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渭南步寿原神德寺
惨白的月光之下，慧诠禅师一步一步从后堂走向大殿，一层又一层的尸体堆成了小丘，血水汩汩流成了小河，把整个地面都染成了红色，还有数名僧人被压在尸体堆中惨叫救命，几名突厥的士兵就狞笑着上前，将他们的头颅砍下……
佛家净土已然成了地狱猎场，全寺八百多名寺人，尽皆死在屠刀之下，他们当中有德高望众，佛法精深的老和尚，也有稚子幼童、茫然懵懂的小沙弥，结果却是一样，全部被从禅房里拖出来杀掉。
慧诠禅师目睹了这一切，眼中早已是热泪盈眶，心内却是冷若寒冰，可目光触及到那些手持利刃的魔鬼，他也只能念了一声佛号。
“萧质，快走吧！叶护大人已经在等了。”
走在前面的柳正，着急的伸手拉拽了一下，慧诠单薄的身体，向前一个趔趄，口中再颂佛号，冰冷冷的问道：“阿弥陀佛，柳施主行此恶事，就不怕天降罪罚吗？”
柳正笑呵呵的回道:“大师此言荒谬至极，此非恶事，乃是恶果！杨氏一家诸恶做尽，当有此报应。”
“阿弥陀佛，我寺八百僧人，日夜颂佛，行善布施，何其无辜？”
“大师年轻，佛法仍未精湛，善因乃一人之善因，恶果为人人之恶果，如今恶果已至，何人无辜？”柳正不动声色的反驳道：“杨坚恶贯满盈，若是修几座寺庙，做几件伪善之事，就能消灾弭祸，这天下公理何在？”
他伸手一指满院的尸体，“尔等为此魔獠日夜颂经祈福，超度罪孽，有何无辜可言？更何况此乃你萧家的罪恶，何曾轮的到老夫接受天罚？”
“阿弥陀佛！”慧诠紧闭双眼，身体如遭雷击般轻颤。
柳正淡淡一笑，伸手拉起他的僧衣，连拉带拖的向前，慧诠只能跌跌撞撞的，如同耄耋的老人般苦苦支撑这段路程。
等进入大殿，慧诠一眼就见到了正在石刻前，负手浏览碑文的突厥武将。
他目光严肃，神情专注，嘴角上却挂着一丝不屑于顾的笑容。
仁寿元年十一月三日圣人立次子杨广为皇太子，时白灾骤降，暴雪漫天盖地，积深五尺，京畿一带，民冻饿死者日以千数。旦日，扶风、天水郡，地龙翻身，数百人毙役。
太史令袁充上禀，大隋朝建立，感动上天，日影变短白昼变长，如此异象，亘古未有，此乃圣主出现的异兆，是圣世的发端，仁寿将为万世之表，大隋当千秋万代。
圣人心中不能自安，乃重修神德寺，置二十座弥勒佛身于其中，修六座舍利塔，为国祈愿，旋废诸州大小学府，改修为佛寺一百十一座，派高僧送舍利子于十三州，耸高塔千余，弘法宣德，彰圣人仁善……
慧诠从神德寺建成开始，就一直在这座寺庙担任主持，已经有十年的时间，所以整个碑文，他都能背下来了，却想不到对方在嘲弄什么——
柳正松开拉着他的手，小步跑到突厥人的身边，一脸讨好的说道：“叶护大人，慧诠已经带来了。”
突厥人转身看向靠近的慧诠，指着石碑，似笑非笑的问道：“慧诠大师，你这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当日圣人可汗敕封杨广为太子时，我本人就在长安，全程目睹了整个仪式过程，何曾有过什么天降暴雪，哪时又有地龙翻身？”
他眼中的鄙视流露无疑，“如此杜撰污蔑，后世之人，没有参与过这段历史，岂不是颠倒黑白，不明是非了？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们这些汉人为何连自己的后人都骗？”
“回叶护大人！”柳正连忙小跑着上前。
“不用回这个，回那个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那个叶护满脸不悦的斥道。
柳正被这句话噎得无语，尴尬的笑着，解释道：“叶护有所不知，此乃攻心之计，有此天降异象，愚民们才会相信杨广这暴君为天地不容，日后我等起兵讨伐，才能顺天理，应民意。”
叶护沉思了一下，不解的问道：“有点意思，不过十万只羊，也不能打败一百只狼，这样做有何用处？”
“阿弥陀佛，叶护太健忘了，当年开皇初立，正是一群羊赶跑了四十万头的恶狼。”慧诠冷冷地插言。
旋即他就感受到对方眼中的冷意，如同实质般盯了过来，慧诠立时感到，自己就像被一只凶悍强壮的恶狼盯上的猎物，连口鼻之间的呼吸，都难以为继。
对方的样貌是典型的突厥人，身型壮硕，剑眉鹰目，面部轮廓粗犷，发黑如铁，有一种硬朗彪悍、雄健深沉的气概，年纪倒是并不大，可脸、颈部粗糙黝黑的皮肤上，却布满了多道细微的伤疤，展示出他这一生的坎坷，必是从凶险艰绝的环境中熬过来的。
对视了好半晌后，叶护露出一丝森寒的笑意，淡淡的说道：“当年不过是长孙晟的阴谋诡计，沙钵略可汗待他有如子弟，他却借机离间我突厥王族，造成达头，突利，阿波汗的内外猜忌，最终导致我突厥帝国的东西分裂。”
他摇头轻叹道：“不过这也并不能怪长孙晟卑鄙无耻，两国征战自是无所不用其极，只能说一切的原因，都来自金狼王门罗的血脉断绝，否则——就凭你们这一群绵羊，怎么能赢？”
慧诠从小接受这种教育，自是明白当时突厥大汗是沙钵略可汗。
达头【西】可汗和突利【东】可汗，分治帝国的西部和东部，本来都是听从大汗的号令。
但长孙晟却利用了突厥贵族之间的血脉矛盾，鼓动他的侄子阿波可汗自立，几经战乱，削弱了沙钵略可汗的力量，结果用离间计促成西部的达头可汗的叛变，使突厥一分为二。
慧诠毫不示弱的说道：“叶护似乎又忘记了，大斤山一战，正是这群羊，将达头可汗打得大败，至使突厥彻底臣服！”
“史万岁！”叶护不禁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一丝神往之色，感慨道：“可惜啊！这样的英雄人物，我史蜀胡悉始终无缘一见，真是可悲可叹。”
慧诠心中大骇，没想到这位叶护，竟然会是史蜀胡悉，在父亲的计划之中，只说是有突厥人会来，但他绝没有想到会是突厥之中，权势仅次于始毕可汗的二号人物。
可嘴上却继续讽刺道：“东边的启民可汗投降隋朝，成了一只看门狗，西边的达头可汗兵败大斤山郁郁而终，始作俑者阿波汗的人头被插在长安的城头，你们输了，一败涂地，那个幅员辽阔，万族臣服的突厥汗国从此一蹶不振，而杨坚成了圣人可汗，统领着你们的家园。”
史蜀胡悉丝毫不为触怒，反而淡淡的笑着说：“二公子，你说的对，我们的狼群被一头狮子带领下的绵羊打败了，但草原上的事情，并不是你们中原的王朝，不是成王败寇那么简单，就在几百年前，我们曾是匈奴人的奴隶，在鲜卑崛起的年代里，我们也曾向拓跋氏弯下膝盖——”
“这没什么羞耻的，在强大的敌人面前，低下头颅，并不可耻。何况打败金狼王子孙的，并不是杨坚的野心，他从来都不是个英雄，只是一只在狼骑铁蹄下，瑟瑟发抖的绵羊。”
“也不是长孙晟的计谋，他的卑鄙无耻最终会受到长生天的惩罚，更不是史万岁的悍勇，论阴谋诡计，狼族可能比不上你们，但说到悍勇——你们只有一头狮子，我们却有无数的恶狼。”
史蜀胡悉指出道：“真正打败我们的是我们自己，狼群是需要头狼的带领，才可以称霸草原的，金狼王门罗的子孙，自从他的血脉断绝之后，就一直在自相残杀，他们忘记了当凛冽的寒风吹起的时候，群狼活，独狼死的故事。”
“你觉得始毕可汗会是那个统一草原的狼王？”慧诠问道。
“他？”史蜀胡悉轻轻摇头，“他还不够资格，他只是东部突利可汗的血脉，西边的部落是不会承认他的汗位的，我们需要真正的狼王，真正能号令草原的领袖。”
慧诠陷入沉思，他对北方草原现在的情势并不熟悉，只知道始毕可汗野心勃勃，正在收服草原上的诸多部落，另一边西突厥的射匮可汗却一直努力向西方拓展领土。
“叶护大人，该出发了。”柳正终于等到插嘴的机会，他谄媚的提醒道：“现在于大将军已经将暴君杨广围困在蓝田，只要你的大军继续南下，就可以完成手刃暴君的壮举，到那时候，整个草原都会歌颂你的丰功伟绩——”
史蜀胡悉陌然一笑，反问道：“柳先生，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你们为何非要杨广死呢？”
柳正和慧诠同时色变，
“我认为杨广是个英雄！”史蜀胡悉赞赏的评价道：“二十岁饮马江南，平灭南陈，三十岁北伐狼族，救下走投无路的启民可汗，还率亲卫将他的家眷一并营救回来，我当时有幸与之并肩而战，也因此营救回被都蓝可汗部下掳走的家人。”
“杨广三十五岁继承帝位，马上就平定汉王杨凉的造反，四十岁开疆拓土，先是大败吐谷浑慕容伏允，将青海四郡置于版图之下，又派人南征林邑，收复故土，兵不血刃破契丹，渡海攻占琉求，而今又欲提兵征讨高句丽——
这样的雄主，你们居然不愿追随他，反而处处算计谋害，史蜀胡悉实在是想不明白，可惜我突厥狼族没有这样的雄主，不然我必率领部下唯命是从、马首是瞻。”
柳正瞠目结舌，慧诠沉默不语。
“你们不愿意说，就让我来说吧！”史蜀胡悉面色阴冷，他一指柳正，说道：“你们柳家真的很出色，在北周柳机为宇文邕的心腹，倍受信赖，才学声名威赫朝堂，柳述年纪轻轻就担任兵部尚书，更是杨坚最宠爱的女婿。”
“在南陈，柳家更是显赫的后族，陈后主的母亲柳太后曾经一度执掌朝堂，柳家更是士族中的翘楚，然而杨广却让你们柳家名声坠地，他先是南下灭陈，又逆袭杨勇，再流放柳述，你们柳家再无往日的辉煌，所以你们恨他，对不对？”琇書蛧
柳正申辩道：“杨广这暴君，荒淫奢靡，残害无辜，滥用民力，所做所为人神共愤！我们柳家铲除这个暴君，非是为一己之私，而是为天下公理。”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史蜀胡悉微笑点头，“柳家憎恨杨广，我一点也不意外，但是你呢？”
他手指转向慧诠，“你们兰陵萧家不过是一个破落皇族，生活都难以为济，杨广却一直照拂你们，你们为何一定要杀他？”
“我萧家传自汉室后裔，”慧诠坦然回道：“家父认为只有恢复汉统，天下子民才有活得希望，这些鲜卑人生性残忍，不可教化，杨坚横征暴敛，杨广视人命如草芥，皆非名君圣主，只有将杨家推翻，让汉人重执天下，才能恢复到古代圣贤之治。”
“原来如此！”史蜀胡悉语带讥讽的说道：“我读过你们汉家的史书，韩信助刘邦平定天下，却被全族抄斩，卫青助汉武，七次北击匈奴，扬威塞外，结局却是人死族灭，霍家兄弟呕心沥血将汉室推向巅峰，却被宗族尽诛，连血脉都没有留下，”
“还有窦宪勒石燕然，虽说他是投机取巧，趁人之危，不够光明磊落，但终是将为祸千年的匈奴荡平，可却被逼自杀。就连平定半个天下，力图恢复大汉王朝的曹孟德，也成了腐儒口中的乱臣贼子。”
“你们汉人从来都不感恩，每次都是自毁长城，就像北齐的斛律明月，就像北周的宇文宪，就像南朝的檀道济，还有隋朝的韩擒虎，贺若弼，史万岁……狮子和绵羊当然不一样，但你们汉人的羊圈里永远也容不下狮子。”
“我们不同，突厥人虽然被视为蛮族，但我们却从来都只敬仰英雄，更何况当年若不是杨广，史蜀胡悉的家人也早就被都蓝可汗掳走了。”
“英雄应该有英雄的死法，所以你们都想错了，史蜀胡悉虽然只是你们眼中的蛮夷，但却比禽兽不如的长孙晟强上百倍，至少明白什么是知恩图报，所以我是绝不会对杨广下手的。”
柳正倏然色变，眼睛里的恶毒一览无遗，慧诠则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既然你不愿意杀杨广，又为何率领大军南下？”
“虽然我不会杀杨广，但并不妨碍我来隋朝境内趁火打劫。而且——”史蜀胡悉眸瞳的精芒暴涨，面容倒是出奇的平静，“我刚刚说过了，金狼王的子孙想要再度崛起，就需要一个真正的王者。”
慧诠两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我听说长安有个金瞳的胡女，经常出现在翠微楼。”史蜀胡悉神情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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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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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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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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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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