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这场冗长闹剧浮出水面后,天子第一次召见他。
今日,燕明要将隋昭的真面目在天子面前拆穿。绵延两代人的仇恨,祸乱世间的组织,被雪藏的真相,都将在今日徐徐展现在世人眼前。
这是无数人血肉尸骸堆砌起来找寻到的路,这是无数人用性命去揭开的真相。
燕明闭上眼,缓缓地长舒一口气,再次睁开眼来时,眸中已经不见其他的情绪,唯有一片坚定。
他看出天子这近些日子是有护犊之意,利爪早已经没有当初那样锋利,猛虎已经老了。
但他是宁国的臣子,是数十万将士的将军,是镇北侯府未来要撑起担子的人,是柳空绿、卢光他们的兄弟。
哪怕是死谏,他也必须将一切告知天下。
世人懵懵懂懂地在这上位者的洪流中无辜地枉死,他们有权知道真相。他们有权要求背后的歹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即便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历朝历代芸芸众生都是史书上轻描淡写带过的一笔,但他们仍然拥有着闪闪发光的人格,是活生生的人。
历史隔得越是长久,后世对遥远往昔的印象越是模糊,情感也越是淡泊。燕明作为古文史的研究员,曾几何时,也是用这样冷漠无情的目光,剥离着着层层叠叠的前朝往事。
可当他真的置身这个时代,这里的一切都活生生地在他面前铺陈开,原来那些史书上轻飘飘的话,那些他日夜殚精竭虑地试图证明真伪的文献,都曾经这样的鲜活,这样的热烈。
燕明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想着躲避乱世保留性命,即使是在燕清的警示下,也不过是为了镇北侯府的存亡而挺身。
但是现在,当他和这个世界的羁绊越来越深,当他和那些曾经只在史书上有相似记载的人把酒言欢,真真正正地去体悟他们的思想,不知何时,一份名为“责任”的担子已经被他牢牢地背在身上。
燕明想起了他从旁人只言片语中窥见的那位,从未谋面的母亲。
当初那样少女岁数的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在举族被灭国,身世沉浮雨打萍的日子里,咬紧牙关地活下去,只是为了“命蛊”不落入恶人手中的?
她当时,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即便是在被抓紧乌斯藏,受尽蹂躏和屈辱,依旧没有松口吗?
燕明心中不禁翻腾起汹涌惊涛骇浪,他想起毫不吝于为国捐躯的柳空绿和叶玙,想起柳空绿在沙场上差点被卸掉的胳膊,想起在阿端卫即便意见不合但依旧毫不动摇地将生命留在边疆防线上的百户和将士。
他们都不畏惧死亡,自己又何必畏惧以死谏君?
燕明收拾好心情,缓缓地手握成拳在胸口处按了一下,随后仔细地整理好衣袖,将隋昭等人的罪证都整理完备,便目光灼灼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他上了马车,飞快地驰往皇宫。
驱车的马儿啊跑得飞快,窗子外头的景物啊飞速地向后倒去。
依旧是那熟悉的宫门,依旧是那郁郁葱葱的花木,依旧是那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宫道。
燕明迈着稳健的步伐,跟着宫人的指引,走到了那熟悉的,巍峨的承明殿前。
宫人进去通报,不多久,只听太监出来高声诵读传来皇上的口谕:“宣燕将军进殿——”
燕明便在宫人一番搜身后,不急不缓地行进殿中。
天子坐在那把玄色的椅上,身体虽然佝偻,却依然挺得笔直。
那张面容已经苍老得不像话,虎眸圆瞪,虽然已经有些污浊,然而若细细窥探其中,仍然可以看见其中未曾完全消弭的光亮。
但当年给燕明那种居高临下如同身躯中藏着暴风骤雨般的那种威压,却是实打实的没有了。
如若不是九五至尊身上披着的那件五爪金龙皇袍,燕明几乎以为这只是一位严厉的迟暮老人。
燕明跪下,叩见天子:“臣燕明,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直勾勾地盯着燕明,目光一眨也不眨,他让燕明起身,指了一把椅子让他坐。
燕明坐定后,听见天子语气淡淡:“景舜,很久不见了。”
其实也没有多久,满打满算两年没见,日子过的飞快,谁会专程记得一个不那么相关的人?哪怕对方是宁国的君主。
心里虽然这样想着,但燕明还是抱拳作了一揖,恭恭敬敬地道:“臣心心念念着陛下对臣的爱护,心里十分挂念陛下的安康。”
天子面上没有笑容,听了燕明的话,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神情淡淡地“嗯”了一声。m.xiumb.com
燕明坐在那儿,只听天子轻声道:“来给朕侍茶。”
燕明便听话地起身,给这位帝王取水煎茶。他正在做事,冷不防天子发问:“镇北侯世子,朕将你兄长发配至永州,将你的侍卫调去凉州营,你没有什么要问的?”
燕明煎茶的动作不断,闻言,他的睫羽颤了一下,心里顿时涌上莫名复杂的感觉。
“陛下所为,一定有陛下的道理。至于柳空绿,他能够做到将军,不拘泥于我的身边做一个小小护卫,是他的福气,雄鹰不应该被人绑住,而应该肆意地翱翔在天空中,是陛下成全了他。”
天子的目光晃了一下,静默片刻,突然笑了一下:“柳家的小子做事冲动,让他自己去闯荡,你就不怕他死在战场上?”
燕明抿了一下唇畔,突然放下手上的活,转身朝着天子的方向躬身拜了一下,直起腰时笑容盈盈地朝着天子恳切地道:“倘若因为畏惧他死亡而不能让他尽情地施展自己的抱负,我就对不起他柳空绿,不配当他的兄弟。”
天子似乎是怔了一下,随后别过头去取了一份奏本开看,不再去瞧燕明,嘴上低低地吩咐:“继续侍你的茶!”
承明殿一刹静极,很快,燕明便回过头接上自己方才要做的事情,细细地观察茶汤的色泽,直到第二滚后,才将上好的茶汤斟出,顿时米褐色的茶汤中乳栗的香气弥漫开来。
燕明双手端起那盏茶,恭顺地将之端到天子面前,跪下,将茶盏高举过眉,声音平静:“请陛下饮茶。”
天子垂眸去看燕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见那盏明晃晃的茶汤,还有燕明的后脑勺。
天子没有接过那盏茶,即便他知道那滚烫的杯沿此刻定然灼热着燕明的手指,若再迟上一些,定然会让燕明的手指烫伤。
但天子仍没有动。
燕明跪在地上,感觉到那滚烫的杯子仿佛如同锐利的牙齿,在用力地啃咬着自己手指上与杯盏接触的每一寸肌肤。
但燕明同样没有催促,相反,他决定铤而走险一步,下一着险棋。
他的额头几乎要贴在冰冷的地面,看不见天子的神情,只好在暗地里用力地咬了自己的舌尖一下,深吸一口气,突然开口道:“陛下,您曾经问臣,倘若阿芙看见臣这副模样会心寒。那时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但如今臣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话音刚落,蓦地,燕明突然感觉头顶上的视线猛地锐利起来,如同两道钢针,笔直地要刺穿自己的脊背。
他手上突然一轻,紧接着被灼热的手指因为滚沸之物的消失突然有些发麻,进而感觉到一丝清凉,手上的疼痛似乎没有那么疼了。
天子接下了他的茶,声音冷冷地吐出一句:“你知道什么,还想知道什么?”
————————————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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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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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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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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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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