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宗源一直笔直地跪着,官袍下摆毫不怜惜地铺于泥地。
钦差使团不宣旨,他便不起来。
火把勤勤恳恳地燃烧了许久,嬴淳懿走下台阶,一步踩进积水中,“齐大人好灵通的耳目。”
“侯爷谬赞。下官身为一路长官,奉陛下所托总督军政粮储与河道漕运,每日进出我江南路的都是什么人,带着什么东西,”齐宗源不紧不慢地拱手道:“下官不敢不知。”
此人年四十又四,未过半百即是封疆之吏,牧一方水土,掌一路大权。虽是跪在雨里,一言一行却毫无居于人下之感,气度儒雅中带着一丝精悍。
“齐大人真是兢兢业业。”嬴淳懿走到他面前,弯腰伸出双手,台在对方举起的双臂下,“不过圣旨放于坐船上,本侯未随身携带,齐大人还是先起来吧。”
他说着请起,手上却未使力。
齐宗源掀起眼皮向上盯着他,只一瞬,便自行起身。
嬴淳懿跟着抬臂,待他站直才不着痕迹地收手。在众人看来,就像他小心地将齐总督扶起来一样。
“自恬庄到临州的官道被淹没了三段,陆上不好走,侯爷与诸位钦使随本台一同坐船去临州如何?”齐宗源询问使团众人。
嬴淳懿侧身道:“我等人生地不熟,齐大人请。”
齐宗源微微一笑,展臂道:“也好,本台既是地主,当为侯爷与诸位大人带路。”说罢示意食店门口的几人,而后与嬴淳懿先行一步。
立刻有军士跟上为两人打伞,又有军士为另一边的几位大人送上雨伞。
秦幼合却没要,将随身挎着的小皮箱抱在胸前,挤到贺今行的伞下。
陌生的官员在前,卫军在后。
秦幼合小声问:“不是说要走陆路过去么?我不想坐船了。”
贺今行也低声回答:“陆路水路都不是目的,齐大人应当提前清过场了,现在走哪条路都一样。不过刚刚齐大人说官道被淹,那就只能走水路;恬庄距离临州不远,最多一夜也就到了。”
秦幼合,最后说:“好吧,我忍一忍。”
然后打开自己的箱子,将手伸到里面,托出一只金花松鼠,慢慢地抚摸。
贺今行才发现那口小皮箱四侧都开了好几个孔洞,就是专门用来装活物的。
他打着伞,遮住这一人一宠,看向远处的运河。
河畔不知何时停了一艘两层的官船,与他们那艘使船靠得相近。
待上了舷梯,走到正厅,便有端着托盘的侍女向众人行礼。她盘里放着一套干净的官服,低眉对齐宗源说:“请制台更衣。”
轻声软语,带着江南特有的玲珑调,闻之令人放松。
齐宗源这才恍然大悟似的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脏污的官袍,面带歉色地说:“让各位见笑了,请先入席。待本台换一身干净衣裳,再来与诸位同席。”
他侧开一步,让出厅里已预备好的酒席,再一拱手致歉,便随提灯的侍女绕道后舱去。
留在花厅侍奉的侍女请众人依次落了座,退于角落静立不言。
那席面上只五样菜式,一道白汁狮子头,一条清蒸鳜鱼,一盘赤根菜,一碗豆腐,并一青螺冷碟。
看去就如家常菜一般,但只闻这溢而不混的香气,便知这几道菜的口味一定鲜美非常。
然而秦幼合扫一眼桌上,便毫无兴趣地低头逗弄自己的小松鼠。
盛环颂瞧见,饶有兴致地问:“这是怀王山上的金花鼠?看起来是要比这一桌菜更有吸引力,不过这么久了,你就不饿?”
“饿,但现在又不能开席。”秦幼合看前者一眼,这位大叔的脸有一种略滑稽的诙谐,他觉得有趣,便多解释了一句:“况且这一桌就这碗豆腐特别些,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说?”盛大叔兴趣更加浓郁,“我看这狮子头也不错。”
“这道菜叫什么我忘了,反正是选刚点出来的嫩豆腐,趁热捣成泥,然后置于鲫鱼汤中低温浸煮,待入了味,再佐以鱼胶重塑成豆腐块。味道鱼不像鱼,豆腐不像豆腐的,我只见过吃斋念佛的人喜欢这玩意儿。”
盛环颂“咦”了声:“但我看这齐大人不像是吃素的啊。”
秦幼合蹙眉,正欲反驳,胳膊却被碰了碰。他转过头去,挨着他坐的人对他眨了眨眼。
贺今行轻声说:“你这只松鼠惯常吃些什么,捡几样好寻的,请这里哪位姐姐拿一些来。”
秦幼合一怔,答道:“花生米就行。”说完就再也不开口了。
贺今行点点头,转眼就见盛环颂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他也回以微笑,然后侧身欲叫角落的侍女。
却见厅外袅袅娜娜地走来一名女子。
乌发轻挽,素衣薄纱,抱着琴,向厅里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只见一截削了皮的藕段似的白皙颈子。
他不由愣在当场。
那女子抱琴福礼,嗓音如三月飞泉:“妾名‘浣声’,奉制台之令,为诸位大人弹琴助兴。”而后莲步轻移至花厅右间的琴台。
她跪坐下来,仔细地将瑶琴放好,拈指拨弦时,又看一眼席上。
琴声如溪流直下,明快动听。
盛环颂阖眼听了半晌,“这吃席啊,席面怎样不说,就得有人弹个琴吹个曲子,才好佐着下饭。”顿了顿,又摇头晃脑地说:“嗯,跟‘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一个道理。”
“盛大人这就说笑了,左右哪里能和比?”齐宗源走进来,到上首挨着忠义侯坐下,拱手道:“让诸位久等了,莫怪莫怪。”
盛环颂还是笑:“大俗就是大雅嘛。”
侍女上前来给每人添了一小碗白米饭,再另给秦幼合捧了一小盅花生米。
“新粮还未收,下锅的都是去年的陈米,但这陈米也所剩无几了。”齐宗源掩着袍袖抬手示意众人,“钦使代陛下来巡我江南,所备的接风宴按规制本不该如此简陋。但自太大坝决堤、江洪成灾以来,临、淮、吴、俨四州一应人手物储都吃紧,因此只能用寻常的食材,在烧制上多费些花样,以表臣对陛下的敬意。就是慢待各位大人了,见谅。”
嬴淳懿第一个伸筷,夹了一筷豆腐到碗里,细观片刻,勾唇笑道:“这席面菜色又清又白,就如齐大人一样。水灾严重,道路中断,物资缺乏,本侯理解。”
齐宗源淡笑着摇头,“诸位,别拘束啊,吃罢。”
众人跟着动筷。贺今行在末座,只捡面前盘子里的赤根菜和着饭吃,但夹了两回,也不再伸筷子。
秦幼合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米着,怀里的金花松鼠跳到贺今行手上,前爪一松,抱着的花生米便落在他手心。
他把花生米拈起来还回去,耳里听着上首几人打机锋,眉目平静如船下的河水。
琴曲换了一首《酒狂》,音声流畅而激越。
席过泰半,嬴淳懿终于问道:“齐大人,我知临州此前被淹没了半座城,但不知现在水可退了?”
“退得差不多了,否则本台也不敢请侯爷前去犯险。”m.χIùmЬ.CǒM
“既然如此,那咱们天明前便能到达临州,齐大人对明日的行程有何安排?”
“正要拜托侯爷。”齐宗源回答:“本台以为,明日能在临风渡宣旨最好,渡口离北城门不远,设有多处粥缸与临时的收纳营,聚集灾民众多。若让他们亲耳听见看见陛下钦使到来,一定能提高士气,增强大家共渡灾难的信心。既安抚民众,又彰显陛下仁德。”
“可以。只是不知施粥的粥米可够?”
“临州与吴州接壤而邻,吃的是吴州的常平仓,大略估算尚可坚持三四天。”
“好。有齐大人在,相信明日定不会出什么乱子。”嬴淳懿颔首道:“既有收纳营,不妨顺势前去慰问一番。”
齐宗源点头以示同意,“待城外事了,进城之后,再请钦差览察各项救灾要务。”
底下沈亦德问:“听说江南灾后大事小情皆要依靠柳氏商行运转,不知明日这柳氏是否也会前来?”
“那是自然,不管江南各衙门还是柳氏,都是为陛下做事。”
贺今行听到这话,不由皱眉,再一回首,琴声不知何时起就已停了。
一席散罢,他与嬴淳懿几人重回使船,都在想那句话的意思。
直到他走到自己房间,发现秦幼合还跟着自己,不得不集中精力,“怎么了?”
“没什么。”后者嘴硬,直接上前替他推开门,一只脚跨进去,另一只脚抬起又顿住。
房间不大,浣声抱着琴立于床头,见他们进来,轻轻一福身。
贺今行很快反应过来,把身边的人拉进去,合上门。
秦幼合不客气地问:“谁让你来的?”
浣声低眉垂首,柔顺地回答:“妾本为遥陵女,因在裴老大人的寿宴上得了头彩,而被妈妈卖到江南,跟了制台大人。”
“姓齐的让你来这儿?”秦幼合高高挑眉,“你确定没走错?”
“酌酒会临泉水,抱琴好倚长松。”贺今行看着她,叹道:“浣声姑娘,好久不见。”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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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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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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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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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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