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庄位于江北路与江南路的交界之处,本是个专门走货运的码头,因漕运发达而渐渐聚集形成了村镇,以风景恬淡适宜人居而得名。
钦差使团的众人身着常服下船,缴了船钞,将船暂且寄留在河湾。
码头极大,但除却来往的货船,并无多少闲人。且这些货船又大半打着同样的柳氏商行的牌子,因而在乌蒙蒙的天里更显得空旷萧条。
秦幼合在船上憋了两天,落地看着满是尘土的栈板与四周灰扑扑的低矮建筑,大失所望:“恬庄就这样?不过商人重利轻别离,不在乎下榻的地方是什么模样,也说得过去。”
他一出声,走在前的几人纷纷回头。贺今行还没来得及回答,沈亦德便开口问他是谁。
他在船上不曾出过房间,其他几位副使都是第一次见这少年人。
“本侯在京的朋友,搭个便船下江南。”嬴淳懿替他回答。
另几人又把目光挪回来,各有不同的表情,或迷茫或不赞同或忧愁不已。
嬴淳懿并不解释,看那少年欲偷偷溜走,便高声叫了对方的名字:“秦幼合!”
秦幼合一震,刚跨出去的脚又缩回来,垂头丧气地转身。
“过来。”嬴淳懿把人叫到跟前,说:“水患未定,四处都乱得很,你跟着我们一起。否则万一出了事,我不好向你爹交待。要不然的话,你就立刻坐船回宣京。”
既姓“秦”,又有个忠义侯也需谨慎对待的爹,这少年的身份不言而喻。那三名官员的目光又聚集到秦幼合身上,眼神皆是幽深得令后者看不懂。
他不明所以,下意识退后一步,说:“我不回去。”
“那你就安生待着。”嬴淳懿神色严肃,又对贺今行说:“你好好看着他。”
旁侧的沈亦德听了这几句,不再注意秦幼合,一拱手道:“我相信侯爷心里有数。”
嬴淳懿不欲再说此事,直接向大家说明下一步安排,“先在这里转转,打听灾情与救灾的进展。”
一行人便穿过码头,向集镇走去。
两个少年人缀在最后,同前面的盛张二人隔了几步距离。秦幼合思来想去没琢磨明白,忍不住小声问:“他们为什么这么看我?”
“你说谁?”贺今行下意识问,话刚出口就反应过来,对方应当是在说那三位副使。于是解释说:“大概是感到惊讶?对你的身份,以及你出现在这里的时机。”
身边安静了两息,才又响起秦幼合的语声,“因为我爹?”
凉风吹跑栈板上的尘沙,水鸟于栅栏四处起起落落,纤夫的号子从水中喊到陆上,似乳虎的少年声音消散在扑面而来的细雨里。
贺今行心中叹息,偏过头去,注视着那双落寞的眼睛,轻轻颔首。
秦幼合咬了下嘴唇,看向前头几人的背影。走出几丈远,才状似轻松地唉声叹气:“我就说,不管我走到哪儿,和我爹都是分不开的。”
“没有谁和谁是分不开,必须要绑定在一起的。人生天地间,长路有险夷,无论是父子、夫妻抑或是师徒,都总有一分为二各自面对难题的时候。”贺今行说:“你看我们这一行五人,虽同奉皇命,但各自思虑的事情就未必只有五种。”
“你是说你们各打着各的主意?你怎么知道?”秦幼合好奇地问。
贺今行却不再就此往下讲,而是说起另一件事:“差点忘了,有事要拜托你。就是方才你刚下船说的那句话,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说。”
“为什么?”秦幼合问罢,又自行答道:“因为引起了那几个郎官的注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他们注意你,不是你的问题。但我朝疆域广阔,天南地北相差万里,有繁华富庶之地,就有穷苦贫瘠之地。宜居与否也得长住才知,或许你觉得贫寒的地方,对在当地长大的人来说却是乐园。你那句话,让住在这里的人听见,不太好。”
“这个啊,我就顺口一说……”秦幼合蹙起眉,歪头想了想,双手合十向左右的山水村镇拜了拜,“对不起啊,我以后不会这么说了。”
贺今行递给他一块糖,“是携香姐姐做的,下船时才从招文袋里翻出来。”
“只有一块吗?”秦幼合接过去,剥开油纸要往嘴里放时,才忽然觉得不大对劲儿,奇道:“我怎么觉得你跟我爹似的,说的话给的糖都好像啊。”
贺今行笑了笑,“吃你的糖罢。”
出了码头,行人也未见增多。
集镇上,大街两边几乎都是食店与客栈,嬴淳懿随意选了家靠近运河的食店。几人落了座,沈亦德便向贺今行示意。后者在舍人院做的就是辅理杂事,又是使团里品级最低的人,自当承担抛砖引玉问话的责任。
于是他在伙计迎上来时顺势问:“这位小哥,渡口码头做的是南来北往的生意,收的是四面八方的金银,就跟运河水一样源源不绝。但我看你怎么不大高兴啊?”
“嗨,别提了。”伙计耷拉着两条眉毛,“话是这么说,但光有水也不成啊,还得有船来才行,不然我们做谁的生意去?”
嬴淳懿报了几道菜名,伙计边记边打开了话匣子:“几位客官,今天还算好的。你们猜刚发大水那天,到咱们这儿的船有几条?”
他虽是问,却也不指望这几个穿绸缎着锦绣的人回答,直接打开手掌向前一伸,“就五条!”
沈亦德问:“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五条都是柳氏商行的船?”
“对,这位客官猜得极准。那天咱们店里从早等到晚,因此小的记得清清楚楚,湾里一共就靠了五条船,船壳和大帆上都是雁子印。”伙计说着说着就慢慢地带了笑,颇有些自豪:“太平大坝决堤的消息当天就传开了,也就咱们江南柳有这个能耐扛着洪水继续走货运。不过头两天船不多,后面慢慢走起来,但到现在也没往日一半。”
沈亦德冷笑:“区区浮木如何能抗天时,我看是有人在背后举着还差不多。”
“背靠大树好乘凉嘛。”伙计也嘿嘿地笑:“实不相瞒,咱们店也是靠着柳氏的堂口。”
张文俊忽然说:“江南柳,江南柳,柳氏在江南倒真是无处不在。”
盛环颂“唔”了声,手伸到桌下扯了扯贺今行的袖子。
他便又岔开话题:“我来时看好多店都关着门,街上也不怎么见人。按理说你们这儿地势不低,远离江水,又是运河上游,不至于怕洪水涨过来吧?”
“哦,她们好多拖家带口的都到后面山上去了。”伙计跟着转了风向,“一看你们就是从外地来的,不知道咱们这地方下了多久的雨,大坝决堤又有多恐怖。这么说吧,临州城都给淹了一半,淹到咱们这河边上也不是没可能。小的要不是上山就得喝西北风,也早卷了铺盖爬上去了。”
“这么严重?”嬴淳懿拧眉道,“你可知洪峰水尺刻度?”
“什么尺?”伙计一脸茫然地反问,而后向前者赔笑道:“客官,小的就是个粗人,您要问话也得问点儿咱晓得的啊。”
“小哥,我们是没想到此次洪水竟有这么严重。”贺今行将他的目光引过来,说:“那想必灾情也十分惨重,不知从这儿去临州的陆路还好不好走?”
“不大好走啊,毕竟沿河的路段不少。我前头不是说临州被江水泡了半个城,净是钻着法儿出来的,没见想进去的。”Χiυmъ.cοΜ
张文俊叹了口气,说:“我们此行本是要去临州给老人家贺寿,半道听说发了大水,欢喜变作担忧,要亲眼看一看才能放心。”
“原来如此,令家祖必定福星高照,化险为夷。”伙计看他脸色,心道这老人家怕是情况不好,跟着说了几句吉祥话,便拿着菜单下去。
伙计一走,桌上便沉默下来。
半晌,嬴淳懿捻着指尖道:“我总觉得不大对劲儿,吃完雇两辆马车,立刻就走。”
贺今行点头表示同意他的安排,虽说伙计没有特别怪异的表现,但他总觉得对方有哪里不合常理。
沈亦德与张文俊也没有反对。
盛环颂却伸出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这么急?咱们不熟路,黑灯瞎火的,又是阴雨蒙蒙,天时地利皆不占,不好行军,也不好赶路啊。”
“盛大人。”嬴淳懿盯着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哎,下官只是有一点点意见,没有和侯爷唱反调的意思。”盛环颂“嗖”地一下收回手,折在胸前,飞速说道:“我们堂官说了,要是对什么事有意见,就得当场说出来;要是想做什么事,就得当场去做。所以下官刚刚有意见,刚刚就提给侯爷了。”
他说完,在场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他。他摇了摇手掌,强行笑道:“下官真的就只是说说。”
嬴淳懿却按着桌沿猛地起身,“现在就走。”
一行六人立刻动身,到得店外,却齐齐顿住。
漆黑的夜里,空旷的街道上,桐油火把燃了一排,照亮底下全副武装的红甲。
为首之人戴乌纱,身着绯红官袍,淋着夜雨一撩袍摆。
“臣齐宗源,恭迎圣驾钦使。”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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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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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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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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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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