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雨颂龙飞凤舞地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旋上钢笔盖,闻言微笑着颔首。
裴雨颂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合照,十八岁的裴雪听拉着卫衣帽子,嘴里吐出个泡泡来,像个浑身长刺的小刺猬。他落后半步揽着她的肩膀,莫名冲淡了她身上那点不好惹的气质。
“她小时候拍的了,这两年连她影子都看不到,更别说拍照。”裴雨颂半真半假地苦笑道,“只有缺钱的时候才给我打电话,我在她手机里的备注说不好是什么。”
“裴总过谦了。”
办公桌背后是某日企的负责人,符合大多数人眼里的日本人刻板印象。男人穿着板正的三件套,眉心拧起的时候有三道很深的纹路,不苟言笑。总之不是看上去会和合作伙伴聊家庭的性格。www.xiumb.com
裴雨颂有些说不上来的别扭,把合同推了过去。
“合作愉快。”裴雨颂伸出手,“我司今晚在盛丽酒店订了一桌菜,不知道代表团的各位愿意赏光吗?”
出乎意料的,这男人露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容,像是面部肌肉这辈子没做过这个表情似的,“盛情难却,我们一定准时到。”
两人隔着桌面握手。
——
“裴总,盛丽酒店那边问我们订什么菜。”
“这种事你也要来问我?让秘书部去订。”
裴雨颂站在花洒下,手机在架子上打开了免提。他仰头任热水冲去一身的灰尘和汗水,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
他的办公室里有个休息间,几乎是他的半个家,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裴雨颂洗完澡出来,站在镜子前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尝试着把膏药往后腰上贴。他还没贴上,手机玩命似的叫了起来。
“干什么?”裴雨颂划开手机,没好气地问。
“问候一下你。”裴雪听的声音含糊不清,好像在吃什么东西,“你最近怎么样?”
“吃好喝好,你不来提醒我我还有个小拖油瓶子要养,我会过得更好。”裴雨颂龇牙咧嘴地把膏药贴上,一屁股坐在床上,“我听说最近市里治安不太好,跟你有关系吗?”
“跟我能有什么关系,我看上去和犯罪分子有什么勾结吗?”裴雪听懒洋洋地说。
裴雨颂擦着头发,冷哼一声,“特调局才给你发多少钱的工资,不值得你拼命。你自己掂量着,记得家里还有个空巢老人。”
“哥。”裴雪听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
裴雨颂一听她这口气就条件反射地血压升高,眼皮子直跳,“怎么了?”
“你要不找个女朋友吧,过两年结婚生孩子了,就不会把啰嗦的本事都浪费在我身上了。”
“我一个风华正茂的小青年,没那么好为人爹。你以为我想管你么?”裴雨颂气得笑了,“不想听我啰嗦就滚。”
裴雪听在那边笑了半天,说:“我给你同城快递了个东西,你记得签收,带在身边别离手。”
“又是什么封建迷信的产物?”裴雨颂一边和她说话一边穿衣服,他的时间很赶,能抽空洗个澡已经很难得。
“怎么说话呢?”裴雪听说,“不识好歹。”
裴雨颂挂断电话,去秘书部问了一声,果然有他的包裹。一件混在商业计划书、合同和企划案中间的小东西,秘书们以为是私人物品,都没敢拆。裴雨颂拆开了那个巴掌大的小盒子,里面是个小小的平安符。
秘书们围观了半天,没料到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
“咳、裴总,本命年?”身经百战的秘书长差点舌头打结。
裴雨颂“哼”了一声,眼角眉梢却是压不住的笑意。
“家里小孩胡闹。”裴雨颂把平安符塞进西装口袋里,“盛丽酒店那边安排好了吗?”
——
行动科办公室里高悬的红纸被刻刀扣得坑坑洼洼的,已经没有几个名字了。裴雪听的根终于不用扎在办公室里,可以稍微往休息室里挪一挪。她短暂地睡了四五个小时,醒来看到物流消息,就给裴雨颂打了个电话。
“裴科,你醒了。”宋小明探进来个脑袋,畏畏缩缩的,“局长叫你去开会。”
“行。”裴雪听一掀身上的薄毯,随口问,“他们人呢?”
“毕方前辈带着天师府的张又南去逮捕犯人,白茵姐在看卷宗、协调各部门配合调查,玄武前辈也在外面调查。”宋小明掰着手指头说,“鲛人在睡觉,已经喂过食了。”
裴雪听意识到了什么,“檀真呢?”
宋小明欲言又止。
裴雪听的眼神一下子冷厉起来,推开他径直往会议室去。她大力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在陆吾旁边看见了好几张生面孔。各科室的科长全部到齐,枭轻轻地对着她摇了下头。
“看来都在等我,这多不好意思。”裴雪听嗤笑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我可是临时收到的通知,不能算我迟到吧?”
“确实是临时组织的会议。”坐在陆吾身边的女人开口道,“听说这几天行动科超负荷运转,所以多给了裴科长一些休息的时间。不过今天的会议主题和行动科息息相关,所以还是把裴科长叫过来了。”
那女人穿灰色职业套装,梳着高高的发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看不出具体的年龄。她介乎于少女和少妇之间,兼具二者的美貌和圆滑,说话滴水不漏。
“什么架势,跟要审我似的。”裴雪听浑不在意地说,“怎么,难道我们行动科又出了叛徒?”
陆吾忍不住扶额,很想求她别再说了。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陈,叫我陈厅就好。我是此次调查组的总负责人。”女人掸了一下文件的边角,“裴科有什么疑问可以等会儿再提出来,我们先开始会议。”
陈厅身旁的年轻秘书站起来,打开了幻灯片。
幻灯片上记录着自西北第一具青铜棺打开以来,全国各地的游魂堕为厉鬼数目、妖物犯罪记录。密密麻麻的数据一眼看不到尽头,且随着时间推移呈上涨趋势。
裴雪听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调查组质疑特调局的工作效率,以及在青铜棺一系列案件上的不作为,重点内涵了银藏被击毙后的行动科自由散漫,没有一点公职人员的责任心和行动力。
大数据强有力的分析佐证了各地厉鬼数目、妖物犯罪率上升和青铜棺被打开息息相关。
汇报结束,陈厅目光灼灼地看着裴雪听,“裴科,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的人呢,”裴雪听直截了当地问,“你们把檀真怎么了?”
陈厅微微皱眉,克制优雅地说:“檀真是西北青铜棺的主人,对河洛大阵非常熟悉。我们在青铜棺的事上屡失先手,东南的青铜棺不能再坐以待毙,所以把他调过去了。”
“行动科没有单打独斗的先例。”裴雪听说,“他是我的下属,谁准你们不经过我把他调走的?”
“裴科长,鉴于你和他的私人感情,我不建议你在公共场合和我谈论这件事。”陈厅淡淡地说,“你的立场有问题。”
“我的立场有问题?”裴雪听气极反笑,“西南和东北两次的青铜棺事件已经证明了,他不知道其他棺椁的位置。你们把他调过去,到底是想抢先手,还是想把他锁进青铜棺里填补空缺?”
会议室众人噤若寒蝉。
每个人心里都在这么想,却没人敢说出来。自古以来,一换一百、一千、一万,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檀真是自愿被调去东南调查的,”陈厅一字一顿道,“而且我们没有人说要他再进一次青铜棺。”
“事态一旦失控,必须有人为此负责。”裴雪听看穿了她的小把戏,冷笑道,“到时候你想说,他是‘自愿’进青铜棺的吗?陈厅长,你们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便宜和名声你们都想要。”
“裴科长,你注意措辞!”陈厅背后的秘书疾言厉色道。
裴雪听冷淡地看他一眼,“你才需要注意措辞。”她挽起袖子,暴露出胳膊上纵横交错、层层覆盖的疤痕,“我为特调局、人和妖的和谐挂过彩、进过医院,死里逃生过来的,你这种坐办公室的学院派没资格和我大声说话。”
秘书噎住了。
这句话一出,会议桌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冷笑声,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是谁起的头。特调局的科长没有吃干饭的,被调查组压得喘不上气已经很冒火。裴雪听这句话算是给他们的怒火添了把柴。
枭双手环胸,像个戳在椅子上的钢架似的,态度冷硬地开了口,“确实没有越过直属上级调动干员的先例,更何况行动科从不允许个人行动。调查组这件事做得不合规矩。”
裴雪听不领他的情,驳斥道,“这也不关执行科的事。”
她撑着桌面站了起来,和陈厅对视。
陈厅的眼里蒙着柔润的瞳光,看上去像是一片柔软无害的湖泊。
“陈厅,你开这个会议又是想干什么呢?行动科需要对青铜棺事件负责,还是说你想开除我?”裴雪听歪着头一笑,轻蔑狂妄,“开除我,你想找谁来坐这个位置,天师府还是别的什么人?”
“别怪我没有提醒你,特调局一开始就在防范天师世家的操控。你的人选可不多。”
陈厅居然笑了,“裴科长,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配做行动科的科长吗?”
“我配不配,我不知道。”裴雪听轻佻道,“但是你们这些拿活人献祭,和封建时代的神经病不相上下的人,绝对不配。”
“我们需要对公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负责。”陈厅掷地有声。
“檀真办理过户口登记,也有身份证。”裴雪听的声音更高,“他也是公众的一员……他已经为公众死过一回了。”
如果没有长明灯的火焰在他的胸腔里为他续命,他早就身死道消,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您非要用数量来衡量生命的价值的话,我无话可说。”裴雪听从口袋里抓出证件、工牌、肩章和手枪子弹,噼里啪啦地砸在桌面上。肩章在桌上弹了一下,滚到了地面上。
裴雪听直直地看着她,“我和你们这些拿人命做垫脚石的大人物,没什么好说的。”
她头也不回地离去,一脚踩碎了地上的肩章。
枭扶着桌子起身,学着裴雪听的样子把东西放到桌面上。
“我可以死,可以牺牲,可以殉职。”枭的声音平静无比,“但我不接受这样‘自愿’的暗示,也不接受你们这么对待一个有过挽救天下苍生大功德的人。”
他追随着裴雪听的脚步,离开了会议室。
紧接着是信息科、户籍科、档案科……会议桌上的人越来越少。
陈厅身后的秘书对陆吾怒目而视,“陆局长,您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他妈的不姓陆。”陆吾冷冷看回去,盯得那秘书缩了缩脖子。陆吾点燃一根香烟叼在嘴里,漫不经心地说,“手下人要辞职,我能有什么办法,只能让财务依法支付薪水……哦对不起,财务也离职了。”
——
裴雪听拿着车钥匙匆匆下楼,一边跑一边拨檀真的电话。
短短十几秒的拨号时间,裴雪听心急如焚。通话接通的瞬间,裴雪听简直想破口大骂。
“你在哪?”裴雪听拉开牧马人的车门,重重地扣上。
“东南,现在在去苏州的路上。”檀真简洁地回答,情绪听上去非常平稳。
“檀真,你不知道他们让你过去是打的什么主意吗?”裴雪听彻彻底底地怒了,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叫了一声,“你是真傻,还是就习惯给人做棋子,你是活够了吗!”
檀真沉默半晌,无线电连通了两个人的呼吸声。裴雪听捂着眼睛,心痛如绞。
裴雪听总是不自觉地回忆起檀真走进青铜墓的时候,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外,叩着心口问陆吾:“这里是什么?我这里好烫……好痛。”那种痛楚难以形容,她只要想起来就喘不上气,恨不能一刀捅进去把那块肉剖出来。
“我没有想来送死。”檀真说,“我还没有活够,我还想陪你很多年,每天偷偷早退去超市买菜回家,给你煲汤。下雪的时候,我从背后抱着你,我们一起看雪慢慢覆盖整座城市。”
裴雪听鼻头一酸,“你想得美,你以为下雪就休假了吗?积雪再厚点特调局的都得上街扫雪。”
檀真轻轻地笑了起来,“我不想死。我不会再丢下你了……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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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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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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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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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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