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绫举着油伞,提着昨儿下晌备好的香烛和贡果缓缓往山上行去。
此山在洛县北门城郊,山中有一小庙,庙中主殿供奉着一座木雕千手观音。宋青绫与那些上山求神拜佛的人一道儿挨个儿进殿焚香扣拜。只她拜完却未出殿而是直接转去此殿左边的偏殿处。
这偏殿是庙里住持专为牌位供奉所设,今日便有一老一小俩知客僧在此处打点。宋青绫捐了香油钱续供了往生牌位。那收钱的小和尚最后双手合十照例冲她道了句:“阿弥陀佛。”
宋青绫回了礼,转身欲走。怎知那小和尚身后的老和尚却突然出言将其喊住:“女施主且慢行。”
宋青绫停下步子,这才认真打量他一眼,见他一手转着紫檀念珠,一手持着一筒佛签。面上白眉白须,慈蔼可亲,双目又似饱含深妙佛法,当真是一副得道高僧之相。倒是不记得这观音庙中有此人物。遂颔首问道:“不知大师有何见教?”
老和尚先是呼了声佛号,随后将竹筒递了过去,沉声静气道:“老衲观施主面有郁结之色,不若在此求上一支观音签,菩萨慈悲为怀,或可助施主早日开解顿悟,脱离苦海。阿弥陀佛!”
求签问卜之事,宋青绫向来不置可否,她接过签筒,神色淡淡地扒拉起签筒里的签子,澄眸轻抬:“不知大师可否听过一则奇闻异事①。”
老和尚见她不过随意拨弄着签子,这会儿又有此一问,显见是无意求签,遂捋着胡子抬眼看她,却讶然地发现这姑娘方才还分明的命相突然有些恍惚。念珠一停,他单掌一礼:“施主请说,贫僧愿闻其详。”
宋青绫看向了正殿观音像的位置,缓缓开口:“某日,有一书生前往寺中参拜观音菩萨。几经叩首,他倏尔察觉身边有一人亦在参拜,且模样与供台上的观音菩萨仿若神似。书生不解,遂轻言问道:‘您可是观音菩萨?’那人答曰:“然也。”书生却更加迷惑,又问:‘那您何故参拜自己?’菩萨曰:‘无他,只因我知晓求人不如求己。’”
说完,她偏过头将签筒交给了小和尚,又问那老和尚:“大师,我可以走了吗?”既是得道之人,想必应能明白她所说之意。
老和尚若有所思,未几,含笑道:“姑娘好悟性,既如此,老衲便不再多言。只有一语赠予施主:‘佛曰:一念而从善,一念而从恶,一念而成佛,一念而成魔。’还望姑娘谨记。”他合掌一拜:“阿弥陀佛。”
“多谢大师箴言。”宋青绫亦合掌回礼。旋即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偏殿。
人影消失,老和尚问那小和尚:“这位女施主是为何人续供牌位?”
闻言,小和尚低头查了方才登记的册子:“师伯,是一个叫宋青竹的人。”
殿外高大粗壮的菩提树下,宋青绫避开来往的香客,捂着胸口大口地喘息着。方才上香之时,她不过提着一股气性,暂将思绪封存,只当例行公事般行事。可现下这会儿那心气却因方才那老和尚之言中断。一时对小弟宋青竹的思念之情犹如泉涌般汩汩淌出,疼得她撕心裂肺。好半晌方才喘匀了气息。她回头瞅了瞅那森严的殿门和内里庄重的菩萨。深吸一口,敛了敛心神,收拾好东西往山下走了。
回城时辰尚早,宋青绫在一条岔路口有了一丝犹豫,但转念还是扭身朝家中赶回。
宋宅里,张氏正伏在绣架前认真细致地绣着一丛翠竹。一旁的几案上搁着碟艾草青团,还有一庐飘飘袅袅的檀香青烟。宋青绫进门朝里头一望,便见着这一副安宁详和之景。眼眶一瞬酸涩难挡。
自打六年前张氏遭遇丧子之痛以来,其神智便深受打击。整个人时而郁郁沉沉,时而又会失心疯症发作,日夜搂着个枕头当儿子诓哄。平日里宋家父女压根不敢在她面前提起任何有关宋青竹之事。就连他所剩不多的遗物也都烧了个干净。更莫提在家中立牌位了。
唯恐妻子再三触景生情,宋学武一谋得洛县官职,便散尽家仆携妻带女举家牵到了此处。只是不成想,方来不过半月,张氏便又旧病复发。
好在此回宋青绫寻到了梁恒这个曾经的太医,总算将张氏之病治了个七七八八,还配了安神香,用以巩固病症。然而恢复正常的张氏却忘记曾膝下有子的事实,以为自个儿只生有一个女儿。
为了张氏不再发病,自此宋家父女更是对小青竹只字不提,只偷偷在庙中供奉他的往生牌位以寄哀思。
宋青绫鼻子一抽,仰头将眼泪噙回,悄无声息地走到她娘跟前,扬起笑脸故意吓道:“娘,您在绣什么呢?”
张氏正专注了,冷不丁被她一吓,差点儿扎到手指头。她虎目一嗔,埋怨道:“你这丫头,吓娘一跳。”
宋青绫吐了吐舌,在张氏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给自个儿倒了一杯水,可眼神儿却往那绣架上瞄。这一瞄,她心上登时倒似真被那针给扎到一般。
“娘,您今日怎地想起来要绣一副竹子?”她心下忐忑,面上却装作懵懂地问了句。
张氏继续穿针走线,嘴上说道:“昨儿打扫归置屋子那会儿,娘发现咱家那张四扇的山水屏风太过陈旧。这不,趁着为娘手艺还在,就琢磨着自个儿绣几副出来。”
宋青绫刚想劝她娘说:咱可以去外头买,无须您这般劳累。
尚要开口,知女莫若母,张氏便立刻嫌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般解释道:“你爹俸禄不高,没得在这里头破费,不值当。”
宋青绫乖乖哦了一声,想了想,问:“娘,那您为何不想着绣些花儿呢,花儿多好看。”嘴上如此问着,可她心头却在担忧她娘莫非是想起了什么。
张氏哪里知道女儿心下真实的心思,只点头道:“要的,娘就是打算绣一套梅兰菊竹的花样。”
花中四君子的屏风倒是常见。宋青绫稍稍放心,却也不愿大意,眸中一骨碌,便道:“好啊,娘,左右这几日见天的下雨,我也不耐烦再出去,不如我帮娘绣两副可好?”
女儿要帮忙,张氏自是乐意:“那敢情好。”相较于耍刀掷剑,她更希望女儿平日里只是绣绣花,写写画。那多文雅娴静啊!
于是,宋青绫就笑嘻嘻提议道:“娘,既然咱俩一人皆绣两副,那咱娘儿俩比赛谁先完成如何?彩头嘛,就一两银子,谁输了谁给。”她旋即摆出了一副势在必得又挑衅的模样。
张氏不假思索,一掌拍在旁边的桌子上爽快道:“依你。届时输了可别在为娘面前掉金豆子哦。”
“那不能够。”宋青绫已经动手将她娘面前绣架上的绣布取下,口中道,“为了公平,就得一切打重来过,娘你绣前边儿两个花样,我绣后头两个,先以三日为限,再请阿爹来作评判,可行?”
张氏心下计较一翻,宋学武还能不判她赢,遂双眼发光,一口应承:“就这么办。”
三日里第一日,府衙卫所的军队派兵剿匪。
三日里第二日,县衙后头一辆马车出城转了一圈,回来时,有眼尖的百姓发现随行的丫环自马车上搀扶下来一个妙龄女子,不多时,知县千金回洛县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三日里第三日,昏迷多日的沈云御终于睁了睁眼,依稀见着落风和听雨都守在床前,却独不见宋青绫,只好苦笑着咕哝一句:没天理呀!
三日后,宋青绫将两副卷好的绣品拿在手间,叫她阿爹和娘亲都开开眼。当先抖开的是一副南山采菊图。
宋学武一瞅,摸着胡子点头,女儿这绣活虽算不得上品,却也是有模有样,在家中一摆,可!
宋青绫见此一笑,冲他眨了眨眼,紧接着便将另一副也顺势一放。
张氏打眼一看,兀自不信,近身一瞅,越发断定眼前之物并非葱葱翠竹,却像是……笋。她狐疑地瞅着自家女儿,不知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宋青绫娇声娇气地解释道:“娘,竹子过于平常了些,您瞧我绣的春笋,又鲜又嫩,可不比它好么?它不也算是竹子么?”
张氏想反驳一二,可终是不忍心打击女儿对刺绣的热忱,只好嗔笑道:“你这丫头,就是满嘴的歪理。”
宋青绫却乖巧地认承:“是,是,是,娘说的对。”随即摊开手心向张氏讨要银子。
愿赌服输,张氏紧赶慢赶却还是没能在三日之内完成绣品。左右是给自己的女儿,也没甚好损失计较的,便大方地扔出了一两银子给她。
宋青绫信手一接。嘴一咧,立刻嚷笑道:“谢谢娘。”之后便拉着她爹宋学武高高兴兴地一道替换原先的屏风去了。
张氏见着他们父女俩忙碌的身影,摇头笑了。
翌日一早,宋青绫携着雁翎刀去衙门上值。如今衙门上下都在谈论此回三石山成功剿匪一事。吴放与谢二勇更是拉着她你一言我一嘴的描说着当时的景况。
此次攻山剿匪,军队兵分两路。一路从三石山洛县这头佯攻,一路又派人从三石县一头的秘道进山直抄飞石寨老巢。m.xiumb.com
两边夹击之下,飞石寨众山匪很快败北投降。至于被逼透露秘道的大当家和与之勾结的三石县县令一家,则全都被卫所军队给扣押住。估计终脱不了一个死字。
宋青绫这几日忙着绣活等事,也未曾向他爹打听这事儿,眼下她仔细听着,末了,问道:“那这些犯人如今被关在何处?”
谢二勇道:“自然是三石县衙,山匪人数重多,那地方敞亮,再者县令都被抓了,人家将军还得在三石县主持大局了。”
也对,宋青绫想了想又问:“那孔家的银子可有追回来?”
这时就见吴放望了望四周,见无人注意,便压低声与宋谢二人道:“想是找找银子的,我昨儿无意中见着那孔家老爷向咱大人打听银子的事儿,咱大人只说要等案子了结才能放还,那孔老爷当场就表示那银子不用放还,直接上交,以示对朝庭的感恩和忠心。”
谢二勇一听便小声感叹:“要不说人家是大财主,大善人呢!就是会做人。这银子进了别家的口袋,拿不拿得回还得两说,先将那仁善慷慨,效忠朝庭的名声收入囊中。便是而后得不着银子,那也算得了些实惠不是。”
宋青绫点点头,三人心领神会的各自对视一眼,不再多言,只心照不宣。
“对了,青绫。”谢二勇突然想起一事。
“嗯?”宋青绫正在心下合计着大当家的事儿,便只随口应了一句,让他接着往下说。
谢二勇就笑道:“昨儿我巡街,正逢着听雨那孩子在东市采买,他让我给你稍句话,说沈公子已经醒了,让你有空瞧瞧人家去。”说完,那笑意中又多了几分调侃之色。
宋青绫闻言颇觉心烦意乱,只抬头瞪了他一眼,便揭过不提。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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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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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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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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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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