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批完沿途军报和金陵来的折子,元德帝照例叫秦葳去请温律过来,不多时温律到了,元德帝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却在看到她身上装束时淡了三分。
温律的家境他是知道的,平时多看她简素装束,今日却是穿着件上好的貂领裘袍,看起来十分扎眼。
温律看出了皇帝面色有变,却不知所为何来,元德帝也觉得自己太过小题大做,眼前人到底是卫所佥事四品官员,这样的装束也算不得张扬。
他挑了几本折子给温律,让她说说自己的看法,君臣议定后,元德帝就让温律带着秦葳把这一日的奏折都收好,看她一身华袍忙忙碌碌的样子,心里梗着的刺又戳了出来,忍不住开口:
“温爱卿,今日穿得十分暖和。”
温律从奏章里抬起头,不知道君王此言何意,只当是寻常说话,便微微一笑应了:“回陛下,运河上很冷,臣就将临行时忠信伯夫人送的锦袍给穿出来了,形制是有些不搭……臣疏忽。”
看着君王面色愈发沉肃,温律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还是做错了什么,握着奏折,一时竟想起“伴君如伴虎”那句话来。
须臾后,她脑中灵光一闪,心道莫非君王是忌惮他结交豪强?当下行礼道:“陛下容禀,此行离开忠信伯府时,夫人见臣行囊内没有什么厚衣服,好心周全了三五件,臣也怕私取百姓之物不妥,奈何夫人盛情难却,而且这些都是她和县君的旧衣。”
她这一番解释,听得元德帝心疼又疑惑,心中醋意早就烟消云散,赶快抬手让她起身:“这也没什么,是朕疏忽了……”
温律赶快道了声“不敢”,元德帝又道:“只是忠信伯夫人之前虽然只是商贾之妻,倒也是诗书传家,怎会以旧衣相赠朝廷命官,似乎不合礼数。”
温律闻言却是笑着脸颊绯红,看得元德帝心一沉,好在她接下来便将如何在忠信伯府被问出身世,因缘际会认了族亲的事情向元德帝一一奏明,末了又道:
“诚如陛下所言,忠信伯夫人以旧衣赠与朝廷命官不甚妥当,可既然臣已经认亲,她便是臣的同族堂嫂,家人以旧衣相赠只是情谊。”
元德帝听她这么说,脸上笑意压都压不住,看得温律安心也诧异,可总不能直接问君王笑什么吧,只能闲谈几句便告退,元德帝端起茶碗喝了口,方才觉得数日来梗在心里的刺彻底消了——他万没想到温律对忠信伯夫妇的亲近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么这事儿不但跟男女之情毫不相干,而且还解决了元德帝的一桩心事。
在他心中存了那个“小念想”之后,也曾想过朝野上下是否会对温律存任何微词,能想到的也就是她出身略低这件事了,而此时得知温辛竟是他的族兄,那么这样一个立下大功又毫无根基的富庶新贵,不是作为“后族”最合适的人选了吗?
一旁的秦葳看皇帝笑得奇怪,生怕自己漏掉了什么君王心思又要被师父责怪,但也不敢多嘴问,元德帝却是一笑将茶碗递给他:“忠信伯这个爵位,朕还真是封对了。”
此时讨逆军旗舰上,梅郁城正在颠簸的船舱中认真地写写画画,不多时遇到个算不明白的事情,她习惯性地撂下笔喊了声“令宥”,倒把坐在床边缝补战袍的白盏月逗笑了:
“郡主,温佥事在御船上呢,今儿早上高厂督亲自来接的,您忘了?”
梅郁城也是一笑:“是啊,忙糊涂了……”她看着舷窗外波涛滚滚的运河,轻轻叹了口气:“我总觉得,等收复皇都,一切稳定下来,令宥就要离开宣府卫了……”
白盏月愣了愣,她本是心思细腻之人,自然也不会明知故问,跟着叹了一句:“标下也觉得,做边卫佥事实是浪费了温大人的才学,可如果郡主您不想放,陛下肯定不会找您强要温大人去的。”
梅郁城提笔笑着摇了摇头:“我非但不留,还要向陛下举荐,正如你所言,皇兄他不忍心从我这里要走令宥,可既然已经看出皇兄治国需要她这样的人才,令宥又的确有宰辅之才,怎能因一己之好耽误了她,若说私交,反正她也定是留在京师,任职六部,日后想见容易得很。”
白盏月闻言心中钦佩,却是装作拈酸吃醋:“哎,郡主您对温大人可真好,标下有些吃味了。”
梅郁城将画好的图纸小心放在案头晾干,斜睨了她一眼:“怎么,我们白将军翅膀硬了,也打算飞出去了?我给你找个好地方吧,我看大理卫不错。”她这么说着,起身去戳白盏月的肋下,白盏月笑着滚到床上:“郡主饶了标下,标下是绝不离开您的!”
梅郁城也没有更多时间逗她,又回到书案旁拿了一张纸铺开:“知道你忠心,放心,我会想办法把萧将军留在京师。”
她这一句给白盏月闹了个大红脸,却也不想跟亲如姐妹的自家郡主故作羞涩,便一言不发继续缝补着手里的战袍,此时门外传来轻快脚步声,还夹杂着银铃叮当,梅郁城眉端一舒,抬眼就看到舱门被推开,一截白如嫩藕的小手臂露了出来,接着就是萧棠小心翼翼的笑脸:“娘亲,您忙吗,棠儿想您了……”
梅郁城笑着冲她招招手,小丫头就欢天喜地地跑进来,腻在她身边,却是十分乖巧地什么也不说,安安静静看着自家娘亲写写画画。
梅郁城屏息于面前的画纸,却还是无法画出她预想的效果,在又毁了一张纸后,难免有些心急,萧棠却是精灵地很,一下就看出了自家娘亲是为什么发愁,抬头看着她眨眨眼:“娘亲,您这样画是画不到横平竖直的,要用鲁班尺和两脚规,还有大角角小角角才行。”
梅郁城听她说得煞有介事,知道并非普通的童言稚语,便将萧棠抱上膝头:“哦?什么是大角角小角角,是谁教你的?”
萧棠看自己能帮到娘亲,顿时一脸骄傲地跳下地:“是爹爹教棠儿的,娘亲等着,棠儿去拿大角角和小角角来!”说着竟自顾出门跑走了,梅郁城笑了笑便再提笔继续未完之事,不多时却听得萧棠与另一个熟悉脚步声一前一后来到门口。
白盏月赶快上前开了门,梅郁城抬头就对上了萧泓含笑的眉眼,心中自然喜欢,可他那愈发苍白的面色也让她心疼不已。
白盏月有心让他们“一家三口”多说说话,便将萧泓请进来,自己拿着那件战袍出舱去了,萧泓将手上一个木盒撂在面前,坐定看着梅郁城笑了笑:“我看白将军手里那件好像是我们庆之的衣服。”
梅郁城微笑颔首:“我刚还答应了她,要把萧将军骗到京师,扣下。”
萧泓闻言一笑:“他跟英儿都是我的亲卫,我留在京师,他们想走也走不成啊,更何况庆之牵挂的人也在京城,更不能遣他走了。”
梅郁城闻言心中一阵甜蜜,当着萧棠也不好多说什么,便一笑掩过,掏出帕子给跑得满头大汗的自家闺女擦了擦,笑问:“棠儿说去拿大角角,怎么把你父王给拽来了啊?”
小丫头笑眯眯地一歪头:“因为棠儿还不会用大角角,父王听说母妃要用,就自己过来了。”
梅郁城心说果然如此,转头看了看萧泓:“劳烦你了。”
萧泓却是一笑打开桌上的盒子:“你我之间,何须客套。”
梅郁城一脸好奇地看向木盒中,只见里面放着一套十分精巧的檀木物件,并一个更小的盒子,那里面有萧棠提过的鲁班尺,两脚规,而最下面两个木片却没有见过,梅郁城拿起来看了看,笑道:“这大概就是棠儿口中的‘大角角’‘小角角’了,看着甚为机巧。”
萧泓点了点头,接过她手中的木片:“此物乃是将‘九章’方田篇中所述的几种圭田宗汇而成,是我师父向几位海客学来的,此物在他国也有名字,叫做充安格隆,我师父则叫它圭田尺,或称角尺,此物有一个特点,便是一边为地时,另一边定直指向天,与鲁班尺相似,又有更多用途,我最近哄棠儿的时候就让她拿此物绘制桌椅板凳,是她聪敏,竟然知道这些东西能帮你。”他这么说着,从盒子里捡出几张纸,上面是些极细的线条,汇出破城炮和炮车等物,无一不精细传神:“这就是我从前用这些尺规画的图,你看是不是你想要的?”m.xiumb.com
梅郁城听他这么说,更是对盒子里的物件爱不释手,一时欢喜便将手搭在萧泓手上,抬眼目光晶亮:“此物甚好,你也教我吧。”
萧泓被她这难得的娇憨所诱,反手握住她的手,拢在双掌之间:“好,日子还长,以后我慢慢教你,但你眼下所需的是迅速找出将破城炮和火铳融入宣同铁骑军阵之法,你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如你说,我画。”
虽然说的是正事,可萧泓眼中情意几乎要满溢出来,梅郁城一阵心狂跳,垂眸掩饰着失态,却难掩脸颊绯红:“好,那你帮我。”
萧棠看不懂大人之间的情意,只知道爹爹来了自家娘亲就欢喜非常,一些小心思也安妥放下,午后困乏,便开开心心地爬到床上躺着,不多时竟酣然入梦。
萧泓则带着梅郁城,以那小木盒中一些细木炭模样的笔将梅郁城心中所想细细绘出,越画越赞叹,待一张图成了,梅郁城惊叹于萧泓笔下所绘精巧绝伦,萧泓则摇了摇头,开口一叹:“我这些日子也在想,如何将笨拙的破城炮与疾速移动的骑兵配合,又怎么防止北梁兵在乱军之中来抢夺破坏,却完全没想到将炮车改制成战车这个法子,果然还是主帅深谙兵道,谁能想到早已刻入史书的先秦战车,竟能用在此时呢?我能画出你要的东西,不过是术,而你所想则是‘道’,以道为纲,术才有用武之地呐。”
梅郁城知道他是真心夸赞自己,却还是略带羞涩地倚入他怀中:“我哪有这么好,不过是碰巧想到,若你也觉得此法可行,我明日就去御船上禀告陛下,也好早做准备。”
萧泓点了点头,梅郁城看着他眼下暗沉,一时心疼,抬手抚上他脸颊:“可怜你舟车劳顿,还要为我周全这些事。”
萧泓笑着拉起她的手,却是送到唇边轻轻吻了她掌心:“无妨,你让我多在你身边待着我的病就好了,你是我的仙药。”
梅郁城愣了愣,脸“唰”地就红了,垂眸绷不住地笑:“说什么疯话。”
舱内一时如氤氲着甜香,萧泓沉迷于梅郁城的笑靥,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感觉到怀中人没有抗拒,又慢慢往她芳唇上蹭了过去,梅郁城心中有些紧张,但却并无半分抗拒,恰在此时,床上的萧棠突然唤了声“娘亲”吓得桌旁二人赶快分开,一起看向床上时,却见小丫头在睡梦中笑了笑,咂咂嘴又睡实了。
萧泓扶额一叹:“这个丫头,还真会掐时辰。”
梅郁城也笑了:“闺女向着我,怕我被你欺负了去。”
虽然“偷香”不成,心中依然甜蜜,不过碍着闺女在旁,二人也不再分心,转而商议起炮车造好后该如何排布阵列的事情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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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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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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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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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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