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承钰见到她时,她已经擦洗干净,露出一张小小的,安静的脸。长发散落在枕头上,如同一团饱满的水草,衬得一张脸越发如孩童般纯真。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轻声道:“圣和宫这处内室,我居然如同自家书房一样熟悉。这宗际遇,颇是难得。”
来人静了静,开口时,声音毫无起伏:“你似乎不该这么冷静。”
他转头,疲惫地看着她:“不要责备我,殿下。你不知道我曾经在这里经历过什么。”
凌清舒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
当初她九死一生之际,曹承钰彻夜陪着她,也是在这处内室。
她柔软下来,缓缓走过去。
“火势从清音殿烧起。当时凌清芝在里面。晋王过去找她,他们把宫人赶走,不知道在里面说些什么。再后来,就起火了。北风天,木头干燥,风助火势,一下子便连起来。”她停在床榻前,微微弯腰,蹙起眉头,看着安安静静躺着的人。
她不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更不喜欢成为曹承钰妻子的任何女人。她从来不否认这两点。
然而,她不敢承认的是,其实最初那个善良大方的阿芝,她是有些喜欢,有些暗暗的嫉妒的。
那个阿芝,有她从来也做不到的宽大温柔,有她觉得熟悉亲切的骄傲坚强,有她愿意喝彩赞美的自尊自爱。
可她如今到底在做什么?进谗言的人,究竟是不是她?如果不是她,晋王听到立储的旨意时,为什么会气冲冲地去找她?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是谁引发了这场大火?
如果凌清芝真的在图谋什么的话,这样的图谋无疑极端简陋,到处充满漫不经心的计算,毫无章法的步骤,没有退路的布局。
就好像一头闯入琉璃宫室的小兽,凭借着本能,肆意破坏一切,却并不知道如何在一地碎片中自保。
曹承钰站在她身边:“陛下不会放过她。”他进来时,远远听见皇帝的咆哮声。
“阿舅还在查。有些事情,没有外婆的命令,圣和宫的人绝不会说出去。”凌清舒顿了顿,低声道,“不过也拖不了多久。晋王毕竟是在清音殿里……”
丧命两个字,她没有能够说出来。阖上眼睛,眼角酸热。
她以为,哪怕封了公主,这一辈子都得小心提防这个无赖惫懒、胆大妄为的表兄。没想到错眼不见,已是人鬼殊途,且是那样凄惨的死法。
那个小时候胖乎乎,笑起来一如阿福娃娃的晋王,那个总是追着她跑,咬着舌头叫她清舒小仙女的晋王,那个她总是嫌弃他笨、嫌弃他空心大萝卜的晋王,那个一双桃花眼水汪汪地看着她,时而恼怒时而谄媚的晋王呵。
曹承钰凝视着她,手指颤动。她难过的样子,像是一把尖刀,在他心头细细切割。
他背住手,低声道:“这个凌清芝,可能不是阿芝。”
“你怀疑她?”凌清舒睁开眼,“咒禁科方博士试过,她确实是完全的主魂。再说,她肯舍命救我,这也不像是宾魂能做得出来的事。”
“她让赵解忧来侍候我。”
凌清舒眉头一扬,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
他温柔地看着她:“不,我没有。”
凌清舒垂下眼脸,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曹承钰的意思,她其实是明白的。那个如同阳光一样,没有半点阴暗面的阿芝,不会这样轻慢自己、轻慢曹承钰,把赵解忧当做工具一样推给曹承钰,丝毫不知尊重别人。
“这不重要。”她摇头,重又看着榻上安静躺着的娇小躯体。“重要的是,外婆定然要拼命保她。你打算怎么做?”
“等她醒来,问清楚清音殿里到底发生何事,再做决断。”曹承钰眉头凝起,低声坦白,“若真是谋杀皇子,这罪过太大,沙洲不仅保不下她,还会惹火烧身。”
“若是阿舅要杀她,也不知用这个还没捂热的公主头衔,能不能换回她一条命。”凌清舒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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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泰帝走进圣和宫的密室。
密室内除了一座十字铁架,两个蒲团,一盏油灯,再无他物,也没有服侍的人。
太后盘腿坐在一个浦团上,闭着眼睛,手里捏着一串楠木祷珠,一粒一粒,不疾不徐地数着。另一个蒲团空着。
定泰帝站在密室的门口,声音暗沉:“母后,贾都知为何不在?”
“贾寺啊,”太后答道,“我让他去请曹世子入宫。他妻子刚遭了难,受了惊吓。他为人夫君,自当守在床前,小心照拂。”
定泰帝似是笑了一下,“母后从来想得周到。”他慢慢道:“仵作验过成业尸首,他前胸衣衫完好,玉佩未曾沾灰。仵作说,成业是在昏迷中被烧死的。”
太后身子抖了一下,念了一声“天神保佑”,又说了声“我佛慈悲,成业总算少受些死前的罪过”,又慢慢道:“我以前恍惚在哪里见过,说是大火起时,烟雾冲天,人在其中,极易闭气。成业多半便是这样吧。”
“母后博闻广识。”定泰帝换了个话题,“也不知怎的,京中忽然起了流言,牵扯着母后。母后可有听闻?”
“牵上老身?”太后状甚讶异,“是什么流言?”
“说是齐王与太后勾结,联手鸩杀晋王,事后一把火毁尸灭迹。”m.xiumb.com
“荒谬。”太后皱眉怒斥。
“朕也是这么说。”定泰帝终于走到另一处浦团上坐下,“可是母后,就在齐王要立储的关头,晋王离奇死在圣和宫,这件事,如何让人不生些荒谬的联想?”
“老身一介妇孺,又没几年活头了,倒也无所谓这些捕风捉影的毁誉。但是成基是皇储,是未来的天子,岂能任人泼脏水?”
岂止是泼脏水。将来朝野若有什么反叛异动,定然会以此为利器,攻击他残害手足,得位不正。
“母后说得极是。”也正是听到皇城司禀报的流言,定泰帝霍然从儿子被人残杀的愤怒中清醒过来。他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只剩唯一一个儿子,不能不全力为他考虑。
他弯腿坐着,身子前倾,兀鹰样的眼神紧紧盯着太后:“朕奇怪,宫中事情刚刚发生,皇城司甚至还没完成勘验,为何京中就能流言四起?”
太后慢慢捏着念珠,“宫中便似个漏斗,处处漏水。老身以前也提醒过官家,想是官家没有在意。譬如宫中有五处角门,门里门外,专做宫人生意,商肆摊贩昼夜不绝。这些人虽不能深入禁宫为乱,要传递什么消息,却易如反掌。宫中又有养女的习俗,各处妃嫔,年高宫人,都喜从民间择小娘子养在膝下,以解宫中孤寂。难免内外交通,来往都是消息。”
她平静地说着话,定泰帝慢慢坐回身子,伸手扶住额头,声音疲惫:“母后,真不是你?”
“从常理来说,若是老身谋划,自是该将自己择得一干二净。断然不会让成业丧命在圣和宫,又在流言里身处不利之地。”
定泰帝缓缓点头:“朕不疑母后,只是母后或许有一心一意要回护的人?”
太后声音依旧平静:“官家,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这场流言。齐王的名声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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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阴怀不臣之心,妄肖至尊之器,前不能事君父以孝,后不能尊兄长以敬。受深恩而不知感怀,背祖母而大犯悖逆,神人共愤,天遂亟之……”
齐王站在长春殿的金砖地幔上,耳里听着这份皇帝亲拟的诏书,脑袋里嗡嗡嗡地。
凌清舒悄然立在他身后,脸色惨白,咬紧嘴唇,忍下胸口突如其来的恶心。
她听明白了,齐王却不明白。
他咚地一声,长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口不择言地替晋王声辩,哭至声嘶力竭:“三弟不是这样的人,父皇圣明,这必是奸人从旁构陷,拿这些邪僻不经的话来辱他身后之名。父皇,你不可不察啊!三弟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尸骨未寒,就有人往他身上扣屎盆子,父皇,父皇,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这不全然是做戏,他是真的伤心。
争储的时节,他恼怒晋王,瞧不起晋王。可如今两人刚刚和解,他也得偿所愿,不论是出于手足之间的骨肉天性,还是作为胜利者一方的宽大为怀,他都无法接受晋王不仅死得不明不白,死后还要蒙受这样的污名。
定泰帝一脚踢开御榻边的青铜仙鹤灯台,铁青着脸,转入内室。
齐王抬起眼,泪眼朦胧地看着皇帝的背影,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人轻轻俯在他耳边,低声道:“总共一个屎盆子,不扣在晋王身上,就只有扣在殿下身上。”
他想了一会儿,猛然惊跳起来,瞪着眼睛,喘着粗气,望着这个雪白冰冷的女子。
凌清舒见他想明白了,点点头,“殿下,记住今日说过的话,记住你这时候的心情。将来总有一日,你有机会为晋王翻案,赦免他莫须有的罪过。到那时候,请为其择一庶子,继承他的亲王之位。”
“不要怪阿舅,”最后她说,“阿舅只会比你更难过。二表兄,恭喜你成为储君。今日第一课,阿舅想让你学会的,就是要你明白:就算身为九五之尊,也有许多的不自在,不得已,不遂意。”
齐王如同痴了,怔立在空荡荡的殿中。
凌清舒走出去。兽脊上的雪开始融化,顺着屋檐滴落,宫人们在廊下摆上一溜儿的陶瓷坛子。雪水掉进去,一路叮叮当当,好似一支单调而永无尽头的哀乐。
她回到圣和宫。圣和宫一半宫室毁于大火,侍卫和内监正忙着搬运烧得焦黑的木架,清扫一地黑色的尘灰。
宁凝跟在她身后,宁羽从殿内急急出来,迎上她:“殿下,安阳县主醒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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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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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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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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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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