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河水神闻言，笑了起来。
她起身跃到了铁牛背上，修长双腿自然垂落，拍了拍身边的铁牛背，“来这里坐下，我和你细细讲。”
“多少年不曾有人愿意听我的事情了，自从祠庙被毁，就再也没提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咯！”
以前负责看守她祠庙的老庙祝，也就那个老妪愿意听听她的事情。
祠庙被毁后，她也就没法从觅河登岸了。
许仙站在铁牛身下，仰头看着这位被地方民众称之为‘觅河娘娘’的河神。
铁牛太高了，足足丈许，以许仙铸身境，纵身一跃还跳不上去。
觅河水神正欲要开口讲述，顿了顿，歪头看了看许仙，随后大笑了起来。
她拍了拍额头，“我差点给忘了，你似乎上不来，对吧？”
许仙微微一笑，大概是想说‘知道你还说出来’。
随即，
觅河水神抬起手，从河面之中分出一股河水，淌过许仙脚下，将他托举起来，送到了铁牛背上。
许仙坐下之后，放下纸和笔，脱下鞋子，把里面的河水倒干净。
觅河水神尴尬一笑，“修为不到位，偶有失手的时候。”
她歪头看着许仙的身旁的纸张，看了好一会儿，“你这上面写的什么东西？”
许仙道，“东西不都写在上面了吗，自己看。”
过了好一会儿，许仙才笑问道，“你该不会不认字吧？”
觅河水神一脸尴尬，“知道还说出来！”
许仙捧腹大笑。
然后，他就被一股河水弄湿了裤子。
觅河水神解了气之后，才正色道，“你这是打算记录下来之后，日后出书吗？”
许仙想了想，缓缓道，“或许会。”
“不过，你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和我说出来。”
对方点了点头，满脸欣喜，“要是出书了，记得送给我一本，不算过分吧？”
许仙笑道，“自然不算。”
女子傻笑起来。
其实单看心性，她和天真烂漫的少女没什么区别。
许仙擦干净手，重新捧起纸和笔，他还是提醒道，“我记录事情，自然不会听你一个人的片面之词，日后遇到其他知情人，也会把他们的看法记录下来的，或与你有冲突之处也说不定。这一点得事先和你说清楚，看你能否接受。”
觅河水神摆了摆手，“无所谓无所谓。”
许仙点了点头。
后者开始认真想着该从何谈起，片刻之后，认真道，“其实我的事情，很简单的，真正算上值得记下来的，大概也就是被敕封为觅河水伯之前的十年而已。等成了水伯之后的事情，反而就显得平平无奇了，就像是吞水妖那种事情，实则放眼大晋疆域任何湖泊水系的水伯想必都干过，大家都心照不宣而已。”
她扒拉着手指头，“那就从十六岁那年说起如何？”
许仙微微点头。
“事情过去太久了，好两三百年不曾回忆，有些模糊啦，容我想想哈。”
许仙耐心等着。
河边无风，水面也稍许平息了下来。
月光和火光足以照亮面前的白纸。
觅河水神想了许久，缓缓松开手掌，“那年，我十六岁，认识了一个人，一个家境贫寒的年轻人，他长我两岁。我们是在觅河畔的花灯节上认识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前朝的大小姐，我爹从二品的官职。我们两个大概就像是偷情一样持续了一年的时间，后来他晚上偷偷翻墙进我家和我见面的时候，被我爹给发现了，下人把他当成蟊贼抓了起来。”
说到这里，她可以顿了顿，等着许仙写完。
觅河水神惆怅道，“遗憾没酒，如果有酒的话，我还能说更多。”
她问向许仙，“喂，少侠，会喝酒吗？”
许仙停笔，认真摇头。
少女咯咯笑了起来，“不会喝酒还闯荡个屁的江湖啊，无趣。”
许仙认真道，“虽不会喝酒，但我会酿酒。”
“那你酿的酒味道一定不会好。”
许仙坦然一笑。
觅河水神继续道，“其实我爹心里门儿清得很，他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这件事，只是没有戳破罢了，他私下里给了我们很多机会，比如让那个年轻人光明正大来家中提亲等等。不过那个时候我们两个都没有当回事……”
说了一些细节之后，她又停了下来。
特意问道，“这个情节是不是特别俗套？”
许仙满腹狐疑看向对方，“你千万别告诉我，刚才是在编故事？”
“那倒没有，只是我觉得这种情节，我不止一次在爱情小书之中看到，看得多了，就觉得很无趣。”xiumb.com
“你要不要去我水府中看看，我里面收藏了好多这种爱情小书，有好多好多。”
许仙歪头看向对方，“你不是不认字吗，怎么看得懂小书？”
少女低声道，“喂，我活着的时候好歹算是个大小姐唉。只不过不认识大晋的文字而已……”
许仙恍然大悟。
“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可能以为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其实我告诉你，实则是个惨剧。”
觅河水神继续讲了下去，“那个时候，适逢大晋在南北征伐，铁蹄四处碾压。而我们所处的小国不过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诸侯国，根本没有丝毫的胜算。而大晋沈家是摆明了不受降，敌国的王侯将相必须死。”
“外人或许会以为在这个时候，他应该会主动献殷勤和我成亲，然后带我去庇祸。”
说到这里，她呵呵笑了起来。
“实际上并没有，他选择在某一个夜潜入我家中，将我父母都杀了……”
许仙听到这里，眉头拧在一起。
“很奇怪吧？其实我在觅河里想了几百年，都没有想清楚这件事，明明他有更好的办法。后来想想，其实我爹当初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一个穷酸出身没度过几天书的穷小子，即便飞上枝头当了凤凰，也是只野凤凰。”
“再后来，他夺了家产，逼我和他同房。然后，我就趁着机会逃了出来，被他一路追到了觅河边上。”
“他亲手把我推进了觅河，淹死了。”
其实说到这里，觅河水神的心绪都很平稳。
许仙好奇道，“那这个觅河水神又是怎么敕封的？”
对方冷笑起来，“不过是他的伎俩而已，似乎玩脱了，才给了我这个机会。”
“在把我推入河水溺毙之后，他用我家的钱财，雇佣了不少写小书的书生，还在外面散布谣言。在他的描述之下，我和他成了一对儿亡命鸳鸯，我爹娘成了那十恶不赦棒打鸳鸯的罪人。”
“如果你有机会，大可沿着觅河沿岸往下走走，打听打听觅河边上的村镇之中流传的传闻。”
“在他的粉饰之下，故事成为了我爹娘阻止我和他在一起，说我败坏了名声，软禁殴打了我，悲愤交加之下，我在夜晚投江自尽了，而他紧跟着我一起跳江殉情。”
觅河水神面露讥讽，“可事实上是，他改名换姓，卷着我家的财产隐姓埋名了起来，妻妾成群，你说可笑不可笑！”
许仙面色复杂。
觅河水神继续道，“民间的人就是如此。但凡有件稀奇古怪的事情传出来，他们都会信以为真。也多亏了那位狠心的负心汉的帮忙，我的名字才能被觅河两岸的民众知道，他们误以为我是个忠贞不渝的烈女子，于是给我立了祠庙，塑了泥像，供奉起来。”
“说来可笑，那位负心汉也是如此，他竟也有祠庙。”
“再后来，适逢前朝要敕封觅河水神没什么好人选，于是民间上书朝廷，要求将我和他敕封为觅河水神。等到敕封他的时候，朱笔御批写下他的姓名和生辰八字，这才发现，他还活着根本没有死。所以我才顺理成章成为觅河水神。”
许仙快速记录下其中的重点，只记下大概，其他的等后来重新整理的时候再补充上。
一口气写完，许仙问道，“成为水神之后，你就没报复？”
对方冷笑，“怎么可能！”
“我爹娘的名声，害得我爹娘被人唾骂了几百年。我的名声都让他败坏了，怎么可能放过他！”
“那头水妖？”许仙问道。
少女笑而不语。
许仙心知肚明。
她继续道，“其实我没有吞了他，而是用了捡来的一些小术法把他的魂魄抽了出来，做成了灯，就放在觅河下的水府中，每天夜里入睡前都点燃，直到了早上再熄灭。”
她问道，“过分吗？”
许仙默不作声。
觅河水神起身，伸了个懒腰，灿烂笑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别人都不知道，他的后人，我同样没有放过。我不像是别的水神那样直接出手赶尽杀绝，而是一点点折损他们家的气数，让他这一脉有香火延续下去，但绝对只有一根独苗。”
“比如他们这一脉踏不进去觅河娘娘庙半步，但凡进去就会身染恶疾，别人求财求子都能如愿以偿，而他们恰恰相反！”
她又问道，“这很过分吗？”
许仙依旧不予自评。
少女笑道，“在我被敕封觅河水神之后没几年，大晋的铁蹄就碾压而来，没用几天，前朝就覆灭了。我的娘娘庙也塌了，没了娘娘庙之后，我就搅起大水，水淹他的子孙后代。”
许仙叹了一口气，“祸不及旁人。姑娘，之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吧，以后还是安心保一方太平，争取能重新得到大晋王朝的敕封。”
少女笑容依旧，笑容冷淡。
许仙道，“我也大概明白，你之所以占据着觅河水神的位置，无非是想眼睁睁看着对方的后人生不如死，以泄心头之恨。”
觅河水神道，“不是我看，是让他看。”
许仙点了点头，收起笔墨，笑道，“我小师姐说的没错的，无论是修士还是神，实则都是人，哪怕斩道，也不可能将七情六欲斩个一干二净，修心修到了极致处，也不可能做到世间再无罪过。”
‘恕心养到极处，世间再无罪过’。
饶恕的恕。
‘怒心养到极处，世间再无罪过。’
愤怒的怒。
一字之差，天然之别。
但许仙觉得，二者并不可取。
一个太软弱，一个杀心太重。
觅河水神笑了起来，摆手道，“行了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度化我的呢。”
大概是几百年的枯燥生活，让她的心境产生了很大的诧异。
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
无事牵挂于心。
她回头问道，“要不要去我的水府看看？”
许仙微微摇头，“有机会吧。”
对方嗯了一声，没有强求，“你能静下心来听我说话，实则是我欠你的人情了。”
“也别和我客套，欠你的就是欠你的。之前说什么帮你做十件八件事情那都是我随口胡诌的屁话，不过觅河之中历代水神确实是积攒下了不少宝贝，有些上了年头，有些还能用，都是些老物件，我之前费了不少力气搬入水府宝库里存了起来。可惜现在金身已经支离破碎，打不开宝库了……”
“这可不是我骗你哦，是真的打不开了。”
许仙微微一笑，表示知情。
“我允诺你，宝库里的宝物，只要你看得上眼的，尽管拿走，但可不能超过十件哦……那些可都是我废了足足百年时间从觅河全境河底搜罗而来。”
许仙想了想，“你这样做，不就是想让我和那位姐姐说情吗？”
被戳穿心思的觅河水神面不改色，不耐烦道，“看破不说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
许仙笑了起来，“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讨好我。接下来，我会沿着觅河往西边走一段路，沿途会从地方上打听一些这件事情，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会和那位姐姐求情的。”
觅河水神眼神瞬间清亮起来，重新坐到了许仙的面前，手指勾了勾许仙的衣袖，突然拍起额头道，
“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水府的宝库好像不需要金身就能打开，要不你现在就随我去取？里面可还存着十几坛前前朝代存留下来的美酿，应该有个千百八年了，一并送你算了。宝物别说十件八件了，就凭咱们两这个关系，你都搬走，我还能说什么吗？”
她笑意盈盈凑过脑袋，“安排？”
许仙哈哈大笑起来，“算了，你先帮我保存，等我真能帮到你再说。说不定等几十年之后，我再回到觅河，就去你水府里取宝物。”
少女嗯了一声，双脚荡漾起来。
自言自语，“几十年也不算长，熬一熬就过去咯！”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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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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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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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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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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