郕王府正院内,在喜婆簇拥下,一身正红喜服的康秀娥被众人迎在喜床边,闹哄哄的坐下。
新房的喜床,昨日刚被特意请来的五全夫人铺过,又被压床的童子睡了一晚,如今康氏一坐下,周遭围着的侍女喜婆,便立即笑嘻嘻的往帐子里洒花生红枣,金钱果子,该有的吉祥话也是一串串冒出来,宽敞的正房,一下子便显得热闹至极。
这便是撒帐了。
不知哪个扔偏了些,一枚铜钱在床沿弹了一下,正巧落在康秀娥大红的百褶裙面上,她在盖头下瞧见,伸手将这铜钱捡在手中,慢慢的,越攥越紧,圆润的边角在她手上咯得生疼。
可康秀娥,却无知无觉一般,只是借着被蒙在盖头下的蒙蒙红光中,一声不吭,满面怔怔。
恍惚间,外头又传来几个小孩子的吵闹——
“掀盖头!”
“看新娘子!”
康秀娥心头一震,强叫自个敛了心神,不自觉挺身低眉,正襟危坐。
面前一根鎏金的秤杆稳稳的伸进来,不急不缓的挑起红盖,康秀娥眼前恍惚了一瞬,眨眨眼,方才适应了屋内亮若白日般的红光,之后慢了一步,才瞧清立在面前的郕王沈瑢。
大喜的日子,沈瑢脚下踏着一双白底金纹长皂靴,身上是一色的大红礼服,连头上的发冠上,都镶了一枚喜庆的红宝。
向来清冷淡淡的人,穿上这一身鲜艳至极的喜服,反而显得唇红齿白,眉清目朗,修长的身形立在这喜房,便再瞧不见旁人一般,端的是长身玉立,君子翩翩。
饶是满心纠结的康秀娥,在看清这容貌风华的的一瞬间,竟也忍不住的愣了。
彩舆凤轿、旌旗缀灯,凤冠霞帔、郡王正妃——
更莫提郕王竟还是这般的风华,这般的人才。
康秀娥脑中清晰的明白,她的出身容貌,能遇上这样的亲事,已撑得上是天大的运气,实在是应当惜福。
更莫提家中父母的劝解,长辈宗族的期盼,都只叫她老老实实做好这正妃,才有日后的人福气。
但脑中再是清楚,心却由不得人,康氏攥着铜钱的右手掩在袖中,不停发抖。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另一个虽平实,却更亲近的身影,仍是忍不住在她心间冒出来。
幼时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懂事后的无言默契,相视一笑。
床榻前、花架下,康家的里里外外,每一处,都存着两人相处的旧影子。
表哥回乡之前,还在与她保证一定考上功名,叫她风风光光的过门。
甚至在路上病倒时,最后送回来信还记得给她送了当地特地买下的泥人团扇……
分明已隔了三年,此刻想来,却还清晰的仿佛昨日!
一念及此,康氏原本就乱麻般的心绪,更是又被谁拧成了一团般,彻底分不出一丝头绪。
沈瑢却不在意王妃的怔愣,他挑了盖头,只垂眸一眼,确认了的确是梦中见过的熟悉面庞,便一转身,微微笑着,虽客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开口送起了客。
按着规矩,掀了盖头,之后还有共饮合卺酒,吃半生不熟的饺子,在众人善意的吵闹里叫新娘子说“生,”若是遇上那等促狭的,关系又亲近,不怕新人恼火的宗亲小辈,闹得更厉害的也不是没有。
这一次沈瑢定下的正妃不是袁氏女,因此袁家也不过不轻不重的送了礼,派了几个小辈在外院贺喜赴宴罢了,并不像梦中一般,还来了袁家“兄弟”进来新房凑热闹。
但母家那边无人,皇家这头却是最不缺胆大的宗亲。
只沈瑢底下,十三十四两个亲弟弟,这一对孪生的兄弟,才刚八岁,整日的与叔伯家同龄的兄弟凑在一处,最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实实在在的人憎狗嫌,圣人遇上都要头疼一阵的。
这几个魔星,原本聚在七哥的新房里,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的闹一场的。
但不知道怎的,此刻被这一向好脾气的七哥笑呵呵的一赶人,十三十四两个谁都不怕的皇子,却莫名有些心虚,往日撒泼耍赖的手段都不太敢使了。
“今日晚了,乖乖回去,过两日,七哥给送好玩的玩意。”
沈瑢看着眼前还未曾蹚进这一汪浑水里的两个弟弟,嘴角的弧度里都带了几分复杂。
十四皇子更灵醒些,在这笑容里,莫名的想到此刻还躺在床上的大哥,心间一抖,没敢多说,拉着十三扭头跑了。
这两个带头的一退,剩下的小子们自然更不成气势,一盏茶功夫,便也都跟着退了个干净。
等康氏回过神,喜房内便已是一片安静,只余了她自娘家带来的两个贴身丫鬟,低眉顺眼的守在一旁。
沈瑢转身,对着自个王妃那苍白的面色,还算贴心:“累了一日,定是饿了,我去更衣,顺道叫底下送些吃食来,一会儿再来与你说话。”
康氏连忙起身,觉着自个脚底都在打飘:“是。”
大婚迎亲,这一日的忙乱,沈瑢也的确是又累又饿,说罢,便径直去了隔间,叫了魏守缺进来,伺候着他脱下礼服,换了轻便布鞋,配着爽口的腌萝卜条,痛痛快快的吃了两碗鸡汤面,才觉着浑身这才算舒坦了。
他吃罢了后,瞧着座钟,特意在原地多坐了一会儿,给康氏多留了两刻钟功夫,才又在洗漱之后,起身重回了新房。
榻上摆了一方小案,案上摆了与他一样的汤面,只是却几乎没动过一般,面条都还整整齐齐的,只最上头有些许翻动过的痕迹。
瞧见他回来,康氏连忙起身,往前一步像是要迎,又顾忌着什么一般,有些畏惧似的退了一步。
沈瑢倒是也理解康氏这压根吃不下东西的心情。
他在梦里,不明情形,只当康氏是过于羞涩胆怯,第一夜里,因人哭得太惨停了手,之后还着意温柔的相处过好几次,想到慢慢相处劝慰。
当然,最后这些功夫心思,都是白费了的。m.xiumb.com
如今的沈瑢自然不会再将旧事重演,见状,只摆摆手,因接下来的话不好叫外人听着,便示意门口的丫鬟侍人都退下。
床上被洒了满床的褥都趁着方才的空档,被丫鬟们重新换过、铺好,绣着鸳鸯并颈、瓜瓞绵绵图样的大红帐子也放下了一半,
如今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这样的日子里,一派寂静中,看着已解了发冠,披着头发走来的郕王,康氏自然心生误会。
她的面色苍白,难过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却还是僵硬的扯着嘴角,努力露出一个温婉的笑,脚步飘忽的上前迎他:“王爷,妾身为您宽衣。”
这模样,搞得和他是逼良为娼似的。
沈瑢暗暗摇头,也没有心思多吓唬她,径直道:“你与康家那表哥的旧情,我是知道的。”
只一句话,康秀娥活似被兜头浇下一盆冰水,刚刚下定的决心瞬间熄灭,只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凉,冰得她牙关都咯咯打颤。
“不必怕,你有守贞之心,如此德行,本王亦是佩服的。”
沈瑢在一旁圈椅上坐下,神色疏冷且平静,说得干脆直白:“本王这后院还算清静,除了你之外,还有两侧妃,苏氏天真些,不会生事,倒是袁氏心机深重,你远着些,莫要被她哄骗了去。”
“剩下的杂事,只按着规矩旧例,也不必多操心。”
说到这儿,沈瑢想到先前荣妃往康府送去的两个老嬷嬷,便又提醒道:“只要你安分守己,不要听信了旁人挑唆,在这正院,自可好好守节,安度余生,本王不会亏了你的体面。”
康秀娥瞪大了眼睛,像是还陷在噩梦中,呼吸都停滞了。
该说的说罢,沈瑢为表心意,便也干脆的转身去了。
虽然话头挑明了,但为了正院的体面,沈瑢却也没有扭头离去,而是又去了隔间榻上坐下,随手拿了一卷晦涩的旧书,就着烛光看了多半时辰,待到困意上来,便顺势倒在榻上,迷迷糊糊的歇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实在是不□□生,外头四更的梆子才刚响,沈瑢便在一派黑暗中重新睁了眼睛。
守在外头,也是一夜没能安生的魏守缺迎上来,小心翼翼的端着灯盏叫了一声“王爷。”
大婚之夜,王爷却一个人睡在了外头榻上,这么不寻常的事儿,魏总管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又不敢多说,这会儿低着头,也是满心发慌。
沈瑢揉了揉额角,清醒片刻后,神色自如的吩咐魏守缺去叫了水,之后重新换了一身舒服衣裳,披了大氅,便又吩咐魏守缺先去瞧瞧,问清楚王妃那头可起来没?
又吩咐若是起了,便问问可还有事,顺道给王妃传个话,待到天亮,他再回来与王妃一道进宫请安,叫人准备着些。
就隔着这么一扇木槅门,还要人过去传话?
魏守缺心下更是纳闷,也不敢多说,忙忙答应着去了。
康秀娥当然已经起了,事实上,她这半夜里,压根就没有睡着。
郕王走前那一番话,一句句的在她耳边回荡不休,叫她片刻都不得安宁。
王爷知道表哥的事儿了。
王爷动怒了,可是为什么?分明已是三年前的事儿了,她也未曾失礼失节,王爷便连这都不下吗?
不!她不该这样想,王爷仁德,没有迁怒家里,还能叫她为了表哥安分守节,这已是莫大的恩典。
她该感念知足!
魏守缺传话后,康氏愣愣点头,脑中仍旧生了锈似的,几个乱七八糟的念头转来转去。
魏总管退下不久,隔间便又传来些许响动,接着,是开门关门的动静,再往后,便又是一片沉寂。
红烛早已灭了,冬日天亮的晚,隔间的光芒与动静一消失,屋内便又是一片彻底的黑暗。
这黑暗里,康秀娥便被谁打了一个巴掌似的,忽的一个激灵,一股屈辱恐慌的心情洪水般淹过来——
仿佛她的日后,也只剩下眼前这一片昏暗。
————
出了正院,沈瑢的步子微微一顿,似有些犹豫。
一旁提着气死风灯的魏守缺便也跟着停下:“时候还早,王爷要去哪儿再歇歇?”
虽然是这么问着,可魏总管的心下却早有猜测。
果然,沈瑢下一刻便开口道:“去四时馆。”
妙娘的那性子,一个袁氏进门,都宁愿忍着腹疼也唯恐他离去,如此小气,只怕昨夜更是一夜都睡不着的。
虽说天色还早,但他此刻过去,该是正好,还能劝劝,叫她再安生睡一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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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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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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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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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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