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都市小说>顾北武陈斯江>第 219 章 第二百一十九章
  第二百一十九章

  弄堂里的人大多出门看灯了,两边乘风凉的竹躺椅小矮凳寥寥无几。路灯不规律地坏掉了一小半,狭长的支弄里忽明忽暗。

  脚踏车的轮胎在弹格路上急速颤动着,却不及景生的心跳频率快。有一股陌生的情绪从他胸腔往外涌动,迫不及待地要喷薄而出,甚至近似于恐惧,以至于皮肤在温和的夜风里颤栗,汗毛直竖,头皮发麻。

  甚至接近生死一线的那个感觉。景生忍不住揪响了铃铛,清脆的叮铃铃声散发到两侧的砖墙上,被无声地吸收了。他一路不停地按,直到终于逃离了刚才差点窒息的紧张。

  他有了喜欢的女生。

  这是一句假话,礼貌的不失体面的推托之词。

  她不喜欢我,她已经有喜欢的男生了。

  这却是一句真话。说出这句话时,他脑子里浮现的就是斯江和唐泽年并肩而立笑看抬头看那颗“心”的样子,酸涩苦楚像缝衣针立刻把心脏戳穿。

  景生被自己吓到了。一个假的借口为什么会结出真实的果子,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以为的假,其实也是真的。但这是所有人都不允许的真,包括他自己,他根本不敢想像这个假设后面会发生什么,但不敢想,还是会去想,只是想一想,就有喘不上气的感觉。又痛苦又带着沉重的犯罪感,然而还裹挟着隐秘的快活。

  他深呼吸了几下,低头把脚踏车锁好,默默拧开水龙头。冷水扑在脸上,景生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想要把自己打醒。

  “喂撒宁勒用水?关忒关忒!吾没水了!谁在用水?关掉关掉,我没水了”洗澡间里传来顾东文的哇哇大叫。

  景生默默地又撩了几把水,连头发都浇湿了,才拧上水龙头应了一声:“是我。”xiumb.com

  哗啦啦的水声淹没了他的回答。

  楼上电视机屏幕上咿咿呀呀唱着越剧追鱼,顾阿婆睡在躺椅上,身上搭了一件白褂子,轻轻打着呼噜。

  “嘘,外婆看电视看了睡着了。”陈斯好轻轻放下手里的纱罩,擦擦油嘴企图消灭自己刚偷吃了两个鸡腿的证据,胖肉一堆顺溜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他朝景生身后看了两看:“咦?阿姐呢?”

  “去外滩看灯了。”

  “阿哥你怎么不一道啊?”陈斯好跟着景生蹑手蹑脚地爬上阁楼,喘了两口气:“你们还没好啊?”

  景生摸了摸他的大头,斯好一头软卷毛很服帖,比斯南炸开的乱毛好摸很多。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乱问。你不懂。”

  “我懂的,我不要太懂哦!”陈斯好不服气,大眼睛乌溜溜转了两圈,神秘兮兮地告诉景生:“上次你女朋友来找你,跟阿姐穿了一样的裙子,是你带她去买的对伐?阿姐气死了,所以才不睬你了。”

  “她气嘛要气的,不过你女朋友家的小汽车她还是要坐的。啧啧啧。”斯好拨弄着景生书桌下的足球叹气:“我也想坐你女朋友家的小汽车,她都不带我坐,小气鬼!”

  “我女朋友?”景生一怔,蹲下身问:“什么时候来的?”

  “你去杭州的时候啊。她还带了进口的巧克力来,说是友谊商店才有得卖,要用什么桥买。”

  景生猛地站起身,吓了斯好一跳。

  “阿哥?”

  景生回过神来,捏住小胖子的脸:“我怎么没看见巧克力?”

  陈斯好苦着脸招供:“热、热死了,化了我就吃掉了”

  “就你流大鼻血那次?阿奶说你是吃巧克力吃出来的?”

  “嗯嗯嗯。”陈斯好揉了揉自己的腮肉,龇牙咧嘴地喊疼:“阿哥,到底要什么桥才能去买?真的好吃,等我下次生日你买给我好不好?”

  “不是桥,是侨汇券。小戆徒,你不能吃甜的,忘了?”景生三步并两步跳下阁楼。

  “阿哥,阿哥,你扶扶我,我下不去了。”陈斯好趴在楼梯口,不敢往下伸脚。

  顾阿婆被他们吵醒了,慢悠悠地扶着躺椅站了起来:“吵吵吵,吵死了。宝宝你怎么又爬阁楼上头去?又忘记你小时候滚下来哭半天了?你别动别动,阿婆来扶你。”

  “景生?景生?斯江呢?欸,怎么又跑了真是。”

  顾东文一边擦头发一边回头喊,喊了个空气。他嘀咕了两句,去拿紫砂茶壶,忽地抬头问:“陈斯好,你是不是偷吃鸡腿了?”

  “没呀。”斯好又抹了抹嘴,不油。

  顾东文又好气又好笑地掀开网罩,把两根鸡骨头拿起来敲了敲陈斯好的头:“你就知道吃肉!骨头呢?骨头自己跑出来啦?”

  斯好抱着头嘤嘤嘤:“伊私噶跑出来,关吾啥事体呀?它自己跑出来,关我什么事?”

  脚踏车飞快地掠过万航渡路南京西路,景生从西藏路右拐,到了金陵路慢了下来,停在了路口。斯江她们会从金陵路往回走,还是延安路或是北京路?

  景生有点吃不准,他喘了几口气,撩起衬衫下摆擦了擦满脸的汗,绷紧的大腿肌肉骤然松懈下来,脑子里绷紧的弦也跟着突然松了。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曾经发生过,莫名很熟悉,包括他现在的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包括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似乎都发生过,但结果是怎样的,他完全想不起来。

  他这么戆呵呵地冲出来,当然是要找斯江。找到了以后呢?他要干嘛?

  告诉她王璐不是自己的女朋友?说他没有带她去买那条裙子?说谁穿也没有她穿着好看?还是说她也没告诉他王璐来家里找他,两人扯平了?又或者让她丢下唐泽年他们,跟他回家?

  哪一样都很蠢很可笑。被六岁的小东西说了那两句话,他怎么就以为……

  十七岁的少年,静静停在红绿灯下,绿灯变红灯,红灯又变成绿灯,绿灯又变成红灯,公交车的喇叭声时大时小,云层低低的映着霓虹的颜色,再上方的天色原来不是黑的,是那种苍茫茫的灰蓝。

  顾景生的眼睛酸胀得发疼,突然想起姆妈曾经说过的话:

  “反正我想对他好,他也想对我好,不管人家怎么说,不管能好几天,哪怕只能好一天,也好,够本了。”

  难的原来不是人家背后说什么,也不是一天一个月一年,甚至也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我喜欢你,你正好也喜欢我。

  景生掉了个头,沿着长乐路往西骑,最后索性下了车,在上街沿推着慢慢走。他努力认真地观察着每一个门洞,每一扇窗户,那后面的每一个人,谁没有一个故事?与人说,或者无法与人说,几年,几十年,一本本故事书叠在了一寸寸的楼板上,悄无声息,没人记录,很快被人忘记。也许他今夜这无法言表的心情,也会一分分渗入万春街的弹格路里,很快连他自己都不再记得。

  一家烟纸店门口,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在路灯下趴在小矮凳上做功课,一边做一边哭,哭诉爷娘不许她去看灯。里头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喝骂声:“看看看,看侬只头,数学考了三十二分,侬是猪猡伐?噶简单格题目都做勿来,跟拿娘一式一样是只戆徒!册拿娘格咚菜…看你个头,数学考了三十二分,你是猪吗?这么简单的题目都做不来,跟你妈一模一样是个笨蛋,沪骂略”

  景生看了看小姑娘,见她头都快掉在本子上,把路灯那点子光挡得严严实实,黑漆漆的纸面上不知道她分不分得清加减乘除。

  烟纸店的楼上传来乒铃乓啷的声响,掺杂着女人的哭喊声。景生停下脚,烟纸店左边是一家门框发黑的小饭店,大门紧闭。右边是一户门洞,红色木头门上挂着七八只破破烂烂的信箱,明显是“七十二家房客”的格式。三五个老头老太坐在上街沿轧山河聊天,对隔壁人家的哭声骂声响声视若无睹。

  “砰”地一声巨响,咚咚咚,似乎有人从楼梯上滚落袭来。老头老太抬起头看看,摇摇头继续轧山河。

  景生把脚踏车锁了,敲了敲烟纸店的玻璃柜台:“有宁伐?有人吗?老板?有宁伐?”

  路灯下的小姑娘回过头来,犹豫着是继续做功课呢还是招呼客人。

  “阿拉爷勒打阿拉娘我爸在打我妈”

  景生留意到小姑娘面孔上一个未消的巴掌印,不由得拧起了眉头抿紧了唇。

  柜台里头的一道窄门吱呀开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妇女拢了拢头发,低头走了出来:“有宁格,要买啥?有人的,要买什么?”

  透过她身后那道门,景生只看见一双细瘦的男人腿,趿拉着拖鞋上了楼梯。

  “要撒?要什么?”女人不自在地翻了翻玻璃柜台上半旧的账本。

  景生看到她额角慢慢流下一道血。

  “侬头浪破了。”你头上破了

  “哦。没事没事。”女人迅速弯腰从下面捞出一块布头,捂在头上。

  “姆妈?”小姑娘跑了过来,仰头看着姆妈:“你拿的是揩布!”

  “快点去做题目,当心拿爷请侬切桑活。当心你爸打你”

  小姑娘嗫嚅了两句,看了眼景生才不情不愿地走开了。

  楼梯咚咚响,门后又出现了男人的腿,还有他骂骂咧咧的声音。女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回头看了看,把捂着额头的揩布塞进柜台,朝景生勉强笑了笑:“买点啥?”

  景生看了看乱七八糟的货架:“谢谢,一包软牡丹。”

  “五角洋钿一包。”

  “再拿一盒火柴。”

  “一角。”

  景生拆出一根烟,靠着柜台点着了,吸了一口,直接从嘴里吐出一口烟气。

  女人看了看景生,默不作声地转身进了窄门。

  烟静静地在景生手指间燃尽了,他又抽出一根点上。

  一包烟点完,没再听见男人打女人的声音。景生把最后一个烟头丢进垃圾桶里,掏出脚踏车钥匙去开锁。

  长乐路上已经有不少从外滩走回来的人,很是闹忙。脚踏车踏不快。景生转上瑞金路后加快了速度,今晚他做了两件戆事,花了六角钱,换成顾东文,他会不会冲进去把那个瘦不拉几的男人拎出来打一顿?应该也不会。景生心想六角洋钿花得不冤。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狠劲,他咬咬牙,心想反正做了两件戆事,再多做一件也没什么大不了。

  斯江她们是十一点半才走回静安公园的,照着旧例一群老同学结伴去吃豆腐花,没见到卖豆腐花的摊头,却见到坐在脚踏车后座上的景生。

  “这里现在不允许摆摊了。”景生站了起来。

  周嘉明挠挠头:“啊?我很久没来了,都不知道”

  斯江看看景生周围,没见到王璐。

  李南笑嘻嘻地问:“阿哥,侬女朋友呢?”

  “我没女朋友,不要瞎说。”

  斯江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踩了好多脚印的球鞋,没作声。

  嘻嘻哈哈中,众人挥手道别。

  夜风拂过,斯江捋了捋松散的鬓发,不自在的看向景生。

  “上车。”景生跨上车,朝她点点头。

  脚踏车穿过胶州路,路灯下两个车轮的车条影子在马路上一圈又一圈地旋转,不知疲倦,上面两个人影隔着一段距离微微起伏。

  “对不起。”红绿灯路口,景生捏下刹车,伸出腿撑住地面。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小年夜快乐。

  明天大年夜至年初五休息。

  本来是计划只休息三天,但三次元临时有个工作需要赶着完成,加上过年家中琐事太多,还有一天要开家长会,只能停更一周了。

  发60个红包。谢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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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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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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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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