却坦荡不起来了。
景生筷子一停。
顾东文哈哈笑:“说他喜欢你?想做你男朋友?”
斯江狼狈地摇头:“没没没,没说后面那个”
“不想做你男朋友的喜欢都是假喜欢。不要睬他。”顾东文故意板起脸。
斯江更狼狈了:“不是的,阿舅,那倒也不是……”唐泽年说的时候很认真,而且斯江知道他的喜欢肯定不是假的。
景生闷头喝汤,喝得唏哩呼噜响。
顾东文筷子敲在景生碗上:“轻点,当心小胖子听到阿拉偷偷切吃夜宵,眼泪水要漫掉金山了。”
他转过头叹了口气:“唉,囡囡你比你大姨娘差远了啊,怎么都十六岁了才有人港欢喜侬呢才有人说喜欢你?你大姨娘小学五年级就有小赤佬等在弄堂门口了。欸,这个小唐,是第一个开口的吧?”
“阿舅?!”斯江涨红了脸,不过刚才的局促和狼狈害臊倒是全没了,莫名还有点轻松。
顾东文似笑非笑地撑着下巴打量斯江。
斯江检查自己,面汤没漏出来,嘴上没油,她忍不住在台子下面偷偷踢了踢身边的景生。景生抬起头看看她,斯江莫名心虚地眨了眨眼。
“囡囡啊,你以后至少还会遇到一百个喜欢你的男小伟。但是你只会喜欢其中的几个或者十几”
斯江赶紧打断他:“不不不,就一个!我这辈子只会喜欢一个人。”像无数爱情小说里那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顾东文笑出声来,摇摇头:“要命了,这种想法最要不得。舅舅跟你说,千万不要这么想。这种从一而终的想法害死人。你这么多书怎么都白读了?脑子僵得来。”
“这不叫僵,这叫严要求高标准始终如一!”斯江不服气地反驳。
“戆小囡,人怎么可能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呢?你小时候爱吃白灼蛋,现在呢?”
“这和吃东西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哈哈哈。算了,你这倒像你姆妈,不开窍。”顾东文站起来去倒茶。
景生搁下筷子:“不一样,”他顿了顿:“我妈一辈子就只喜欢你一个人。”
顾东文手里的茶壶抖了抖。
斯江得到了景生无条件的支持,用力点点头:“我也觉得真正的爱情就应该是这样的。”
顾东文看着灯下两个面容坚定的孩子,不禁哂笑起来。
大人总忍不住想要把自己那点子微不足道的经验统统灌输给孩子,可十几岁的少年人,哪里会听呢,不撞到南墙,不头破血流是不会回头的。谁的人生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他自己就是这样,被老子威胁敢去云南就打断他的腿,他还是去了,再没能见着老头子一面。西美也是,偷了户口本跑去新疆,再也回不来了。
吾欢喜侬,侬欢喜吾,也蛮好。上海闲话里就没有爱这个字,太过沉重,沉重到没有言语可以表达,所以不如没有。
顾东文回到台子边坐下。
“格么,囡囡,侬欢喜伊伐?你喜欢他吗?”顾东文笑着问斯江。
斯江一怔,红着脸想了想:“吾勿晓得呀我不知道呀。我就说自己没想过那个事,只想好好读书,考好托福,拿到奖学金出国留学……”声音越来越小。
“哦”顾东文拖长了尾音,笑着看向景生:“对了,顾景生,那个王璐噶欢喜侬,侬呢?”
“瞎三话四!我跟王璐都说清楚了。”
“说什么了?”斯江吃了一惊,忘记了自己今晚第一次被表白的大事。
景生慌乱地转开脸:“没说什么。反正她不是我女朋友。”
他转回脸看向斯江:“学校里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是谣言,你别相信。”
斯江松了一口气,嘟了嘟嘴:“我又没信过不过你是请她吃过冷饮的呀。”
“请大家。大家。一共十七个人,吃掉我十二块三毛呢!”景生想起来还心疼不已。
“活该!”斯江迅速心算一遍后瞪圆了眼:“你们吃什么了要这么多钱?!平均七毛二?中冰砖也只要六角洋钿!”
“现在出了一种新的奶油双色雪糕,要八毛。”景生郁闷地叹了口气。十二块三!可以买一盘英语磁带了。
“有一半巧克力的那种?”
“你吃过了?”
斯江眨眨眼,唐泽年请她们大家吃过好几回。她都不知道原来这么贵。
“同学请你吃的?”
“嗯呐。那王璐怎么也有我们家那条裙子?”
……
顾东文在阁楼楼梯口回头看着两小你一句我一句的没完没了,笑着摇了摇头。还是老太太说得好,不是冤家不聚头。
他还没上到阁楼,下面传来一声悲痛欲绝的嚎哭。
“你们躲着我偷吃!我闻到了!雪菜肉丝的香米道味道!你们偷吃!”陈斯好揉着眼睛哭着控诉没良心的阿哥阿姐。
顾东文飞速关了阁楼的灯。
冤家,全是冤家。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初六,一切六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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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牛年大吉就地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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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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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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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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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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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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