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月吓得在皇帝背后一哆嗦,皇帝接下来又道:“还好,还有一个聪明又胆大的,不但猜出了你的心思,还敢闯宫进谏。”
卫明月更害怕了,但为了避免御前失仪,还是绷着没敢露相,只听元德帝又道:“不过是找老阿伴借了朕的剑去弹压乱党,算得了什么?就值当你这么自暴自弃吗?朕临行时告诉过你,若京师有变,你可以便宜行事,永王叔不肯信我,我已经很难受了,如今你还这样……”
元德帝似乎真的很生气,压了压才放柔了声音:“我知道你听得见,江孚信,矫诏造反那叫欺君谋逆,便宜行事救国那叫有功之臣,朕不许你再钻牛角尖!”他似乎说着说着又生气了,抬手拍了拍床板,病榻上的江忱却依然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元德帝叹了口气,拉起他的手攥着,一改刚刚君王威严,话语中带着无奈伤感:“我还记得上一次你伤得这么重,还是麟台之变,你为了救我在井底待了七日,可那会儿你怎么说的?你说你是哥哥,会一辈子保护我,你现在倒是把我保护的很好,可你承诺的一辈子呢!”
卫明月立在皇帝背后,哭得几乎站不住,眼泪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使劲抠着自己的手心,才能压着不会哽咽出声,皇帝又道:
“你我之间的情分在你心里或许早就变了,或许你只是把我当成君王,可是我告诉你,我不是这么想的!我一直将你当成兄长,在母后第一次拉着你到麟台宫来,说你是大长公主之子的时候朕就知道,你是朕的表哥,是朕在宫里唯一的兄弟!”
他这么说着,自己也红了眼眶,许久方才开口,却像是带了一丝绝望:“如今外忧内患,乱党几乎要了朕的性命,你却要扔下我了,儿时情谊怕不都是假的……”皇帝说到这里,声音愈小,像是伤心到不知该说什么了,慢慢将江忱的手放回床榻上,却在几乎松开他指间的时候愣住了。
他感到了一丝力道,虽然无力地几乎留不住他的指尖,却是实实在在的流连和温度。
萧禹愣了愣,一把攥住江忱的手,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挣扎,一时喜上眉梢,转头对卫明月喊道:“去喊萧随云,让高峤去太医院把院判给我叫来!孚信醒了!”
不等卫明月推开门,高峤已经把萧泓请了进来,不多时老太医也气喘吁吁赶来,虽然二人会诊的结果的确是江忱的伤势开始稳定下来,药也终于能灌下去了,可皇帝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他醒来说一句话。
头上更,高峤已经来请了三次,梅郁城看大内总管急得都要蹦起来了,赶快陪着一起劝,元德帝在得了太医和萧泓二人再三保证后,方才起驾返回紫禁城,临行时还叮嘱众人,一旦江忱醒了,马上去皇宫里报信。
江忱的伤情稳定之后,萧泓便让大家都先回去,老太医不敢走,也被卫明月请去西屋休息了,她自己立在萧泓背后,看他给江忱施针,又喂了一颗药丸,期冀又害怕地凑过去问:
“殿下,除了好好守着督公,我还要再做点什么吗?”
萧泓想了想,微微一笑:“你家里有米吗?他明天早上醒了,大概得吃点儿东西。”
卫明月点了点头,还没开口先落了下泪来,又破涕而笑:“有!”
元德帝回到紫禁城,先往太后处说明原委,太后早知道内情,自然十分不忍,皇帝着意安抚了几句才回到自己的寝宫,高峤知道他这几日心绪动荡,便将小内侍们都遣退,自己撂下拂尘伺候着皇帝梳洗更衣,元德帝若有所思地想着朝堂和宗室内几件大事,回过神才发现身边是他,笑着坐在龙床上:“今儿是转了什么性,你都能伺候朕了?”
高峤看皇帝笑了,心才放下点儿:“陛下此言可是愧煞奴婢,奴婢本不就是伺候陛下的吗?”
皇帝笑着点头躺下:“知道你忠心,这几日你也不轻松,小事交给秦葳他们盯着就行,倒是今日这个卫经历,的确有点意思,你留心着东内苑那边,一是孚信醒了赶快告诉朕,二是看那边没事儿了,把卫素影带进来,朕有话要跟她说。”他想了想,又看了看高峤:“怎么朕看着令宥也在那里。”
高峤何等机灵,马上就领会了皇帝的意思:“回陛下,温佥事乃是卫经历的挚友,自然会在那里陪她,奴婢想着,不如到时候将温佥事也请来,也省的卫经历独自面君,会害怕。”
皇帝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算作赞许,又蹙眉道:“什么叫害怕,朕那么可怕吗?”xǐυmь.℃òm
高峤笑着轻轻一拍自己的嘴:“奴婢失言了”,看皇帝乐了,才放心为他撂下了帐子,自去布置他交代的差事。
一夜,皇城内外许多人惦记着东内苑那方小院里的人,卫明月婉拒了萧泓让她去歇着的好意,执意又在江忱身边守着,温律怎么劝都劝不走,只能拿了大氅给她披上,自己歪在窗下的竹床上浅眠陪着她。
二更时分,似乎是因为不再揪心,卫明月伏在江忱床边,听着他慢慢均匀绵长起来的呼吸声,终于熬不过疲累睡实了。
再醒来,天色还是暗沉沉的,卫明月下意识看了看床上,却见床上空无一人,她一下就精神了,起身跑出堂屋,想去找萧泓问问,却见庭院里乱作一团,沈璃,贺武都来了,大家又换了一身戎装,长刀在手,整个院子里都是受伤的内卫将士,外面喊杀声震天。
卫明月吓着了,一把抓住贺武问究竟,却说是北梁人又杀进了京师,自家督公已经带人顶上去了,卫明月一听就急了,埋怨他们怎么能让一个重伤之人上战场,她急得一路喊着江忱,往城门那里跑,沿途遇到许多北梁兵,卫明月不知自己哪里来的神勇,一把长刀竟如砍瓜切菜一般,穿梭在敌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可渐渐地,她就看到道路两边倒卧着很多内卫将士,大多是她熟识的人,甚至身边的典吏们也在其中。
“不对啊……”她上前扶起典吏班头:“老刘!刘公!您怎么来了,他们怎么能让您上战场!”
须发斑白的老典吏叹了口气,颤巍巍地指了指前面:“经历大人……督公,在前面……”说完就没了声息。
卫明月哭着将他放下,提刀拼命往前跑,只觉得自己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两边的景物都模糊了,再回神却像是身在荒郊,周围是尸山血海,不远处大周的旌旗下,一个身影背对着她立在那里,卫明月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心才算放下,大步奔过去喊着:“督公,原来您在……”
绕到那身影的前面,卫明月却是一腔惊喜化作惊恐绝望,她知道那是江忱,他身上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就连头上也还带着她的那顶网巾,可他的脸……却已经化作髑髅,两个眼窝空洞洞地盯着自己。
卫明月按着自己的胸口,不知道为何就是发不出声音,憋到几乎透不过气才从喉咙缝里发出无比尖锐的一声:“啊——!督公!”
这一声喊过,她身上忽然一轻,迷迷茫茫中,听到一个很小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微弱且焦急。
“素影,醒醒……我在呢。”
卫明月茫然睁开眼睛,正对上江忱苍白的脸和焦急面容,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拍着,似乎是拼命想起身推醒她,却力不从心。
卫明月愣了好久才分清梦境与现实,一头扎在江忱身边“嗷”地一声哭了起来。
正在厨下煮粥熬药的温律和萧泓闻声跑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萧泓忙着上前为江忱把脉看伤,温律则盯着卫明月哭到抽搐的背影,也陪着落下泪来。
萧泓为江忱仔细看了伤势,终于放心地舒了口气:“外伤都已经收口了,脉象也没有大问题,好好吃药休养就能好了。”他说这话时,卫明月好容易止住哭泣,哽咽着笑了笑:“多谢殿下。”
江忱看了看萧泓,似乎在琢磨他是哪位“殿下”,还是周道地欠身打了个招呼:“多谢殿下救了下官性命。”
萧泓赶快抬手轻轻按住他肩膀:“江大人不必客气,好好养伤就是,我是随父王从云南过来的,或许您见过我的名字,萧泓。”
江忱瞬间明了:“原来是平楚郡王。”
萧泓笑着点点头,便说出去看看药,温律看卫明月安静下来了,就让她好好陪着江忱,自己出去给他盛粥。
卫明月这几日心情大起大落,也基本算是茶饭不思,此时松懈下来,头也是一阵阵发蒙,呆呆地坐在脚踏上,看着床上的江忱,江忱只觉得此时此刻万分珍贵,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卫明月却不觉得这样的对视有什么不对,许久,还是江忱先开口:
“这几日你一直在我身边,我知道……”
他这一句,却让卫明月无端涌起巨大的委屈和心酸,吸了吸鼻子,又浮起泪意:“是,可是我怎么叫您,您都不理我,如果不是陛下来了,您就打算这么扔下我……们,扔下兄弟们一走了之是吗?”她说着说着又落了一滴泪,刚想抬手擦了,脸颊边却传来温度。
江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抬手把卫明月脸颊边的泪给擦了,一时两人都愣了愣,卫明月的脸“唰”地就红了,但江忱比较能装,云淡风轻地对她笑了笑:“别哭了,看哭伤了眼睛。”
卫明月被他这一笑,才算是真的将伤心都冲淡了,抬袖擦干了眼泪,揉了揉脸:“就是,您都醒了标下还哭什么,不哭了!”她双臂交叠趴在床边看着江忱,将元德帝昨日来时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学了一遍,末了笑得狡黠:“反正陛下从鬼门关那里把您叫了回来,您就算又落到兄弟们手里了,从今儿起我代全内卫上下的兄弟们看着您吃饭吃药,一样儿都别想妥过去!”
江忱笑着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一定听话,卫明月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吸了吸鼻子:“且不说陛下对您的恩义天地动容,就拿兄弟们来说……您以为他们都很干练,能独当一面吗?南北镇抚的几位这些天轮流来看您,比以前在本卫请示公务还勤快,殿下还告诉我,看到沈佥事藏在杂物房角落那儿哭……”
她的话令江忱有些动容,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卫明月是不知道什么叫冷场的人,又往前凑了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所以说,兄弟们不能没有您,以后可不能这么拼命了。”
江忱看着她布满血丝的大眼睛,那里面期许的小火苗让他不忍泼凉水,但还是轻声道:“可是咱们干的就是拼命的事,万里还有个一呢,所以你们……”
“我不!”卫明月突然放弃了讲道理,开始耍赖:“反正您不许再作死。”
江忱被她逗笑了:“作死倒是不至于,但人固有一死。”
“那早死不如晚死。”卫明月眯了眯眼睛:“您得好好保重,最起码活到七老八十,嗯……最好九十!”
其实江忱很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内卫上下对自己的情义,此时堵在心里的事情霍然开朗,对“同袍”和“责任”这两个词的深意也有了更新的认识,看着卫明月那色厉内荏的“不讲理”,更是能体会到她内心深处的恐惧,于是他抬手轻轻按在她肩膀上,无比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不如这样,我答应你,我一定比你晚死一天,好不好?”
卫明月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被江忱的声音,眼神还是话语给蛊惑,居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又赶快想办法自圆其说:“那,那敢情好,标下是最懂得苟活的了,我活到七老八十,督公就是老神仙了,嘿嘿。”
她知道自己这话很蠢,但此时此刻,竟找不到第二句能说,好在很快就来了拯救尴尬的人。
温律端着白粥走进来,只听到他们二人欢声笑语的,并未听清是什么话,也跟着笑道:“素影你要陪江督公说话也别一直缠着他说啊,病人得多休息,殿下说了,让督公吃点东西喝了药就接着睡。”
卫明月赶快趁这个机会起身,借着盛粥的机会掩饰脸上的不自知,嘴里还嘚啵着“睡了三天了,睡得怪吓人的。”说着熟门熟路地拽了个迎枕给江忱垫在背后,吹凉了一匙粥喂过去。
江忱却是抬手接了过来:“所以说,你看顾了我三天?”
卫明月点了点头,却又把汤匙抢了过来:“省省力气吧您。”说着不容他反抗,继续喂粥,温律在旁边笑了笑:“素影可不敢离开您,毕竟最危险那几日,也只有她能给您喂进点儿药去,别人怎么说您都不张嘴。”
卫明月脑瓜子嗡嗡的,脸红得自己都能感觉到发烧,但仗着背对温律,还装作不在意,呲了呲牙:“都是小事儿,令宥你就别陪我支应着了,赶快回去给郡主姐姐报个信儿吧,她也牵挂着呢。”
温律想了想也是,便跟江忱道别,到厨下和萧泓打了个招呼,打算先回侯府给梅郁城报个信,却不想走到门口,迎面碰上了意想不到的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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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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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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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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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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