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君礼貌致了声谢,把药端来床头,边吹边搅,缓缓道:“昨天大夫叮咛说,药喝尽之后再送上一碗热粥,把身子里的虚汗发出来很快就能痊愈了。”
我没有说话。
碗中蒸起袅袅白烟,气味虽不是太苦,闻着却不舒服。好容易喝完了药又吃完了粥,我肚子隐隐涨得难受,胃里直泛恶心。至于他买来的蜜饯和粉糕,孤零零摊在茶凳上,一口也没动。
霍相君拈着帕子小心翼翼给我揩汗:“要不要睡会儿?”
我扯着干哑的声:“睡不着。”
他抿笑:“要不聊聊天?”
我抬起眼帘看了看他:“现在总该告诉我五年前的真相了吧?”
霍相君叹口气:“大夫说你需静养,情绪暂时不宜大起大落,还是等好些了再谈论这件事吧。”
我漠然道:“那你想聊什么?”
霍相君动了动唇,屏声片刻,道:“你说那件衣裳,是他绘制的,什么?”
我啊一声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绘制的什么?”
他拨开我额前一缕发,半审问的态度,温存道:“先前从魔界穿出来的那件红衣裳,你说不是赤羽鲛绡裙,是他绘制的,什么?”
我回忆了很久,却脑袋空空,全无印象:“我说过这话吗?”
他点了点头,悉心掖好被子,以免冷风吹进来:“你在雪山时说的。”
我身上像火烧一样,实在憋捂得难受,又不敢掀被子,便焦躁一声,没好气道:“要么你幻听,要么我被冷风吹傻了,那不是赤羽鲛绡裙还能是什么?”
他很笃定:“不是。”
我懵愣了一下:“你说那不是赤羽鲛绡裙?”
霍相君哼声提了提嘴角:“倘若真是赤羽鲛绡裙,怎么雪山的风一吹,就把你冻成这样?”
他一顿:“你穿在身上的那几日,难道从未有一刻,感觉到冷吗?”
我瞬间醍醐灌顶。
偶尔吹风时,的确能感觉到丝丝凉意,但赤羽鲛绡裙分明是可以御寒的啊?
我犹疑道:“莫非,他气我破坏祭台,害紫虞得不到精元内丹续命,所以一怒之下不肯给我赤羽鲛绡裙穿了?”
霍相君:“…………”
我将一只手搭在眉心:“不穿也好,那本就是他的东西,自然理所应当要留在魔界的。”说话时,目光微微缩紧,看了看手腕上的镯子:“只是,这鱼骨镯,若非施了法摘不掉,我必定将它与莲簪一并留在阙宫。如今连带着一块儿跑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心里总不安宁。唉……”
他将我的手放回被子里:“你真不知道那是什么裙子?”
我慢慢合上眼睛,不以为然,道:“既不是赤羽鲛绡裙想必是件普通衣裳,至多比别人的精美些华贵些,除此外还能有什么?”
霍相君幽幽抛出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人傻是福。”
虽听不懂,却依稀感觉,他好像在骂我。
遂忍不住暗骂回去:“你全家都傻!”
他修长的指在我眉心弹了一下:“能顶嘴,可见两剂药进去,身子果然比昨日渐好许多。你休息吧,我下楼叮嘱一声,让他们午饭做得清淡些,以免太油腻的菜吃了会不消化。”
我拖着微弱的嗓音:“我也有话同你聊。”
他沉吟片刻:“我不是说过,你身子虚弱需要静养,五年前的事情等好些了再谈吗?”
我正色道:“不是五年前的事。”
他嘴角抿起温柔的笑:“那是什么事?”
我拨弄着手指:“等我身子好起来不必再静养的时候,你把五年前那桩事讲清楚,然后赶紧回去吧。”
顿时,霍相君神色一滞,嘴边微扬的笑意僵凝在脸上:“你让我回哪去?”
我半分也不犹豫:“回魔界,向扶青请罪,然后为他上阵杀敌,从此便只当没有我这个人罢。”复又道:“你就说,秦子暮不适合留在魔界,为主上安宁着想所以擅自将此女逐出了。”
他哑着颤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把目光转向一旁:“即使扶青派死士对我动手,可他待我也算仁至义尽,我自己走了不值什么,却不能跟你一起走,否则便是背叛他,是忘恩负义。眼下,仙界虎视眈眈,只要你及时回头潜心认错,扶青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凡人把你怎么样。等我好起来,你将五年前的事说清楚,然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罢。”
霍相君呆愣在床边一言不发了许久:“是否因为五年前的事,所以你才要赶我走,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不等他说完打断道:“别说你杀了我娘,就算凶手另有其人,我也不会同你离开的。”
续道:“这跟当年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他涩然:“那是为什么?”
我静静瞥过眸子:“眼下九重天已有动作,紫虞体内余毒未解不能上战场,辽姜被阵法反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如果连你都不在了,只剩一个司徒星,扶青要怎么办?”xǐυmь.℃òm
霍相君蹙额道:“只要有将军辅佐在旁,对付潮泱和引幽,他绰绰有余!”
我虽势弱却语气坚决:“他再绰绰有余是他的事,我却不能对不起他,这是我的底线。”
他低眉,眼中积了些水雾,嘴角扬出一抹压抑的苦笑:“只要将五年前的事说出来,你就会找机会撇下我,然后自己离开,对么?”
我喉间微微一哽:“我们本来不该一起出来。”
他半俯下来,拨弄我额前一缕发,温情脉脉的目光比风还柔:“既然如此,在彻底安顿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我被气得语塞:“霍相君你……”
因顾念眼下生着病,我体虚吵不过他,遂话音一转,忙道:“朔月之夜那天晚上,我把玉牌扔在碧滢小筑,万一扶青要拿它出气怎么办?你这个主人,莫非从此撂开手,任由其自生自灭不成?玉牌有灵,那不是死物,它活生生的啊。”
霍相君默默坐正在床边,眼睛瞥望着窗台,不说话了。
半晌:“我把玉牌当在云霁州了。”
我一愣:“什么?”
他付之一笑:“我把玉牌当在云霁州了。”
我一激动,身子翻在床边,胃里翻涌险些吐了:“玉牌分明被我关进碧滢小筑的卧房里了,你和一众人待罪守在阙宫外跪着,直至扶青下令禁足方才离开,究竟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他急匆匆给我扫背:“你看看你,为个玉牌就成这样,果然大夫说需静养是没错的。”
我使足力气猛推一把:“你为什么要当它!”
他扶着我躺回被窝里盖好,嘴角微微扬了扬笑,宽慰似地道:“此行匆忙,我什么也没带,除乾坤冰阳扇之外,身上就只剩那枚玉牌了。如不当掉它,哪儿有钱住客栈,哪儿有钱请大夫开药,哪儿有钱买点心给你吃啊?”
我无力喘着粗气:“当哪儿了?”
他低低道:“云霁州虽然人多眼杂不宜养病,却比这儿要富庶热闹得多,有一家挂红绸的当铺,足兑了我三锭金。”
足?
三锭金?
和扶青一对败家玩意儿!
我想给他一拳:“玉牌只值三锭金?你是不是傻啊?你要气死我!”
霍相君温柔捧住我的脸:“我当然知道玉牌远不止三锭金,只是我没有时间与他们周旋,反正这些钱足够你养病了。暮暮,我既带你出来,就绝对不会让你受苦的。”
末了,他喉咙微紧,埋下来抵我的额:“别赶我走。”
说老实话,被仇人这样对待,我心里登时五味杂陈的。既感动又难过又不甘心接受,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简直不是滋味。
——三日后。
早起下着微雨,吃过午饭又睡了场中觉,再醒时窗外已日悬高天晴空朗朗。我换上柜子里的粉红色对襟裙,坐在妆镜前简单梳理一番,密齿沿头顶穿过发梢,慵慵打了个呵欠。
这几日闲闷在房间里吃了睡睡了吃,霍相君淘来许多新鲜的话本子,每每无聊时他就坐在床边,一页一页给我讲故事。但,我乏得很,通常不等他讲完,便已伏在枕上昏昏睡去。总算,今天感觉好多了,我想趁着阳光明媚出门走走。
将放下梳子,霍相君便叩了叩门,手里端着一壶沏好的热茶:“今日怎么下床了?”
我从镜中瞄了他一眼:“莫非在床上生根不成?”
他帮我添上水,杯子放过来,浅声地问:“头还晕吗?”
我淡淡:“比昨日好多了。”
他和声细语:“暮暮,我们再歇最后一晚,待养足精神明日一早便离开这儿。”一顿,抿抿唇,续又解释:“本来想等你痊愈以后再走,可我们已经逗留得太久,再待下去恐怕不安全。”
咕咚几口下肚,我将杯中的茶水饮尽了,起身变出一把素绢团扇捏在手里:“随便。”
霍相君愣了须臾:“你要出去?”
我道:“闷了这几日,想出去散心走走,也顺便活动活动筋骨。”
他即刻道:“我跟你一起!”
我噗嗤笑了:“相君公子这是做什么,五年前的秘密没解释清楚,难道还怕我背地里偷跑了不成?”
他脸色微白生怕我跑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我把玩着扇子悠悠踱了两步:“我只在附近走走,很快就回来,可以吗?”
良久,他蹙眉,嗓音沉沉:“我只远远地跟在后面保护你。”
我默默叹了口气,转身推开门,走出去:“随你吧。”
楼下约坐着五六桌的客人,小厮穿梭其间传酒递菜,孟老板埋头拨弄算珠,一时也没看见我们。阿姝蹲在门口玩娃娃,往怀里摸索了半天,朝我递来一颗糖:“姐姐吃糖。”
我打趣一笑:“为什么只给我不给哥哥啊?”
阿姝鼓着两颊腮帮子,把脸别到外头去,昂头哼了哼:“我兜里就剩这颗糖了,怕被虫子钻掉牙,所以不敢吃。反正拿给哥哥,哥哥也还是要拿给姐姐的,直接拿给姐姐就不必麻烦哥哥转递了。”
“…………”
从客栈里出来,我左手轻摇着扇子,右掌心摊开把糖递给他:“拿去。”
他摇摇头:“你吃吧。”
我将团扇的扇柄插入腰间,左手揪住他衣领往下扯,右手慢悠悠剥开糖纸,喂毒药般强行一塞:“说好远远跟着,你在后面吃糖,别妨碍我散心。”
撂下话,我拔出团扇,逃也似的走远了。偶尔回头细瞄上两眼,见他咀咽着那颗糖,时不时嘴角抿笑,活像个二傻子。
我不理二傻子,只漫无目的闲逛,顺便思考一个问题——碍于五年前那桩仇,霍相君自觉愧疚不安,为了使良心能够舒服些,非但背着扶青将我带出来,且无论怎么劝说都不肯回去。在未讨得一个解释之前,我又不能甩开他,委实烦躁。
忽然,前方的不远处,一声谩骂将我拉回现实。
“臭叫花子,滚一边儿去,别挡了爷的道!”
路边躺着两个行乞的小女孩,其中一个眼睛看不见,另一个骨瘦如柴,至多不过五岁。醉汉拎着酒壶骂咧咧踢翻了碗,那些好容易讨来的铜板,立时散进人堆里,滚不见了。
瞎眼睛的女孩四处摸索,小手经不住他一踩,疼得惨叫不止,涕泪连连。
醉汉似乎觉得有趣,便饮了口酒重重一脚踏在她身上,全然不顾一个女孩的嚎啕和另一个女孩的哭求。
我摇着团扇路过,身姿扭捏轻摆,撞上他的肩,娇滴滴道:“爷没撞着吧,奴家不是故意的,奴家这厢给爷赔罪了。”
醉汉色眯眯瞪直眼睛,连酒壶也拿不稳了,砰地一声砸下去,顷刻水花四溅。
我半张脸隐入扇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宛如秋水含波,娇俏眨了眨:“带累爷,废了您一壶酒,奴家可着实赔不起啊。”
路边上行经的过客,有些驻足围观议论纷纷,有些加快脚步唯恐避之不及。言语里提及这个醉汉,皆说他仗着姐姐给县尉老爷做妾,素日欺男霸女不知糟蹋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无恶不作,却无人敢惹,难怪这么猖狂。
醉汉摩拳擦掌,几欲扑过来,兴冲冲道:“那便赔我一壶美人酒罢!”
我退后两步,咯咯笑了几笑,媚眼一挑骨醉三分:“好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
说话时,我心里直发毛,像被谁冷眼盯着一样。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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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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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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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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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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